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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小凱: 聖人君子

作者:
革命總是把社會上的一切事物顛倒過來,這本是人們發明革命的目的。 我父親告訴我,最早來中國傳播上帝福音的西方人,都學習儒學。有的對孔夫子的學問非常崇拜。孔夫子歷來是包容並蓄,『仁者愛人』,跟上帝的仁愛是一脈相通的。」

我對陳老師的政治觀點一直不清楚,直到一次涉及他的提訊。那天兩位自稱省革命委員會人民保衛組的人提訊我。人民保衛組簡稱「人保組」,是文革中由康生負責組織的政治警察,有點像蘇聯一九一七年革命後的「契卡」,其主要任務是迫害當局的政敵。我的案子就是由省革委會人保組的「省無聯」專案組中的楊曦光專案小組處理。但那天來提訊的兩個人我從未見過,顯然與我的案件沒有關係。

審訊室是看守所旁邊的一排平房。每間房間裡有一張簡陋的桌子,桌子旁邊有幾張供審訊人員坐的椅子。桌子對面有一張沒有靠背的條凳,給人犯坐。審訊者從不通報姓名、單位,使被審訊者很久都不知道在與誰打交道。

他們一人問話,一人記錄,首先問過我的名字、年齡、被拘留前所在的單位。發問的是位臉色枯黃,看似十分老練面善的人。他從公文夾中取出一件油印的文件,看我一眼,然後盯著文件用訓話的口氣說:「你大概已知道康生同志(當時的中央政治局常委)對『省無聯』的指示。今天我再給你念一遍,你要按照這個指示交代問題。康生同志在『一·二四』(一九六八年一月二十四日)指示中說,『省無聯』的《中國向何處去?》、《我們的綱領》、《關於當前形勢的決議》不是中學生寫得出來的,也不是大學生寫得出來的,後面一定有黑手操縱。要揪出這些學生後面搖鵝毛扇子的陳老師。你要按這個指示精神回答我們的問題。」

接著他開始問我,《中國向何處去?》一文是怎樣寫成的,這篇文章寫作過程中有誰參與過討論,提供過意見,我寫這篇文章受過誰的思想影響。於是我重複了我講過不知多少遍對這類問題的回答,告訴他們沒有任何其他人插手過這篇文章的寫作。

審訊者突然猛擊桌面,吼道,「你不老實,你不承認有黑手操縱你?!」我以沉默回答,心中想,「我母親就是被你們說成是操縱我寫《中國向何處去?》的黑手而被逼自殺的,我還沒找你們算帳呢,你們反來找我了!」我母親正好也姓陳,在康生那個指示傳到長沙後,她被多次批鬥,手被用墨汁塗黑並被強迫跪著示眾;塗黑的手象徵著「黑手」。她受盡侮辱後,不堪羞辱而懸樑自縊。

長時間沉默後,審訊者又轉用緩和的口氣問道:「你認不認識河南大學的老師?」「不認識。」

「你認不認識湖大數學系的教師?」「不認識。」

我這時知道他們在問陳老師,但我已有一些對付他們的經驗,對他們能說不的就儘量說不,一說是,就會有數不盡的羅嗦和麻煩。我是到左家塘以後才知道陳老師的,以前我的確不知道他,現在自然不必提我知道世界上有這麼個人。

接著又是拍桌子:「不老實,你不知道與『高校風雷』混在一起的陳光第?」稍停片刻,「你和周國輝關係那麼密切,你認識洪蘭,怎麼能不知道陳光第?他們是經常在一起的。」我仍沉默,等著他們慢慢把他們的目的和他們希望我提供的信息講出來。這樣拍過幾回桌子後,我終於明白,陳老師是因為康生一句揪黑手的指示而被懷疑為暗中支持了持反對當局激進觀點的大學生組織「高校風雷」。從他們的語氣,陳老師可能是相當重要的黑手。我好不容易等到黃臉審訊者轉變了題目。「你認不認識一個斷了右手的人?」「不認識。」

