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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學生舉報的中國大學教授後來怎麼了

在本該是安心教書的古稀之年,71歲的經濟學教授尤盛東卻在美國多地奔波往返,尋找能為他提供三尺講台的美國大學。本來在廈門大學嘉庚學院任教的他,因為批評中共領導的宣傳口號與官方貿易政策等言論,而遭學生舉報,隨後被開除。這意味著中國國內任何一所大學都不會再聘用他做教授。為了能夠繼續教書,他義無反顧地遠赴美國,在那裡的高等院校奔跑,以期能重返講台。

曾在廈門大學任教的尤盛東因為批評中共領導的宣傳口號與官方貿易政策等言論,而遭學生舉報,隨後被開除。

尤盛東教授的遭遇並非個案,在近幾年,有數十位中國大學的教師因為在課堂上發表了所謂不當言論而被學生舉報,或者被停職,或者被開除。中國的大學甚至在學校公開招聘教學信息員來監督老師的教學,有的學校在招聘描述中要求學生信息員舉報傳播迷信思想、西方價值觀以及批評黨的原則的教授。

自從去年11月到達紐約之後,習慣中國南方溫暖濕潤氣候的他花了很長的時間適應美國的氣候,他在那裡沒有親人,一切生活都需要自己打點。第一年他說他的目標就是「先活下來,生存第一」,現在他開始往返於美國高校之間,毛遂自薦教學和科研類的職位。

問:今天回頭來看,你對當初的遭遇有什麼感觸?

答:我教課幾十年,說真話在講台上本來就應該的,我也沒想到裡面有學生就向上面去匯報,說我講的話裡面可能牽扯到一些對社會現實——就是中國大陸的社會現實——說了一些不該說的話。我教授世界經濟,不管是講市場經濟也好,還是講世界貿易組織也好,這些東西的話都是經濟學裡面大家公認的真理。

我都是在陽光下很公開地講課,我也不怕躲避誰,猜疑誰,不要怕別人舉報我,不要怕別人給我穿小鞋,就去說假話,害學生。這個事情我寧可從講台上下來,也不願意去那樣做。

校方對我都很好的,儘管我被學校裡面解聘離開了。天理在,人心在,99.99%的學生都是支持我、聲援我、挽留我的,(這是)有目共睹的,學生上網上呼籲留我下來,這都是事實。我離開了,我並不恨學校,我到現在我還是愛廈門大學。

問:你認為當時你說的哪些內容給你帶來了麻煩?

答:我說過這樣的話:能量(energy),這是一個物理學名詞,是標量,有大小和強弱,它不是矢量(vector),所以也就沒有方向,「正能量」的說法是不科學的。我告誡學生,以後誰要在作業上、試卷上寫「正能量」,我就打錯扣分,這樣無疑也就犯忌了。

還有這個「中國夢」。夢想它是一種妄想、狂想,而不是一種理想,理想它是有根據的,就和說共產主義理想一樣。

還講了,我說加入世界貿易組織,我們就要履行世貿組織成員國這種權利與義務,要遵守。我看到前幾年,中國大陸因為韓國的樂天公司在本土給美國提供了安裝薩德反導系統的土地,就另找藉口把它關閉了。我說世貿組織的基本原則,第一條就是非歧視原則,非歧視原則包含兩層意思,一個是對人的,二是對物的。對人的叫國民待遇,對物叫最惠國待遇,韓國是世貿成員國,它在中國開辦工廠也好,辦礦山企業也好,我們都要把韓國人當中國本國人一樣看待,不能歧視,不能欺生,不能排外。他們是對中國的投資國家,到我們中國來,既擴大我們消費,也增長我們的就業,我們國家應該保護,而不是應該關閉。

我還講了,國有企業用補貼,這是違背市場經濟原則的,市場經濟是由社會用市場的力量配置社會資源,如果給補貼的話,就違背市場經濟。因為我們國家要建立市場經濟秩序。

經濟學理論也好,案例也好,我講的當然還有很多。所以可能就會有學生說,我怎麼講課和報紙電台不一樣。但是報紙電台說話,過去報紙還說文化革命好呢,今天說劉少奇好,明天說劉少奇不好;今天說林彪好,明天說林彪不好,你們在學校裡面上課的時候,我不能去亂說話。

問:你之前從來沒有因為你在課堂講的內容和官方或者學生起過衝突嗎?為什麼現在不一樣了?

