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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豪門夢

車是奔著人去的。事件過程後來被記錄在案件筆錄中。在順義那處別墅小區里,目擊的小區保全對調查案件的工作人員說:「那女的脖子上青筋全起來了,跟瘋了似的。」 警方抓走了駕車的陳姍,她的丈夫被送往醫院救治。

1988 年,陳姍出生在我老家下轄的地級縣江山市。我倆在微博一個同鄉話題小組認識。她自來熟,聊天時還會學幾句我那的方言逗我,一來二去,我們聊得熟絡,成了朋友。

陳姍育有一兒一女。她沒有家庭主婦的面相,黑色短髮學生頭,種了睫毛眼神忽閃,別人都以為她未婚。曾經有人調侃她看著不像當媽的,她左手輕輕抬起,鑲兩克拉鑽石的戒指晃啊晃,就聽鑽石女主人略帶得意和嬌羞地說:我都結婚倆娃啦。

有些人生下來就擁有註定要走的路。比如陳姍。她的母親把自己半生的不得志歸咎於嫁人不淑,自生下陳姍這個女娃開始,她就步步經營培養女兒,期待女兒能嫁入豪門,來彌補自己的遺憾。

「25 歲是個坎,晚一天嫁,就少一天的本錢。」 陳姍以前告訴過我,她媽媽從小總對著她這麼念叨 ——

「年輕是女孩子最大的資本。」

還是個姑娘時,陳姍的媽媽很有 「本錢」。陳姍給我看過她媽媽年輕時的照片,照片裡她生著兩彎烏黑的細眉,眼睛水汪汪的,一頭披肩黑髮風姿綽約,是個美人胚子。

因為生得好,陳媽媽自視甚高。長成大姑娘之後她一心想嫁個好人家。追求她的男人,不是農村來的,就是車間的工人。陳媽媽看不上這些漢子,婚事久久沒落定,直到遇到了陳姍父親。

陳姍的父親年輕時是個電工。他喜歡唱歌和讀詩,見到陳姍媽媽,濃情蜜意的情詩張嘴就來。陳姍媽媽覺得他和其他工人不一樣。

結婚後,陳媽媽才發現,丈夫其實沒她想的有那麼大本事。結婚時,陳父沒有房子,陳姍的爺爺就把自己額外的一套房借給他們當婚房,一直住到陳姍後來嫁人了,老兩口也沒有能力再買一套屬於一家三口的屋子。陳父四十多歲那年下了崗,之後再也沒找到工作。他的兄妹商量決定,大家每個月湊點錢當工資,讓陳爸爸照顧父母。幾年下來,陳爸爸討了嫌,兄妹們話里話外都在嫌棄他沒本事。

陳姍媽媽一直很沒有安全感 —— 房子不是自己的,陳姍爺爺和奶奶又沒立遺囑,等兩位老人去世後,丈夫沒了收入,他們住的房子將被當作遺產分割,一家人很可能失去住處。陳媽媽心裡始終彆扭。生下陳姍後,她心裡暗暗發誓,一定要好好培養女兒 —— 如果女兒能攀上高枝,自己前半輩子的怨氣也能解除了。

2000 年初,在近千元的小靈通手機都很稀有昂貴的年代,陳媽媽就花了兩萬多買了一架鋼琴讓陳姍學。後來上大學,陳姍來了北京,學了空乘。陳媽媽篤定,北京是首都,做空姐遇到有錢人的機率更高,女兒才有可能嫁入豪門。
可惜陳姍個頭不過關,當不了空姐,只能在機場的地勤部門工作。沒能衝上雲霄,陳姍在地勤的崗位上也謹遵母親教誨,不放鬆製造機會結識有錢人。

出嫁

陳姍和她丈夫相識於一場朋友聚會。聚會主人是做投資的,來參加的男男女女大都不純粹奔著玩樂而來。

男人個頭不矮,從臉上和手背的皺紋來看有些年紀,卻修飾得很乾淨,西裝合身,身材有鍛鍊過的痕跡。即使喝了酒,言談舉止也很溫和內斂。但這些都是次要,一下抓住陳姍的,是男人手腕上那塊江詩丹頓牌手錶(現在想來,那塊讓陳姍念念不忘的江詩丹頓表,也不知是真是假)。

一面之緣後,陳姍開始向酒會上認識的朋友打探這男人。陳姍的媽媽總跟她講自己當年 「看走眼」 的教訓,告誡她:男人是不是有錢,要看對方的穿戴和言行,而且不能只看他自己怎麼說,要看他身邊的人怎麼說。

其他人告訴陳姍,男人自稱留過學,在國有銀行待過,又出來自己創業。父母做運輸生意起家,也算家境殷實。這在小縣城出身的陳姍眼裡,不是有錢人家是啥?

