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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童年目睹的清華大學百日大武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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井岡山414總部成立

1962年,我表哥阿棠(母親大堂哥的兒子)從上海考進清華大學電機系,大舅媽寫信來託付「姣阿姑」(她跟著自己兒子這麼稱呼我媽媽)和在清華大學自控系當教授的姑父周壽憲(我父親)關照她的兒子。清華電機系是清華大學的王牌系,歷史悠久,人才輩出。1949年以前,和中央大學電機系、上海交大電機系三足鼎立,在全國高等院校電機專業中出類拔萃。

當年18歲的阿棠功課十分優秀,在清華大學電機系還能取得前三名的好成績,實屬不容易。他也非常聽話,周末經常到我家來。我父親也是學習電機專業出身,後來又去美國留學,獲得密西根大學電子工程博士學位,能夠在學業上對阿棠進行指導和教誨。

1966年夏天,文化大革命爆發,仿佛一夜之間,天下大亂。

1966年9月24日,清華大學以工化系學生蒯大富為首的井岡山紅衛兵組織成立後,由於蒯大富獨斷專行,恣意妄為,引發了另外一部分紅衛兵的強烈不滿。1967年5月29日凌晨,清華大學數力系在校大學生沈如槐以及自控系66屆畢業生孫怒濤、數力系66屆畢業生陳楚三(中共一大代表陳潭秋烈士的兒子)等人宣布成立井岡山兵團「414」紅衛兵總部(4月14日醞釀,故名「414」),抵制蒯大富成立以他為核心的清華大學校革委會的企圖。自此,清華大學學生兩派紅衛兵組織正式分庭抗禮。「老團」和「老四」,從開始時的爭論不休、互相貼對方大字報,到拳腳相加打架鬥毆,直至矛盾激化「全面內戰」,終於在1968年4月23日至7月27日,釀成了震驚全國的流血衝突事件,後稱「百日大武鬥」。

表哥阿棠在1966年最早一批參加了蒯大富領導的井岡山兵團,並且是他們電機系紅衛兵組織的一個小頭目,他曾到我家勸說我父親加入他們「老團」的「革命陣營」。他說,姑丈(姑父),××教授和×××副教授都是和你認識的,都加入了支持「團派」的教職工組織「紅教聯」,「老四」是維護蔣南翔的保皇派,是反革命「修正主義」的跳樑小丑……

我父親對阿棠說,我是逍遙派,就只會教教書,不參與政治活動,「老團」和「老四」我哪邊也不沾,也不靠。

阿棠又說他們剛剛製造了最新式的長矛武器,原來的長矛槍桿只有三米,現在新製造的長矛槍桿長度達到了五米。我父親問他,那得有多沉啊?誰端得動呢?阿棠說,新式長矛槍尖部分還是鋼鐵打造的,槍桿部分是鋁質材料的……

大舅媽聽說兒子參加了紅衛兵造反派組織,還要參加武鬥,憂心如焚。她來信給我媽媽,讓姣阿姑替她管教兒子,務必退出什麼蒯大富的井岡山兵團,對阿棠罵也罵得,打也打得……

但是自打阿棠勸說我爸爸支持他們「團派」紅衛兵無效以後,很長時間(好幾個月)了,一直就再也沒有來過。

日子就這麼亂鬨鬨地過著。1967年武鬥剛開始不久的一天,我們家的保姆田大媽閒極無聊,得知兩派打起來了,便用兒童車推著我剛剛學會走路的弟弟,帶上我,到原來的二校門那邊去,說「看看大淆生(xiao,二聲,大學生)打仗去」。

我們來到距離二校門差不多一百米的地方停下,看武鬥的大人孩子擁擠得里外三層,烏泱烏泱的。在二校門東邊機械館樓頂,屋頂上面兩個小伙子在用巨型彈弓射擊躲藏在斜對面第一教學樓里的敵人,我也弄不清楚哪邊是「老團」,哪邊是「老四」,大彈弓使用兩根鐵管子拿水泥固定在樓頂上,用兩條自行車內胎做拉力裝置,「炮彈」是一個比籃球還大的焦渣子。兩個小伙子使足力氣,身體後傾,突然一起放手,焦渣子「炮彈」向對面的一教呼嘯而去,「轟」的一聲巨響,一教的一扇窗戶整個被打飛了,下面圍觀看熱鬧的人們一片譁然。當時我看得心驚肉跳,感覺是既興奮,又有點害怕。到現在事情已經過去五十多年了,這一情形仍然還歷歷在目。

到1967年夏天,三伏快過完的時候,有一天傍晚,我和鄰居家的孩子在院子裡玩,忽聽一陣嘩啦嘩啦的鐵皮摩擦聲,只見十幾個頭戴柳條帽、身穿鐵皮盔甲、手持長矛槍的武士排著隊迎面走過來,一個武士從我身旁走過時,竟然輕輕在我肩膀上拍了兩下,我抬頭一看,竟然是我表哥阿棠!我大呼小叫地跑回家,等到我媽媽聽到消息追到院子外面,穿著鐵甲葉子的武士們早都嘩啦嘩啦地走遠了。

