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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歷史記憶對抗極權專制

—劉曉笛先生訪談錄(二)

作者:

到了美國以後再聯繫(國內)很多就不是很方便了。我是1995年正好是6月4日那天到的美國,一直到現在再沒回中國。20多年過去,我以後都是通過親戚……有些人回去探親什麼的,幫我把一些資料慢慢往回帶。我是通過信件、電話,不斷地和國內有聯繫,大約有五、六年時間一直沒有斷。

近年來聯繫越來越少,因為時間實在不夠用。現在工作時間短了,以前每天至少12個小時以上。我那個英語老師到我家來就說……我吃飯都是在電腦旁邊,拿著東西一邊吃飯一邊敲字。」

主持人:「請問您的《黑皮書》已經完成了計劃中的百分之多少?」

劉曉笛:「我先列的『備忘錄』,就是一個『大事記』,基本上已經完成了。還有,不僅僅是一些個案的羅列,我也對它背後的動因,包括那些血腥的東西還要有很多個人的一些見解、議論,當然寫作就很慢。」

劉曉笛:整理資料、分類,工作越做越細,要下很大功夫,有時感到精疲力盡

劉曉笛:「特別是我整理資料費去很多很多時間。一定要分類,而且越分類別,越細緻。

舉個例子講,比如『反革命』,因為我接觸很多人,他們被槍斃,被迫害致死,都是因為『反革命』這個指控。所以最早我必須要去了解這個『反革命』罪到底是怎麼來的,究竟這個『罪行』是怎麼確定的,經歷過怎麼樣的流變……這些東西很多人都不知道。我要去了解,要查很多資料,包括文件,還要找很多人請教。

後來我是很巧合的接觸了一些人,他們是了解情況的,而且也提供了一些資料給我。

這裡邊有很多的細分。比如說,『反革命集團』,這是首要的一類、又有『反革命組織』、『反革命集團』、『反革命暴亂集團』、『反革命陰謀暴亂集團』、『反革命糾合集團』……很多很多的分類。

『反革命』罪里還有一類叫『三反案件』,就是『反革命標語』、『反革命傳單』、『反革命信件』。

『信件』又分『匿名信』、『掛勾信』,後來到『文革』中間擴展到『反革命口號』、『反革命日記』、『反革命圖畫』……越來越多。

我就想把這些問題搞得比較清楚,不是籠統地寫上是『反革命』。每一個罪行都要分析,講它的來源,然後還要補充很多個案來證實。

裡邊當然問題很複雜。比如說『反革命匿名信』,他們怎麼樣偵破的。我這裡也收集到好幾百個就是當時要追查的那個『反革命標語』呀,『匿名信』啊。但是有些案件最終沒有破。有些案件破了,我要去查是怎麼破的。所以工作越做越細。

我覺得,既然要做這個工作,就希望做得別開生面。

比如說,像『鎮反』的時候……現在我也看到很多學者講,當時槍斃人時是按百分比——千分之五啊,千分之一,千分之二……

實際上它裡面有很多的細分。他是按任務,比方說,保全縣……就是現在的深圳,他們下了個指標,槍斃了11個人。上面給他們的文件……那個文件我也查到,就是他們的專區『你在七月份之前必須要殺掉兩百個』,是給他們下的任務。

還有佛山縣,1956年,1957年要抓多少人,勞改多少人,勞教多少人,最後還說『槍斃30到35(人)』,就是那一年定的計劃。而且要收集……我說的這些都是根據他們的文件,要下很大的功夫去做。所以我也確實有時候感到精疲力盡。」

劉曉笛:自己收集材料,不是來自網上。到美國後「五年計劃」專注於資料收集整理

主持人:「這些文件有沒有從網上現在可以搜到的?」

劉曉笛:「沒有,絕對沒有。」

主持人:「要找這些文件,得要回中國啊,是嗎?」

劉曉笛:「我說的都是以前。最近幾年我和大陸的聯繫比較少了。1980年代中期一直到1990年代,我自己辦過企業。因為我當時想成立社團,辦不通,後來就做了一家廣告公司,還能賺些錢。