男人成了陳姍的完美目標。陳姍定期和媽媽通電話,陳媽媽也覺得男人不錯,孜孜不倦地教女兒走好每一步,要她好好把握。在陳媽媽的訓誡下,陳姍和男友始終沒有婚前性行為,那樣身價可就大跌了。

交往了一段日子,2013 年,倆人準備結婚。婚禮是在北京辦的。公婆出面,把陳姍家的七大姑八大姨都請來了,機酒全包,還帶那些親戚在北京玩了一圈。婆婆對陳姍說,兒子小時候,她和丈夫忙於事業,把他寄養在奶奶家,很大了才接回來,所以孩子獨立,婚後基本也不會太往來干涉小兩口的生活。

男人沒給彩禮,只給陳姍買了那枚兩克拉大的鑽戒和一輛車,許諾婚後把陳爸陳媽接到自己的別墅住。母女倆沒有多找茬,男人自己會賺錢,家境也優渥,婆家不多事,陳姍覺得丈夫很貼己。聽說能住進別墅,陳媽對這個未來女婿很滿意。有親戚覺得陳姍男友歲數大,陳姍媽媽還反問人家:「結婚就是為了改善生活。不改善生活幹嘛,難道像我一樣嗎?」

婚後不久,陳姍生下了大女兒,把父母也接到了北京。陳媽媽說,這樣的家庭更看重香火。於是,生下大女兒沒多久,陳姍又追生了個男孩。永無止境的 「好妻子」、「好兒媳」 人設塞滿了她的每一天。

為了表現自己的賢惠,每次丈夫從外面回來,她都會及時收拾他的行李箱,哪些衣服要洗,哪些衣服要熨,都做好分類。

有一次,她在丈夫的行李箱裡發現了一件毛衣,洗得乾乾淨淨疊放著,散發出陌生溫柔的香味。女人的第六感向來精準,陳姍開始注意起來。

慢慢地,男人的出軌有了蛛絲馬跡 —— 陳姍總收到小區保全送來的不知名快遞。收件人是丈夫,但因為沒寫具體門牌號,快遞員送不到只能先放在保全那。

陳姍隱約覺得事有蹊蹺,可也不敢冒然去質問,因為那是她努力多年才換來的。「豪門的媳婦不好當」,陳姍媽媽勸她,「隱忍是最重要的。」

陳姍最後一次和我聯繫是在 2018 年,她給我發消息:「我老公好像外面有人了。」 當時她剛生完二胎,我懷疑她有些產後抑鬱,作為外人不好評判她的家事,就只勸她:「你可能太敏感,別多想了。」 之後,她沒再找我,我也不甚留意。

直到 2019 年秋天,我和陳姍的共同好友,小戴,告訴我她接了陳姍的案子,成了陳姍的辯護律師。

小戴告訴我,後來,那個女孩還是找上門來了。陳姍的丈夫留了一手,沒有告訴她具體的門牌號。小姑娘在門口被保全攔下,得知男人有家室後一頓哭鬧。保全知道確實總有一些不具門牌的包裹被送到陳家,於是問過陳姍後,把人帶到了她跟前。

一見面,女孩就開始控訴,說陳姍的丈夫騙了她。小姑娘看著也就二十歲出頭,一頭悶青色的長捲髮,長相出挑,像是平面模特。

丈夫和這姑娘在外面同居。女孩說,丈夫告訴她,父親是副部級幹部,母親是國企高管,家裡在市區有好幾套房,在郊區還有別墅,自己在國外留過學,學的金融,手上有很多項目能掙錢。女孩對丈夫的背景深信不疑,以做小投資入股的方式,陸陸續續給丈夫轉了幾十萬。結果被告知,錢打了水漂,回不來了。最後女孩被丈夫拉黑。

