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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潔平:看看香港 "世界離極權只有五天"

—極權之下 我們的恐懼、抵抗與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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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記得以前在辦公室,香港同事聽著故事,眼裡是同情,頭卻轉去另一邊:哎,中國就是這樣的啦。是也沒錯。健康的人沒有興趣去探究疾病的機制,光亮里的人不必花時間凝視深淵。「中國」是一切的理由,躲得遠遠,就好了。就像父母從小教我們的,離壞人遠一點,我們和我們的世界,就不會變壞。

2003年反對23條立法、2012年反對國民教育、2019年反對逃犯送中,目標都是保護香港的自治空間,不受大陸模式滲透。2003年一直到2014年的爭取民主運動,目標也是落實基本法寫明的普選制度,令香港的「高度自治」以制度化的方式被保障。

從胡溫時代,再到習時代,中國的內政及外交均從溫和走向強硬。而資本主義全球化經歷了超過20年高歌猛進,在各國積累的內部矛盾也開始逐漸爆發。作為中國與世界橋樑的香港,在兩邊都各自內卷的緊張關係中,香港自身的邊界,也張力滿滿。

在如此氛圍中,香港爭民主的議程,在2014年雨傘運動後,以失敗告終,北京的回應是發布白皮書,強​​調中央對香港的全面管治權。保自治的議程,則在2019年反送中運動後,被全面壓制,北京的回應是繞過本地立法,直接以全國人大推出《國安法》,在港執行。

港版《國安法》並非突如其來,但在香港與中國、中國與世界的互動中,顯然也非終點。只是,模糊且充滿人治空間的中國式法條,對執行部門的充分放權,輔以機器般高效執行的港式官僚系統,令這法律帶來的,壓制自由的即時效果,比預期更加強烈。但高壓之下,依然有數萬人不斷上街,超過六十萬人以民間投票表態。「暴政」所引發香港體制里原本「非人化」的部分,與香港公民社會中人性化的堅持之衝撞,值得細究。

過去十天,我也在自己身上,觀察恐懼的形狀。

它很具體,作用在寫作時的字斟句酌上,作用在看到新聞時對自己的聯想上,作用在夜晚的夢境裡。它讓人很不舒服,但也時時令我好奇:原來在恐懼中的我,會做這些反應,而冷靜下來,多半不是必要的。

在這樣的覺察與回推中,我學著尋找,可以對抗它的支點。

最重要的,就是不要被外在的恐懼綁架了自我的生命議程。提前想好,自己可以承擔的極限,凡是沒有到這條極限的,照做不誤,不用被時時出現嚇唬人的消息影響。到了極限,再根據具體環境評估,是否要調整極限本身,或是調整動作。

恐懼的形狀

四、不要猜疑

極權並沒有足夠的牙齒去實現細緻的暴力管治。它的真正有效,是依賴恐懼讓人們自我約束;同時,通過審訊、抓捕的秘密化,令人們彼此猜疑,陷入孤立。恐懼會消滅行動,猜疑會消滅組織——極權由此有效。

前幾日,黎智英在《蘋果日報》寫作的某專欄文章是一例。文章中,他引述了「網紅夫婦」的說法,指有位城中名人「獅子頭」對他們進行長達七個小時的威脅,暗指「獅子頭」是中共打手。然而相關內容語焉不詳,核心當事人均以綽號出現,惹人猜疑。多數人猜出「獅子頭」是誰,「網紅夫婦」亦有各種傳聞,但沒有一個核心當事人出言證實或證偽,很快,這成為一宗繪聲繪影的城中迷案。幾十年來在民主派圈中交友廣泛的「獅子頭」的友人們均竊竊私語,暗自打聽:這到底是不是真的?我還能不能相信這個人?

這樣的「捉鬼」場面,在歷次社會運動到了衝突最激烈、方向最搖擺的時刻,許多人都不陌生。當人人蒙起面來,那人人就都有嫌疑是對家的臥底。帶頭衝擊的那個人,是勇武抗爭,還是對家派來抹黑栽贓?這個問號只要你想,永遠都在。而只要這個問號浮起,行動最根本的信任就被破壞,弱勢者團結一致的動力也會渙散。

紀錄片《理大圍城》,帶觀眾重返香港理工大學那黑暗的十幾天:一方面是警察的強力包圍,「全部暴動罪」的指控,一方面是中間人不斷來接走部分未成年人學生,掀起留守者之間嚴重的相互猜疑,不但人們無法連結、組織、協商,心理防線也幾乎徹底被擊垮。

秘密政治一旦發揮作用,朋友圈裡,我們還能相信誰?對誰說話才能放心?是不是什麼都不要說了?若我不相信別人,那我自己還會被別人相信嗎?