後來在1993年被捕時,就是因為他們發現我活動越來越多,後來一直被跟蹤、竊聽、『郵檢』……我一直是在做。我後來收集了很多材料都不敢在家裡放。我到美國五、六年以後,慢慢地把這些東西才從大陸給我運出來。」

主持人:「您後來被判過刑嗎?」

劉曉笛:「沒有。沒判過。『文革』中被『強制勞動』一年,1993年被捕後關了三個禮拜。放我以後是傳訊,每個禮拜要到警局去報到。要匯報這一個禮拜幹了什麼事情。就是因為這個,我後來就跑了。他們也是四處抓我,沒抓到。

我是在一個小縣城躲著,在鐵路沿線。幫助我的朋友在鐵路上工作,給我辦了一些鐵路上的證件,或免票。所以我那時候跑去安徽、甘肅、四川,去了很多次。

一直到1994年4月份,到了廣州,當地朋友幫我聯繫,後來把我送到香港,美國領事館後來就送我到美國來。

剛到美國的時候,我太太一個人去工作,我沒有(出去)工作,我訂了一個五年計劃。我是五年以後找到臨時性工作。這五年時間,我一直是和大陸……有時候每天一封信,當時也沒有更好的辦法。因為很多地方那時候根本沒有電話。有的地方……像重慶有個縣城……當時他家裡連電都沒有,更不要說網絡了。」

劉曉笛:我寫作《中國共產主義受難者黑皮書》,自己定位為「實證調查」

主持人:「您自己這麼多年默默做這個收集工作,您收集這些資料是不是寫過什麼文章?在網上有沒有發表?」

劉曉笛:「沒有。因為幾方面的情況。一方面,資料太多。這麼多年,我後來就是到了香港、到了美國,還一直在做這個工作。所以手中的資料……我每天要做分類呀、目錄、做『大事記』,做很多這方面的工作。現在我身體不好,不能長久工作。坐的時間稍微長一點,腿腳就會腫。在前些年身體狀況好的時候,每天我都要工作十幾個小時。

我寫作《中國共產主義受難者黑皮書》,主要是我自己作調查研究……包括收集資料,我把自己的調查定為『實證調查』。

我知道有很多人也在做,但是我自己有這樣的要求,就是我作調查過程中,儘可能收集原始資料。有很多東西可能後來……如果有可能正式出版的時候,我會把很多……比方說文件啊,現場的照片啊,我都會公布出來。比如說我收集的《布告》,就是槍斃人的《布告》,特別『文革』中間,當然1960年代也有,其它如1964年、1962年的也有,當然『文革』中間比較多。

我怎麼收集到的?以後談我自己的時候我會作一些解釋。比如說那個『反革命集團』,很多人現在都沒有涉及到。我說的『反革命集團』,不是王同竹他們這種類型後來平反的,我說的很多就是我自己親身經歷過、親眼看到過他們被押出去槍斃,後來我也收集到……現在我收集到的《布告》大約將近五百份。

像我當時插隊的(地方),一案槍斃了25個人,整個涉及到108個人。後來那個『主犯』『首犯』被槍斃的時候,我去參加公審大會,那個車就從我身邊拉過。後來他妻子和他兒子去收屍,拉著那個『架子車』,即人力車,來收屍,我就跟著過去,有過這方面的經歷。後來我就下了很大的功夫去做這方面的工作。

我後來也看到過很多人研究『文革』,或做這方面……基本上沒有涉及到這方面的內容,我把它定為『實證調查』,就是我一般對照片、文件,包括日記,或者他們相互之間的通信,儘可能收集到原始資料。

因為我個人有這樣的經歷,一個是我希望提供的這個證據不僅僅是我個人對我的經歷……或我自己的一些論述,我希望有一些直接的歷史說明這個證據。別人要提出質疑就很困難。當時都是共產黨自己印出來的。我這不是小說,也不是報導文學,我基本上都是根據實際的材料寫成的。」