答:1990年代初期,在北京化工大學上課時,我說香港是中國對外貿易的窗口,一隻下金蛋(深圳)的雞,一位山東籍高姓學生班長責問道:你這不是美化英國的殖民侵略嗎?我當時苦笑著答道,英國是侵占了香港,對於我國來說是不幸的,但也算是塞翁失馬吧!他接著到學校告狀,校方未予理睬,後來校方把這件事情告訴了我。

還有某年某校,我在校園遇見並行的學校書記,他輕聲告訴我,有學生打書面報告到校方舉報您上課說了與政宣不一樣的話······校方也沒有輕信學生的一面之詞,同樣未予理會。

幾十年來,我在很多高校教書,告我狀的學生肯定不是個別的,我感謝至少三位以上的高校書記直接告訴我學生舉報我的信息,他們雖然身居高位,卻是明白是非、守住做人底線、良知沒有泯滅的官員。

每學期兩次教學測評中,絕大部分學生對任課老師評價都是公正的,有表揚有批評,當然歌頌、謾罵的也不足為奇,老師們都能遵照教務部門的要求正確對待。

我2011年春季到國際商學院上課,期終被學生評為全院第一名,以後的8年裡,全部位居優秀系列,當然其中也有學生評語說我「反共」的,我都一笑置之。

幾十年來,不管是鄧小平時代、江朱時代,還是胡溫時代,我一直都是這麼教課的,但是沒有像去年這樣子了。

去年11月抵達紐約後,尤盛東往返於美國高校之間,毛遂自薦教學和科研類的職位。

問:你可以描述下去年事情發生的經過嗎?

答:去年6月11號上午9點,我正在廈門島內家裡,忽然接到頭年跟我上課的一位同學發來信息,說是下學期還想選修我的課程,但是在學校剛才公布的選修課表上找不到我的名字,不知為什麼。我讓她稍候,心想可能教務部門疏忽遺漏了。誰知,學生接二連三的急電詢問,我隨即打電話給教學秘書,始知學校不再安排我上課了。

在6月14號凌晨兩點半,忽然被去年畢業的某同學來電驚醒,他說看到微博上面好像出現微博熱搜,說廈門大學學生為尤盛東教授沒有被排課、解聘而去伸冤,呼籲校方撤回解聘決定,重新聘請尤盛東上課。他急促地請求我馬上給同學們發話,不要挽留,停止呼籲,否則驚動國家安全部門,會問責廈門大學,對於校方、學生尤其我本人會造成嚴重的後果。

問:你當時是什麼反應?

答:我說我年齡大了,好多事情我也不知道該怎麼說。我說你在網上幫我給同學們說不要挽留我了。他說我要替你說的話,學生會說我說假話的。要麼你錄音放網上吧;我說我不會錄音,我沒做過。他說你寫幾句話,我來給你發出去。所以我就寫(了)幾句話,告訴同學們,我感謝廈門大學聘請我上課八年,我離開了,我說感謝廈門大學。學生就給我夜裡發出去了。

早晨下樓,即見信使,微笑迎道:欽差大臣奉命前來捉拿老尤歸案······校方熱情接待,直言告知我上課講話「口無遮攔」,引發此事。早上在校園裡,一位女生告訴我,清晨網上您30萬的點擊率,上了微博熱搜第二名。

我尊示配合校方繼續讓學生在網上代發停止挽留的信息,誰知到下午兩點一刻,校方又急促來信:現在大量學生集結主五樓征名簽字,還要在校園遊行、示威,在主一樓和主五樓前拉起條幅簽字,去教育部門上訪,你如果不把學生平息下去,學校就公布你的「材料」。我意識到,如果任其發生,校方已無力繼續保護我和學生,為了避免發生流血事件,我第四次請同學們代發信息:請不要再挽留,否則就是害我。於是將學潮平息了。

6月14號和15號,同學們聽說我要走了,前來為我送行,提前聚集到主一樓教室里,這是我最後的講課。教室的講台邊、走道上、外廊里擠滿了人,其中也有教師員工。同學們議論紛紛,唉聲嘆息。

校方對我說,不是說老尤你反共反黨、殺人放火還是幹壞事了,沒有這麼說,就說我講話偏激。學校裡面沒有給我加什麼罪名。

問:當時學校是什麼反應?

答:隨著《紐約時報》、美國之音等媒體採訪,歐美主要國家和港台媒體迅速播報,校方因此召見我,指出我接受外媒採訪,惹了事······我當時就想,國家法律規定的公民言論自由怎麼只停留在紙面上呢?