1968年4月23日,清華園內發生了持續百日、震驚全國的團派和414派的大規模武鬥。這天上午九點,蒯大富調集武鬥隊伍攻擊「414」首腦所在地舊電機館,雙方參戰人數達數百人,動用了長矛、硫酸、石塊等兇器,打鬥持續了六個小時。4月29日,團派出動200多名武裝人員去414派控制的第九飯廳搶奪糧食,414成員、自9班學生謝晉澄被團派的搶糧卡車碾壓,當場殞命(終年24歲)。

5月30日凌晨開始,一場規模空前的大武鬥在清華大學東區浴室展開,團派、414派雙方動用了土坦克、汽油彈、毒氣彈、毒弩箭等殺傷性武器,大打出手。

團派的武斗首領、冶金系學生許恭生是全國高校擊劍冠軍,在掩護同伴撤退時斷後,不慎滑倒在地,追擊他的老四們立刻蜂擁而上,二十根長矛活活戳死了許恭生(終年24歲),眾人一起動手是為了互相分擔行兇的責任。414成員工化系學生卞雨林在武鬥中被毒弩(弩箭上塗有氰化鉀)射殺(終年23歲)。團派成員19歲的學校修繕科青年工人段洪水,在攻占東區浴室樓頂時被414用長矛捅下雲梯,自高空墜落,當場摔死。

最後蒯大富不惜代價、孤注一擲調來救火用的消防車,實施火攻,他們使用高壓水龍向東區浴室噴射汽油,又投擲自製的燃燒彈引燃大火……1968年清華大學的「5·30」大械鬥最終是以團派的勝利而宣告結束。

為了阻斷團派占領區域的照明和通訊聯絡,7月7日夜,414派人炸斷了通往清華大學的3.5萬伏高壓輸電線,整個清華大學、北京大學、中科院霎時漆黑一片,停電長達四個小時。

曠日持久的團派與414派的武裝爭鬥,造成30多人殘疾,數百人受傷,直接因武鬥而死於非命的就有12人。

我表哥阿棠差一點就成為清華武鬥中死於非命的第13個人。

他親眼目睹了團派戰友段洪水被長矛刺中,自高空跌落的慘狀,內心悲慟。「5·30」大戰之後,他帶領電機系的五六個兄弟把守一處據點。

某日,一個414的在他們樓下挑釁,破口大罵,說有本事的下來較量較量,別躲在樓上當縮頭烏龜……阿棠怒不可遏,不顧同伴阻攔,單槍匹馬下樓去找那個414的傢伙。那人見他真下來了,掉頭就跑,阿棠端著長矛在後面緊緊追趕。

其實這是一個調虎離山的圈套,還沒有追出多遠,阿棠就中了埋伏——附近一座三層樓的窗口,另外一個414的人早就做好準備等在那裡,見到阿棠追過來了,那個人舉起一塊大石頭照准阿棠頭頂狠狠砸下來,等他發現大事不好急急躲閃時,還是晚了,大石頭砸在他頭部右側,柳條帽被砸飛了出去(如果沒有柳條帽,他必死無疑),血流如注,當場昏死過去。

他的團派弟兄們立刻把他送到北醫三院救治,他在北醫三院昏迷了兩天兩夜。在醫生的全力搶救下,阿棠最終與死神擦肩而過,撿回了一條性命……

1968年7月27日,隨著工宣隊入駐清華大學,百日大武鬥的風波逐漸平息下來。8月中旬,好長時間沒有露面的表哥阿棠又來到我家,我爸媽並沒有過多責備他,只是查看了他額頭上大約五公分的長長的傷疤,更沒敢將此事寫信告知遠在上海的大哥大嫂。

記得這天,天有點陰沉。阿棠帶我去了荷花池,這裡就是文學家朱自清先生寫作著名散文《荷塘月色》的景致所在地。仲夏夜的荷塘在作家筆下如詩如夢,亦真亦幻。

我們兄弟倆走過綠漆斑駁的鐵橋,在近春園荒島的西南一隅停下(就是現在晗亭所在的位置,晗亭是後來為了紀念在文化大革命中罹難的原北京市副市長、清華大學歷史系教授吳晗而特別修建的),那裡有一個巨大的墳塋,堆滿了花圈和輓聯,很多都已經發黃了。

到底有沒有看到墓碑呢?我苦思冥想實在想不起來了——我那時候還不識字呢,只依稀記得表哥阿棠念叨了什麼「革命烈士段洪水之墓」……阿棠向段洪水的墓地深深地鞠了三個躬。憑弔完這位曾經在團派一起「戰鬥」過、現在已經遇難的年輕朋友段洪水,阿棠就帶著我悄然離開了。記得我們去後沒過多久,那一處墓地就被工宣隊挖開剷平了。

1969年初,表哥阿棠畢業分配去了山東德州電廠工作。

1969年夏天,我父親周壽憲在「清隊」運動中受到衝擊,精神分裂,隨後又被下放江西鯉魚洲「千里赤地、萬塘小蟲」的所謂的清華大學實驗農場勞動改造,經歷了煉獄般的苦難歷程,最終還是沒能熬過去,1976年5月30日,清華大學計算機專業的創始人、我父親周壽憲上吊自殺了。

1978年5月16日,清華大學新任校長劉達在大禮堂主持召開全校追悼大會為愛國科學家周壽憲平反昭雪,恢復名譽。

這一年的秋天,表哥阿棠考上了中科院電工所的研究生,再一次來到北京。

2020年9月

《昨天》第165期

責任編輯: 吳量  來源:昨天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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