劉曉笛:《中國共產主義受難者黑皮書》內容的時間跨度——從兩湖農運到八九「六四」

主持人:「請問您的《中國共產主義受難者黑皮書》的內容在時間跨度上是從哪年到哪年?」

劉曉笛:「就是從1926、1927年開始,一直到1989年。大致實際是這樣排的,我基本上列的題目是這樣,我先做了一個《大事紀年》,開始是『兩廣兩湖的農運』,這時已經開始殺『反革命』,殺『土豪劣紳』。後來就是因為『馬日事變』後,特別是國民黨『清黨』以後,共產黨搞了一段時間『赤色暴動』。在這個過程中,他們組織暗殺團殺了很多人。

後來還有一個就是我叫『紅色殺戮』,主要是共產黨在上海、在福建的福州、包括在我們西安、在天津,他們都策划過一系列的暗殺活動。雖然過去有些人也談到過,但是我找到、看到的那些資料,特別是跟陝西有關係的那些資料,很多地方都沒有系統的談到過這個問題。因為他殺的很多人,根本跟他們就不是什麼對立的,完全是他們出於製造『紅色恐怖』嘛。

然後就是『江西肅反』了。現在一般的人的印象都說是共產黨他們自己殺自己人。實際上他們殺戮的範圍非常廣,除去他們自己內部進行清洗『肅反』以外,對外面的人殺得也很多。有些情況已經不是很好調查了。我找到些資料,包括他們的一些回憶錄,談到的很荒唐。

我舉個例子。有個人路過一個村鎮時,在那兒(的飯館)吃飯,他就是覺得給他打的面比較少,就發了句牢騷,說是『我花了這麼多的錢,好像買的這個飯不夠分量』。店主就派他兒子到村蘇維埃政權匯報說這個人是AB團的,然後來的那些赤衛隊就把他抓起來,馬上就槍斃。類似這些事情,案例有很多。

還有一個,就是長征時……我不知道你注意到沒有有個叫劉家駒,以前《炎黃春秋》雜誌社的一個副主編,他就寫過……包括西方人他們寫的那個長征,基本上就說多麼艱苦,怎麼樣打仗,都是作這方面的描述和記錄。

後來我看到的那些史料,特別是在已經進入到雲貴川,一直後來到陝西境內,一路上為了搞『給養』,綁架、殺人,一直就沒有停。後來到延安以後,大家都知道的像『延安整風』、『搶救運動』啊,包括『肅清托派』,到後來的『反特鋤奸』,一直到1949年這個過程,1949年以後一直到1989年,歷史基本上大家也都清楚。

但是我的看法,一個就是我特別在『鎮反』和『土改』之前,加了一個非常長的章節就是關於『征糧』。現在很少有人提及,就是有這個事情也是分開談。在『征糧』過程中開始殺人,逼得上吊,打死的很多很多。

因為我自己到現在收集了近一千多份將近兩千份有關『鎮壓反革命』的文件。我把這些文件做了個排序,就是從1949年開始,像東北,已經發出『鎮反』指示,一直到1950年3月18日,後來又到『雙十指示』,一直到1989年。」

劉曉笛:我發現中共從1950到1966年「文革」前,進行過四次大規模「鎮反」,殺人不斷

劉曉笛:「我把文件整個排列了一下,就發現共產黨實際上從1950年開始,到1966年『文革』前,進行過四次大規模的『鎮反』。不是1950年到1953年的一次『鎮反』,中共幾乎是每隔三、四年就有一次。『鎮反』跟很多運動是結合在一起的,有時候人們好像分不清,他是三個運動、五個運動同時在進行。

像『文革』中間,一般人現在說1970年『一打三反』,實際上從1970年開始,一直到1976年『文革』結束,這個殺人也沒有斷。一直到最後『軍管會』撤銷以後,恢復法院建制,還一直在判,我手中也有一些《布告》。