我們知道,猜疑的循環必須停止,我們才能重新回到自己的議程,建立信任與連結。但不猜疑,並不是不做判斷,盲目信任。情報收集、秘密調查的秘密政治是現實,罔顧現實同樣是不智,嚴重時更害人害己。不盲信,又不過度猜疑,這中間的現實平衡該如何拿捏?

在中國做採訪多年,我自己的經驗是,建立自己的行事準則,並儘量使其透明化:

該相信什麼人?

就像看新聞一樣,建立自己的信任清單。信任清單上的人說的話,默認為真,除非有事例被證明為假。不在信任清單上的人說的話,且聽之,且存疑,除非被多方證明為真。立場變化非常突然且劇烈的人,不妨先存疑,直到經過一段時間的驗證。

朋友間怎麼說話才安全,不會被告密?

我的方法是,說話時,儘量不要去分辨朋友。只需自己分辨,什麼事可以說,什麼事不可以說。可以說的,無論對家人、朋友、媒體、私下或公開都講一樣的話。不可以說的,無論對家人、朋友、公眾都不要講。

如何讓自己被信任?

很簡單,不功利,不八卦,言行一致,日久見人心。

以上是我給自己的小小原則。宗旨是用最簡單的原則,劃定安全底線,其它一切,都儘量攤開在陽光下。對抗秘密的,從來都不是更多的秘密,而是光天化日的表達與言說。

恐懼消滅行動,猜疑消滅組織

五、志業與愛

任何一個對生命有追求的人,都會在面臨陡然失去自由的環境時,心懷強烈不甘:我不想要妥協,不想要自我審查,我不想要把生命浪費在擦邊球、琢磨能說不能說的遊戲裡,我不想要自己無法再討論真正具有創造力、探索性的大千世界的各類議題,我不想要自己每天只盯著敵人什麼時候完蛋,在思想的世界停止遠航。

這些不甘,往往是最初支撐我們抵抗的動力。

然而,在個人身上,抵抗暴政的陰影,是一趟漫長的旅程,需要持續不斷地練習,也需要持久的能量。這些辛苦背後的持久動力,很難是憤怒或不甘,不是「不要什麼」,而必然是「要什麼」。

國安法之後,香港街頭的口號,從「反抗」、「報仇」、「光復香港時代革命」,變成了「我哋真系好捻鍾意香港」。儘管這是躲避審查的策略,但人們潛意識裡仿佛也明白,愈黑暗的時候,愈要愛,因為只有愛是持久的動力。

愛不是抽象的。以香港為例,我們愛的香港,需要有更具體的想像。我們想要追求的、或者守護的,是什麼樣的生活方式?什麼樣的社會想像?我們怎麼看待自己在追尋這條路上的角色?怎樣把這角色與自己的志業與興趣結合?說到底,你活這一生,最想做的事是什麼?

也是哈維爾說,他討厭自己被標籤為「異見者」,因為一個有豐富生命的人,並不是被「與政權聲音不一致」所定義的。說到底,政權又算老幾?「異見者」不過是在實踐生命的時候無可避免地跟權力槓上的人而已。他們有生命目標,有放不下手的興趣,有願意為之付出實踐的信念感,才會有與暴政「鬥長命」的勇氣和耐心。他們可能是醫生﹑廚師、飛機師、社會學家﹑音樂家﹑作家、藝術家——各行各業的普通人。

也只有每個人都樹立,並且盡力維護生命的目標,才能迫使政治衝破極權的目標,回歸到它唯一正確的立足點:個體的人。

我們一直在談自由的失去。但更重要的是,擁有自由是為了什麼?自由的目的,是讓個人擁有更自主的生命。也只有生命的自主——我們知道自己要過什麼樣的生活,並且去過,而不是被生活所驅使——才是去捍衛自由的最大動力。

我們抵抗恐懼、破解猜疑、開口說話、不做極權的幫凶,都並不知道是否真能改變世事。但凡此種種,最終是為了做回一個完整的人——避免被削減、被消散、被征服,避免現在的自己、過去的自己和將來想要成為的自己相斷裂。讓生命在抵抗中,依舊有目標,能創造。

大時代,寫給自己,也與朋友們共勉。

2020-07-13

責任編輯: 江一  來源:天下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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