「楊曦光,你今天是要抗拒到底嗎?」又是聲色俱厲。我反問他,「誰是這位斷手人?」較年輕的記錄員提醒我,「你不認識劉鳳祥?被人稱為『舵手』,極會寫文章的。」黃臉又厲聲道,「沒有劉鳳祥,你能寫出《中國向何處去?》?」他們又這樣盤問了好多遍,從他們的口氣中,我聽出劉鳳祥是一個比陳老師更神奇、危險和重要的政治人物。我心中有種被人小看的不舒服,難道《中國向何處去?》一定要有這位斷手的劉鳳祥才寫得出來?但我心底里對這個神秘的「舵手」產生了好奇。

回到九號,我通過八號、七號、六號、五號將提訊的消息傳給了陳老師。我對他有特別的好感,因為一個從四號轉到九號來的扒手告訴我陳老師每天還在鑽研英文和數學。當時左家塘里學問和陳老師一樣高的人不少,但只有他還在鑽研學問。他有四卷《毛澤東選集》英文版,他每天都在用英文朗讀毛選,他還在鑽研他的本行數學。這位扒手告訴我陳老師還有三卷《資本論》。我曾經幾次要妹妹送《資本論》給我,都沒成功。看守所當局拒絕接收《資本論》,理由是「省無聯」的頭頭善於用馬克思主義反對毛澤東思想,所以不能讓他們看見馬克思的書,「讀毛主席著作就夠了!」妹妹的明信片上複述當局的話道。

我通過左家塘複雜的「電話系統」向陳老師借《資本論》,不久,三卷《資本論》就通過送飯的犯人之手轉來了九號,因此我有機會在左家塘讀完了厚厚的三卷《資本論》,盧瞎子也有機會細讀第三卷中他感興趣的那些勞資法律糾紛的案例。《資本論》最初給我的印象相當好,比起毛主席著作和當時的政治經濟學教科書,《資本論》學術味道濃得多。等我看完第一、二卷後,我卻發現勞動價值論毫無道理,它忽略了決定價值的另一個重要因素——使用價值。很多年後我才知道馬克思稱為使用價值的概念在當代經濟學中叫做效用。但我相當喜歡馬克思對亞當·斯密的分工論的發揮。

看完《資本論》,我不知為什麼心中期望未來的我成為一個經濟學家。我有了三個念頭,一個是把使用價值在價值論中的重要性搞清,第二個是把分工問題揉合到價值理論去,第三個是把價值理論數學化。後來我在勞改隊沿著這個思路寫了一本經濟學筆記。好多年後我才發覺,這些思想早就在現代經濟學中變成高明得多的理論了。把經濟理論數學化的觀點,我最早是在北京大學的一張大字報上看到的。那時另一張刺激我的大字報是關於中國已形成特權階層,需要用馬克思的經濟分析方法重新分析中國社會。那個刺激是我後來寫《中國向何處去?》的思想起點。陳老師借給我的《資本論》後來一直跟著我到了勞改隊。

一九六九年秋天,毛澤東視察湖南時對「省無聯」問題作了指示。我於十月份從拘留轉為正式逮捕,由省革委會人保組「省無聯」專案組向我和其他「省無聯」案子的人犯宣布的逮捕令。我正在納悶這一發展有什麼政治背景時,收到大妹妹楊暉一張寶貴的明信片。明信片說:「毛主席視察湖南時宣判了『省無聯』的死刑,他看來已讀過《中國向何處去?》,他指出『省無聯的群眾是好的,其頭頭思想是反動的』。」

不久我們就被判處了徒刑。其中最重的是「省無聯」下屬的一個工人組織,「湘江風雷」金猴戰團的頭頭陳本望。他被判處死刑立即執行。罪名是反革命殺人犯,被指控為指使下屬殺死了一位公檢法的幹部。其他人判了五年到二十年的徒刑,我被判刑十年。

責任編輯: 李廣松  來源:牛鬼蛇神錄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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