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0年春天,當地派出所的政治幹事忽然找到王麗玲,要求她「晚上10點去派出所」。
王麗玲記得「片兒警」劉輝對她說「『跑吧,先躲一段時間就沒事了』」。
「他的原話是:『過幾年,沒準這些人都是英雄。誰知道呢?』」
但讓她沒想到的是,那一天竟是她這輩子最後一次見到劉輝。
三十二年來,陳天石一直保守著一個秘密。
「六四」學運中,陳天石任北高聯宣傳部部長,是學生中的活躍人士。大屠殺發生後,陳天石被捕。7月15日,他被送押北京秦城監獄。
在「六四」的血腥鎮壓之後,一些抗議者和警察曾建立起了一種看似不可能的友誼。
今天是「六四」天安門廣場大屠殺的32周年紀念日,陳天石決定講述他在獄中與警察的故事。
「我在八九年被逮捕以後,一直到現在,在我人生當中我覺得我最應該感謝的人之一,就是他們,」陳天石說。
學運發生時,陳天石還是北京師範大學中文系85級的學生。
1989年6月4日,解放軍戒嚴部隊向手無寸鐵的學生和民眾開槍,以血腥鎮壓結束了這場當代中國大陸最重要的民主運動。
鎮壓中的具體死亡人數至今對外保密。中國政府早期聲稱有241人喪生。但來自非政府組織的估計指,死亡人數應以千計。
陳天石現居美國,但那個夜晚經歷的恐懼,一直留在他的記憶里。
大屠殺發生後不久,陳天石為躲避追捕,逃離了北京,但遭到通緝。7月1日,他在廣東珠海被捕。
被捕的抗議者都受到了官方的嚴厲懲罰。有人被判處一年刑期,也有人直接被判死刑。
陳天石說自己從未和捕手他案件的預審員探討他們對學運的政治立場。
但是,他隱約感覺,警察了解學運參與者的訴求,也同情學生的遭遇。
在審訊中,有兩位警察不時會給陳天石一些「暗示」,讓他避免更嚴酷的刑罰。
「審訊的時候,涉及我們個人要負多少責任的時候,他們就會讓我『踩剎車』,把『功勞』歸給已經到海外去的這些『朋友』,」陳天石說「朋友」是指逃亡海外的學運領袖。
「(其中一位警察)還提醒我:『你要保持安靜;你要忍耐。可能不是幾天就能解決。可能要等幾個月。』」
1990年,陳天石向他們提起自己有腰椎間盤突出,入獄時帶了一張醫生開具的疾病證明書。
他記得,兩位警察得知後「顯得很高興」。幾個月後,他們借這份證明成功幫助陳天石申請到了取保候審的機會。
同年5月底的一個下午,其中一位警察興奮地告訴他,他的案件「將以一種特別的方式解決」。
「按照紀律這些都不能通報的。但是他還是趕來告訴我。」
陳天石在1990年6月4日獲准離開秦城監獄,但之後被廣西玉林容縣公安監視居住超過半年。
他表示,自己雖然清楚記得這兩位警察,但並不知道他們的全名——在獄中,警察的個人信息都對犯人保密。
「跑吧,先躲一段時間就沒事了」
參與1989年的抗議時,王麗玲是一名商人。她回憶,自己當年也有類似的經歷。
6月3日深夜,當戒嚴部隊的裝甲車駛入天安門廣場時,王麗玲和路人合力把公車站牌、垃圾桶等設施推到了長安街路中央,試圖阻擋車輛。
但一切都是徒勞。
王麗玲回憶,就在自己快被軍車撞上時,一位陌生人把她推到了路旁。但她不慎跪倒在滿地的玻璃碎片上,膝蓋嚴重感染。
兩天後,王麗玲到北京郵電醫院就診,醫院幾乎滿員。
給她看診的醫生建議她回家鄉成都。在成都才更可能打到青黴素,治療傷口的感染。
1990年春天,當地派出所的政治幹事忽然找到王麗玲,要求她「晚上10點去派出所」。
一開始,她不知道等待她的是什麼。
但後來,她碰到了「片兒警」劉輝(音)。當時,這位年輕的警察決定幫助王麗玲。
「他跟我說:『跑吧,先躲一段時間就沒事了』,」王麗玲說。
「他的原話是:『過幾年,沒準這些人都是英雄。誰知道呢?』」
當天下午,王麗玲離開了自己的家,躲到了朋友家裡。幾周後,她逃離了成都。
但讓她沒想到的是,那一天竟是她這輩子最後一次見到劉輝。1998年11月,劉輝在一次抓捕行動中殉職,享年35歲。
直到今天,王麗玲仍然為劉輝的死心痛。她相信劉輝的家人根本不知道他當年如何幫助了自己。
「這哪兒敢說呀?要是幫助『六四』逃犯,他的烈士稱號可能都沒了,」王麗玲說。
來自「體制內」的同情
知名民主運動領袖周鋒鎖與陳天石同期被押秦城監獄,他說,政府內部人士同情學生的情況在1989年後一度是一個普遍現象。
當年,周鋒鎖首先在西安被捕。他記得,當地有一位警察曾想進監獄看他,探討對國家大事的看法。
「後來也不知道他怎麼樣了,可能這個事情後來還引起了一些他們內部的震動。」
「我還記著他那種特別熱切,支持的表情。他是帶著本子,想記下我的想法。」
周鋒鎖說,他也在後來經商的一些城市遇到一些政府內部官員對學生領袖表示同情,但這種體制內的同情在他1995年出國後變得越來越少。
直到今天,天安門屠殺依然是中國的政治禁忌。政府也試圖在官方記錄和歷史課堂中抹去關於這場事件的記憶。
但陳天石和王麗玲都說,「六四」的經歷影響了他們的一生。他們會一直記得1989年的一切。
對現居英國的王麗玲來說,她也會永遠記得劉輝「是一個有良知的警察」。
「我還真希望他的孩子能聽到我今天的這個敘述。」
「如果還能回國的話,每年我都會去他的墳墓前去看望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