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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蘭泡記憶:那一年的7月17日黑龍江水是紫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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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老毛子占領這塊土地已經四十多年了,但不到四十歲的孟老六還是習慣使用中國的干支紀年。

昨天是庚子年的六月二十日,也就是公元1900年的7月16日,今天是庚子年的六月二十日一,也就是公元1900年的7月17日。

當然,公元紀年孟老六是不知道的,不但他不知道,就連稅務所里的所長伊萬老爹也不知道。

昨天吃過午飯他就去了稅務所,所長伊萬老爹讓他在報稅單上填寫的日期是1900年7月3日。伊萬說,要使用俄曆紀年,怎麼每次來都要告訴你一遍?

俄歷一千九百年?呵呵,孟老六心裡想,一千九百年前,你們老毛子的祖先還是樹上的猴子吧,我們那時候,哼!大漢朝,敢犯我強漢者,雖遠必誅!

2

孟老六的祖上是明朝初期來這的戍卒,明亡了之後,就留在了這裡。那時,這裡還叫孟家屯。到他這,已經有二十幾代人了。在他們這些人的家裡,還在偷偷地使用著明崇禎的年號,今年是崇禎二百七十二年了,不過要是過了江,那就得用光緒的年號了,今年是光緒二十六年。

從年初起,老六就聽說關裡頭鬧得是越來越厲害了,一個跑單幫的山東老哥對他說,直隸一帶的義和拳現在成氣候了,連王爺見了都點頭哈腰的,老佛爺也恩准了,將義和拳改名為義和團。

「你知道這一字之差有什麼不同麼?」半壺燒酒下肚,滿臉通紅的張廣財興奮地問他。

張廣財是山東老哥的名字,這個人性格豪爽,跟孟老六很對脾氣。

「有什麼不同?我看還不如叫義和拳好聽。」

「嘖嘖,義和團,那屬於團練,是吃皇糧的,拳是什麼?拳是匪呀,你沒聽拳匪拳匪麼?」

「這義和團真的有傳說那麼厲害麼?」

「呵呵,對付洋人不行,對付你我這樣的刁民還不行麼?」

「我倒是想當順民也得能當上才行啊,俺們這塊地兒上的人那才是更正的亡國奴呀。」

3

十天前,張廣財又過來了。這回他有些慌張,他說,他在廊坊的店讓義和團給燒了,就因為他的店裡有俄貨,一家人要不是因為跑的快,恐怕是命也早就沒了。他驚魂未定的對孟老六說,兄弟,把我那批貨的利市結了吧,三七分,也不四六了,你七我三,哥哥這是沒辦法了,老婆孩子現在住在遠房親戚家裡,這年月白吃白喝誰的也不能長久啊。

老六聽他這麼一說,道,哥,什麼三七、四六的,那批貨已經差不多全出手了。去了稅款,你都拿去吧,應個急,俺這前有園子後有地,抽空還能下江捕捕魚,餓不著的。要不,你把嫂子和孩子們都接到這來避一避?

張廣財聽了,搖了搖頭道,兄弟,你這麼仗義,我也就不瞞你了,我來前聽說老佛爺跟十一個國的洋人宣戰了。這別人不知道,哥哥我光緒九年跟法國人打過,光緒二十年又跟日本人打過仗的,咱連個跟這兩個國單打都打不過,這要跟十一國打,那不是拿雞蛋碰石頭麼?

孟老六聽了,道,不對呀,這兩回不都是大勝麼?

張廣財苦笑道:「大勝什麼大勝,大勝了還會割地賠款的麼?哥哥我也是福大命大,這才兩次從死人堆里爬出來。我有個不好的感覺,海蘭泡的人用不了多久就會有一場大難了,你聽哥哥的話,趕快把能變現的變現,一定要金子銀子這些硬通貨,哪怕賠了也要變現。」

孟老六驚得張大了嘴,眼珠子差點掉下來砸到腳面上,他急得有些口吃,道,不,不會吧,我們這些亡國奴,可,可是年年月月要給老毛子交稅的。

張廣財沖他擺了擺手繼續說:「我這一道上聽說俄國的皇帝這回親自帶隊,有十來萬人,從彼得堡向遠東這邊開來。這老毛子從來是賊不走空,到哪裡都是搶完東西就殺人放火。這海蘭泡的三四萬大清的子民,早就成了老毛子的眼中釘、肉中刺。這回有了藉口,恐怕是要大開殺戒了,你千萬不要遲疑,也不要把這消息告訴別人,別人知道,你的貨就賣不出去了。這裡一多半都是滿人,他們祖先的手上都沾滿了咱們祖先的血,用不著可憐他們。」

孟老六想問他,不是還有幾十萬刀槍不入的義和團麼?咱還怕他那些洋鬼子幹什麼?話到嘴邊,又咽了下去,都什麼時候了,還信這些。

4

張廣財走後的頭一兩天,孟老六還沒把他的話當回事,可從第三天起,他就陸續聽到了從西邊跑過來的人說,尼古拉二世帶的軍隊,走一道殺一道,把沿途的中國人、朝鮮人、日本人都搶光殺光了。