女孩哭訴著癱坐在地上,又拿出手機給陳姍看她和丈夫的照片、聊天和轉帳記錄,說那都是自己拍短視頻、接廣告辛辛苦苦賺來的錢。

陳姍半天沒反應過來,拿過女孩的手機反覆確認裡面的東西是不是出自丈夫之手。

「他和我談戀愛,還說要娶我,可他騙了我的錢!還拉黑了我!」 女孩哭聲越來越大,從開始的壓抑到徹底放開了哭,「我要報警!」 陳姍聽言,覺得丈夫和自己畢竟是一家人,同一陣線,於是打定主意息事寧人。她給女孩轉了幾萬元,想先安撫對方:「這點錢你先拿著,你記下我手機號,有事給我打電話,先別報警……」 她請求女孩。女孩哭哭啼啼拿了錢走了。

為了不讓父母擔心,陳姍隻字沒提女孩找上門來的事。但她止不住地心裡發毛 ——

懷一胎時,聽說丈夫手裡有投資項目,陳姍的娘家人跟著投了點。當時收益十分可觀,陳姍媽媽甚至出錢,把一家人借住了 30 年的房子從陳姍爺爺名下買了過來。隨後,丈夫再向陳姍爸媽提出追加投資。陳媽媽堅信不疑,遊說陳爸爸把剛到手的房子抵押出去,借了 200 多萬元,全投給了女婿的項目。

幾天後,陳姍丈夫回了家。「男人有錢,自然擋不住小姑娘往身上貼。」 丈夫這樣回答陳姍的質問,語氣里連同陳姍一起揶揄。陳姍內心不快,繼續追問投資項目和錢的事。她丈夫不耐煩了,一巴掌扇在陳姍臉上,吼道:「煩死了!你要這麼不放心,當初別抵押房子啊,別讓我幫你看著投啊,投資本來就是有風險的。」

第二天,男人丈夫帶著簡單的行李又沒了蹤影。

事關父母的資產,陳姍只能把事情原委向兩位老人道出。陳姍媽媽坐立不安,每天問女兒:那錢到底怎麼樣。陳姍也不知內情,每次只能搪塞過去。

事情遠沒有陳姍想的那麼簡單。

女孩到底還是報了警,不久,警察上門,卻帶來了更讓陳姍不能接受的事實:丈夫在外頭有三筆借款糾紛,每筆涉案金額都在百萬。再一問,丈夫的種種光鮮背景是假的,他在老家有一個沒扯證的妻子,兩人已經有了一個十歲的兒子。而陳姍和丈夫住的別墅,其實是丈夫租的。

結婚這麼些年,好像所有的事都是丈夫在打點。平時,她只管開口問丈夫拿錢花,照顧孩子。有時她也試探地問丈夫一些生意的事,男人寵溺地回她,你很懂事,不像有些姑娘,身子和臉面加一起都沒幾瓶酒值錢,卻老想著傍上我。

那是一種暗示。陳姍自覺避嫌,怕丈夫覺得自己貪戀夫家財產,從沒看過別墅房屋所有權狀的陳姍壓根不敢提出要看看房屋所有權狀。連母親也覺得她做得對:有錢人都不喜歡目的性太強、經常刨根問底的姑娘,「他開開心心給你錢,你開開心心花就好了」。

夢碎

陳姍強忍著鎮定,對父母說:「錢應該是沒了。他是個騙子,房子是租的,身份是假的,他早就結婚了,有老婆有孩子,外面有個小三,還騙了小三的錢……」

陳姍父母誰也沒說話,也不知該作何反應。過了好久,陳爸爸一屁股坐到了地上,無力起身,一旁的陳媽媽突然發出一聲悶悶的哀嚎,站不穩地往下倒。緊接著臉歪口斜,半邊身體硬直了。

陳姍跌跌爬爬地拿電話打 120。救護車趕來,老兩口都被抬上了車。

和陳姍媽媽比起來,陳姍爸還算幸運,只是高血壓犯了。陳姍媽中風了,送到醫院搶救,好像心臟也出了問題,扛了一星期,沒挺過來。

大家發現陳姍不對勁,是在陳媽媽的喪宴上。當時大家正吃著飯,陳姍站起來大喝一聲:別說話了!