像我們陝西有一個馬之彥,槍斃他的時候他已經是81歲還是82歲。一直到1976年判死刑,說他『寫反動日記、反動文章攻擊黨的政策』,那已經到1976年,不是『文化大革命』殺人高潮時期,實際上一直在殺。我是覺得有必要把這些東西……一些誤區,或者是共產黨自己那樣宣傳的,我就要把那個東西通過大量的實證公布出來。

『文革』以後,還經過了一個『揭批查』,叫『一批雙打』。在湖北一個勞改隊裡,張先培說修毛澤東紀念堂……講了一句說『勞民傷財』……說了還是沒有說都沒法確定了,反正有人揭發他,他本來是被判20年徒刑,結果因為這個原因,後來把他加判死刑了。這都是『四人幫』倒台以後的事情,一直殺人也沒有斷。

一直到『民主牆』時期,我還收集到一個,就是在青海還槍斃過一個人(鍾馬水聲)。他就是貼大字報,他本身被勞教以後要申訴,跑到北京去在『民主牆』前也寫過大字報。回到西寧還在寫大字報。開始是判兩年,後來又成了四年,後來有人說加到15年,最後又是20年。後來有個叫楊樹芳是高級法院院長,他『退回補充偵查』說是一定要判死刑。1979年、1980年,到槍斃時已經到了1983年,就是『嚴打』時。他一直上訴,真正槍斃執行死刑已經到1985年了。

因為最早開始時,我沒有這麼清晰的概念。最早時我就是想寫寫自己經歷過的,或者是跟我自己有直接或間接關係的那些非正常死亡,包括我自己見過的……主要是寫這些。但是後來我去查資料,越查問題越多,後來我覺得如果不把它放在一個整體的框架裡邊來講,很多問題都沒法解釋,或者說根本看不清它的真實面目,沒有辦法接觸真相。」

劉曉笛:孤獨、沉重與唯一的欣慰,以歷史記憶對抗極權專制

主持人:「您現在能估計到這個《黑皮書》大概會多少萬字嗎?」

劉曉笛:「我現在都很難講。目前寫的比較成形的是從1949年到1989年這一段時間。前面的都是我自己的資料排列,像『大事年表』一樣。因為我是一章一章在寫,也沒有整體統計,再加上我自己看的、要引用的文件,包括《布告》、《判決書》,還有照片,能統計出來的就有一萬多件。

我覺得這個工作對中共的極權政治體制有很大的殺傷力。他們確實對很多東西是要隱瞞的,是不願意讓人知道的。

所以我自己做這個工作時,唯一個感到欣慰的時候就是我找到那些文件,或者找到那些他們隱藏的,或者不想讓人知道的東西,被我得到了,我會高興。我就想,『你們怎麼樣死守,怎麼樣採取什麼辦法,我還是把這個東西搞到了!』唯獨這個時候,我還有點欣慰。

別的時間,讀的材料越多,我越是感到毛骨悚然。那些黑暗的東西、血腥的東西太多太多了。所以我覺得叫這些東西見陽光,叫這些東西進入公共話語系統,應該說是非常非常重要的一項工作。

對解構專制政體……我自己的書里也寫了『楚雖三戶,亡秦必楚』。就是說這個歷史記憶怎麼樣去對抗極權專制。我們現在又沒有什麼武裝力量,我能做的就是記憶。就是你做的事,要給你記錄下來,我覺得是有很大的價值。

所以我感覺到我現在做的工作不僅僅是一般的歷史研究,它和極權暴政在對抗的時候……我到美國以後(在紐約)辦過兩次展覽,當然那時候資料也很不全。在芝加哥辦過一次,在紐約辦過兩次,一共三次。我自己定的題目,就叫《記憶是自由的永恆代價》。

我做這個工作是為了對抗遺忘,所以從這個意義上來講我是一定要堅持下去。當然這跟我個人的性格也有關係、跟經歷這些東西都有關係。」

責任編輯: 李廣松  來源:自由亞洲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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