這回他信了張廣財的話,他立馬開始變賣店鋪里的貨和房產。買家見他開的價低了平時三四成,便奇怪地問他怎麼回事,他忍不住,把這事告訴了買家,買家自然不會再買他的貨。

昨天上午,一個二毛子聽說他在甩貨,一番討價還價,把貨半價全躉了去,連他三間鄰街的店鋪也盤了去,先交了一半的訂金,剩下的要他把稅交完了再給他。

5

昨天從稅務所出來,孟老六來到江邊,他的老婆帶著十二歲的閨女和兩個不到十歲的兒子已經上了渡船,像墨一樣黑的江面上大大小小的上百條渡船不停的往來穿梭,孟老六發現,往對岸去的船差不多都是滿的,回來的船基本上都是空的。

這幫人,耳朵夠尖的。

「快上船呀,你還磨蹭什麼?」老婆在船上衝著他喊。

「我還得去把稅單給二毛子,不然他不給我剩下的錢,咱們過了江,靠啥生活呀?你先帶孩子拿上這一半的錢過去吧,到璦琿的三舅家等我,我今天要是走不了,明天一早一定會走。」

老婆聽了這話,溫順地點頭坐下。船老大有些不滿,嘴裡嘟囔道,真耽誤事,害得我少跑一趟,老六,你得賠償我的損失呀。

老六陪笑道,沒問題,我一會來還坐你的船,付你雙份的船錢。

6

昨天下午酉時,孟老六總算是和二毛子結算清了餘款。二毛子也聽說了沙皇尼古拉二世帶領軍隊殺來的消息,便開始耍賴,說給一半已經是給多了,老六急了,衝進廚房拎出一把菜刀來,那二毛子當時就嚇尿了,連忙把餘款結了,孟老六讓他換成銀元,然後把房契地契給了二毛子,一路小跑,趕往江邊。

離江邊還有百十米時,他站住了,江面上一條船也沒有了,船呢?

正疑惑間,他聽到了江邊叫叫罵聲,一隊隊的毛子兵正端著槍拿著刀押著幾十個船老大往他這邊走。

孟老六躲進了一片榛柴棵子裡。大氣也不敢出,直到那些大兵押著人從他身邊走過去。

怎麼辦?回去肯定是要被抓的,過江?沒有船,靠游過去在平時是沒問題,可這岸邊上都是兵,等天黑再行動吧。

他正這麼想著,後背被什麼堅硬的東西狠狠地砸了一下,一個俄國大兵喊,這裡還藏著一個。

7

昨天傍晚,孟老六被關進木材廠的大院裡,他鼻青臉腫,頭破血流。

為了護住腰間口袋裡的二十塊銀元,他被十幾個俄國兵一頓暴打,最後錢還是被搶去了。

黑暗中,不時傳來中國人被打時發出的慘叫,夏夜裡的蚊子也比往常更欺負人,也許是他身上滿是血的腥味吧。

迷迷糊糊到了天亮,又渴又餓。沒有水也有沒米。只有被抓的中國人不斷地關進來。

他坐起來,在身邊的爛木頭堆里翻了一氣,終於發現了寶貝,他拿起一塊石頭,不停地敲打他挑選出來的爛木頭,一條條白色肥胖的蟲子從木頭的蛀洞裡掉到地上,他抓起一把,扔進嘴裡,嘎吧嘎吧地嚼出聲來,引得周圍的人瞪大眼睛驚恐地看著他。

孟老六笑道,好吃,又香又甜,要是有火烤一下就更美了。

8

現在的時間是庚子年的六月二十日一申時,也就是公元1900年的7月17日的下午三四點鐘。

吱嘎嘎有地陣刺耳有聲音響起,木材廠的大門打開了,一隊俄國大兵沖了進步,吆喝著要人們排好隊走到江邊去,他們說要送這些中國人過江。

此時的中國人,雖然不捨得自已的家產,但也無可奈何,只想早點離開這個是非之地。

當孟老六跟著人群來到江邊時,他才發現,不要說江里,就是昨天拖到岸上的船此時也都變成了還冒著青煙的灰燼,俄國人把船都燒了,這怎麼過江呢?

他正這麼想著的時候,人群發生了騷動,幾千人向岸邊的灘涂湧來,一些婦人和孩子被踩踏在腳下,孟老六被人群擠到了齊腰深的江水中,他回頭望時,只見沙俄的騎兵正揮舞著馬刀砍殺著中國人,人們慘叫著跳入湍急的江水中。

槍聲響起,俄國兵又開始讓江中的人們射擊。

9

孟老六憋了一口氣,一個猛子扎了幾十米。當他再次從水中露出頭來時,已經過了江心。這時,他的身子一震,肩膀上中了一槍,他清晰地聽到了肩胛骨碎裂的聲音。他掙扎著又遊了幾十米,雙腳已經能夠到河床了,一顆懸著的心終於放了下來。

太陽快落山的時候,孟老六終於爬上了岸。他捂住肩頭的傷口回頭向對岸望去,哥薩克騎兵的砍殺還在繼續,人仍然不斷地跳入江中,除了少數幾個水性好的青壯年在向這邊游,多數的人都被大浪捲走了。

如血的殘陽染紅了整個世界,就連黑龍江里墨一樣黑的江水也變成了紫色。

黑河對岸的海蘭泡(布拉戈維申斯克)

責任編輯: 李韻  來源:花月滿樓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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