家人愣住了,都不再言語,抬頭看她。她用手指著一桌桌的親戚說:「騙子!全都是騙子!」 緊接著,抱起旁邊的兒子就要往地上摔。眾人來不及攔,好在她自己停住了,放下孩子跑了出去。大女兒嚇得哇哇哭,追著媽媽跑了出去。

陳爸爸和幾個親戚追了出去,好不容易抓住了陳姍。陳姍像瘋了一樣,見人就罵,逢人便咬,最後開始砸東西。家人意識到,她腦子出毛病了。陳姍的姑姑可憐孩子,也心疼陳爸爸,搬過來和他們住在了一起。

陳家人告訴小戴,陳姍那之後變得喜怒無常。曾半夜跑到外面大喊大叫;有時扯自己頭髮,拿頭撞牆,拿刀片割腕。她還曾一個人坐在牆角哭,嘴裡念著,「媽媽,是我害了你」。

還有一次,陳姍半夜抱著女兒和兒子坐在窗台邊,說 「看,外婆在向我們招手」。陳爸爸和自己的妹妹趕忙上去抱住三人。不顧陳姍死死咬住自己的胳膊,陳姍爸爸一路架著女兒去醫院。

小戴告訴我,她從案件資料里得知了事發當天的狀況。

當天,陳爸爸帶外孫和外孫女出門逛公園了,陳姍獨自在家。失蹤了兩個多月的丈夫在這個當口回了家。他和陳姍說:「媽的事,我都知道了,節哀吧。」

案卷資料顯示,兩人在屋內發生了爭執。擺脫了陳姍之後,男人收拾好東西出了家門。十幾分鐘後,他走到了小區門口。陳姍開著結婚時男人買的車跟了上來。

車是奔著人去的。事件過程後來被記錄在案件筆錄中。在順義那處別墅小區里,目擊的小區保全對調查案件的工作人員說:「那女的脖子上青筋全起來了,跟瘋了似的。」 警方抓走了駕車的陳姍,她的丈夫被送往醫院救治。

2013 年,陳姍帶著嫁入 「豪門」 的心情住進了北京順義這處小區里其中一棟別墅。6 年後,她一腳油門,在小區門口撞向她的丈夫,殺人未遂。

去年夏天,我記掛陳姍,又去問小戴。她作為律師,案件細節不便透露,但她告訴我,開庭之前,請教了一些前輩,想盡辦法為陳姍進行辯護。好在她丈夫的命保住了,陳姍最多算殺人未遂。而且,小戴有充足的證據,證明陳姍是在發病期間殺人,那就有可能被裁定不負刑事責任。相應地,陳姍也會被押送至精神病院進行強制治療。

去年五月份,陳姍被押送到北京一家精神病醫院。剛到醫院時需要換病服、帶手環、抽血,陳姍不配合,就被綁在床上。

我得知陳姍的事情後去看望過陳爸爸。他告訴我,自己曾帶著倆孩子去看過陳姍。見到孩子,陳姍立即笑起來,要過去抱。兒子還小,害怕地躲在大人身後。女兒膽子大些,走到自己媽媽身邊。剛抱上大女兒,陳姍的表情就不對了。她緊緊地抓住女兒的胳膊,好像生怕她突然跑掉。

陳爸爸緊張起來,一旁的護士示意他放鬆,對陳姍笑笑說:「這你女兒啊,真可愛。」 陳姍沒接話,過了一會兒,她用手捧著女兒的臉,神情像換了一個人,說道:「到底是那畜生的種,越來越像了。」

陳爸爸慌了,上去抱外孫女。突然,陳姍抱著孩子邊叫邊往外沖。護士和陳爸爸趕緊按住她,陳姍的姑姑則迅速搶下了孩子。病房裡,又有幾個護士陸續趕到,被眾人壓著的陳姍滿臉通紅,嘴裡嘟囔著:「騙子,一家子都是騙子。」

* 文中對當事人信息有模糊

責任編輯: 江一  來源:真實故事計劃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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