校方後來又找我,說國家安全局,國安局,啟動了對你的調查,在北京、在廈門啟動調查。我說我不懂,我不知道,接受美國之音採訪後,我不知道是犯了什麼規定。

後來我就說既然廈門大學你們邀請我講課,也可以解聘我上課,這不是正常嗎,我還說什麼,這就和談戀愛一樣,既能結婚也能離婚。

但是後來解聘,對我要立案調查。

後來我就堅持,走就走吧,我堅持到學校考試,輔導答疑,試卷批閱,提交校方。在7月同學都畢業離校,校方指示院方邀請我參加畢業生的畢業典禮宴會,直到教務部將試卷審查通過之後,我才急忙收拾,倉促離校。

我在網上說的,我說是一股黑暗勢力在作祟。學校上課都有監控電視攝影頭的,因為往年的課我可以肯定的說我教課99%的話都是對的,但是我也不是什麼神仙,哪句話不對勁的,我幾十年來的課要找毛病還找不出來嗎。

問:黑惡勢力?黑惡勢力是指什麼?

答:看不見的,它在黑暗角落裡起著決定的作用······

問:所以你當時出事是因為教室裡面的攝影頭?

答:這些年高校教室安裝了對著講台的攝影頭,校方可以遠程觀看教師講課情況,當然,不僅限於此,學校里還有信息員。

學生們給我發信息說有的學生舉報你了,我看到拍的照片,學生說我講話偏激,把我舉報了。後來因為過去還有學生在給老師評教的時候說過我反共,在學校每年學生對老師教學學生的評價,我親眼見的。這個事情發生之後,官方已經正式當面告訴我,說我說了政治不該說的話,犯了禁區。

而且去年初夏我在教室上課的時候,坐在後面的一位熱戀之中的高個子男生告訴我:上節課時,有一位面孔生疏的中年男子進教室來,坐在後面偷拍您的講課,錄音錄影。聯想到網傳的一位學生偷拍我的課堂照片,我意識到這不是孤立的,加之我愛講真話在學校裡面也都是人所共知的,後來就發生了這件事情。

2018年,清華大學的學生們在上毛澤東思想課

問:您是怎麼看待舉報你的學生的?

答:有一次學生們給我發信息說,同學舉報您了,說您講話偏激等,我也看到了照片。個別學生舉報我,也生他的氣,但並不恨他,即便恨他,也只是恨他幼稚無知,被人利用,多少年之後,他明白了,應該會後悔的。

國家安全部門在高校里里雇用的信息員,監控教師,連校方領導都不知道是誰。對於出現這件事情,我心裡很涼······我講100句話,堅信99句是對的,1句話不合時宜的話,就被下台,誰還敢再說話?我從中國大陸內部文件以及江蘇省高校文件獲悉,應該是教育部下發的文件吧,點了我和近幾年被解聘、開除的教授名字,學生舉報老師,必然遺患無窮。

問:所以你當時覺得你沒有辦法只能離開中國?

答:我在中國大陸儘管著書立說、教書育人,但是我在大陸哪個大學也不敢請我上課,我身體還好,而且我預知到我可能不會安全,因為天津大學(的)老師,山東的,貴州的,北京的,好多大學,教授都被處理了。我的生命還沒結束,我走吧。

所以我就到美國來了。到美國之後我繼續教書。

問:你對現在越來越多的學生舉報老師的趨勢怎麼看?這個會影響到課堂的教學嗎?

答:我們大學老師講課,儘管講課可能與當時的社會政府電台報紙不一樣的,但是一般都是教科書。而且大學老師教書就和對待自己的孩子一樣,我不會教我的學生學壞的。

如果說老師上課的時候,如果因為上邊有攝影頭,下邊學生手動手機就錄音、就攝影、就偷拍,那心理就不踏實、不安啊。講課就像念書,念書就安全,但是這樣的話,課怎麼能上好呢,人人自危、人人都怕,所以中國的學生們,如果這樣教,怎麼能出人才?為什麼說諾貝爾獎的獲得者與中國的人口不成比例?

我們如果不改變,我們這個國家會落伍。這幾年趕上去是虧的實行了鄧小平的教育面向世界、面向未來、面向現代化這個教育方針。如果回到文化(大)革命時候,老師被當成資產階級反動知識分子,讓學生去揪老師、抓老師、批鬥老師,那我們這個教育就毀掉了。

責任編輯: 李華  來源:紐約時報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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