評論 > 好文 > 正文

趙越勝:他們點亮了燈,我們才開始恐懼

作者:
先生又說,一等的天才搞文學,把哲學也講透了,像莎士比亞、歌德、席勒。二等的天才直接搞哲學,像康德、黑格爾,年輕時也作詩,做不成只得回到概念里。三等的天才只寫小說了,像福樓拜。說罷大笑,又補充說,我這是談天才。而我們這些讀書人至多是人才而已。若不用功,就是蠢材。

素來不大重視筆記,關鍵處記二三筆提示了事。見先生站在那裡抽菸,便想過去搭訕,心裡頭打著私下請教的小算盤,想或許能把讀書不通處拿來就教於先生。心裡猶豫著,腳步卻朝先生挪動。那時我煙也抽得凶,下意識地從兜里掏出煙,似乎有點兒向先生借個火兒的意思。

先生大概看穿了我的把戲,反迎著我走來。表情有點嚴肅,卻很和藹地問,今天講的有什麼地方不清楚嗎?我趕忙回答不,沒有,我是想問您一些問題,但不是關於希臘哲學的。

先生有些不解,今天不是剛開始講希臘哲學嗎?你的問題是什麼?我說是關於康德的。先生喔了一聲,似乎掃了我一眼,我覺先生眼中精光一閃。這時幾個同學也走過來和先生說話,談的是今天課上的內容。

休息時間一過,同學們回到教室,先生又開始講課。第一天的西哲史便以米利都學派的三哲之一,阿那克西米尼同質不同量的宇宙構造說結束。同學們鼓掌致謝,我當然鼓得最起勁兒。先生向同學輕輕一躬,便走出教室。

我們隨後擁出教室下樓準備吃飯。見先生站在樓前台階下,正等車送他回家。我快步趨前向先生招呼,先生說你剛才要問的問題今天來不及談了,下周來上課,你可以把問題寫個條子給我,我看看準備一下再回答你。

我驚奇先生的謙謹,對我這麼個"基本上是文盲"(父親語)的毛頭小子的問題,先生還要準備準備?後來才知道這是先生一生修學的習慣。車來了,我順勢拉開車門,扶先生上車。

午飯時,幾個要好的同學聚在一起,都很興奮,大談先生的課。班長慶樣搖頭晃腦地說,看看,這就叫言必有據。確實,我們這些心在高天而不知根底的同學少年,這是第一次親炙高師。先生的課讓我自識學海無涯,工廠里混出來的那點不知輕重的小得意實在淺薄。

過一周,先生又來上課,第二講從赫拉克利特一直到巴門尼德。先生有意把這兩人放入一個單元,這樣可以結合恩格斯在《反杜林論》中對赫拉克利特的讚揚來反觀巴門尼德的思想。先生認為赫拉克利特實際上是把人當做自然界的一部分來觀察,可以稱得上是個自然的一元論者。

他從自然界的變動不居推論世界本質是永恆的變易,我們可由此推廣至人類社會也充滿了變易。對立面的鬥爭與統一是這種變易的表現形式。當時我理解先生是想藉此打通自然科學與社會科學,以符合恩格斯在《反杜林論》和毛澤東在《矛盾論》中陳述的原則。

課間休息時,我把準備好的字條交給先生。我的問題是因讀列寧的《唯批》而起。那時毛澤東的《實踐論》是讀哲學的日修課,在辯證唯物論的真理論中,實踐標準是至高無上的。

列寧在《唯批》中卻認為實踐標準並不是絕對的,它永遠不能達成對真理的完全證實。康德在《純粹理性批判》中也有類似的表述。若從康德哲學論,《實踐論》中所談的實踐之為真理標準仍屬知性範疇,它不過是知性運用範疇統一感性材料的過程。而列寧對實踐標準絕對性的保留卻與康德界定理性認識能力相通。既然實踐之為感性活動不能絕對判定真理,康德的物自體就有了存在的理由。這個想法在當時有點大逆不道。但難道不正是先生講到了哲學的愛智本性嗎?就算因無知說錯了,想先生也會寬容。先生看了一下我的問題,說你讀書很仔細,這個問題幾句話說不清楚,下次我帶些材料給你,有些問題書讀到了自然就解決了。先生的這句話讓我受益終生。後來讀書治學每逢難解之處,就想起先生的話。

那天課程的第二部分先生講巴門尼德。先生用英文念出巴門尼德的名字,重音放在第一和第三個音節上。在第一個音節上還帶上點兒化音,聽起來很特別。我一下子就記住了這種讀法。後來讀西哲史,對巴門尼德的稱謂總是隨了先生的念法。先生很看重巴門尼德的思想,雖然也批評他的僵化的唯心主義存在觀,但卻告訴我們巴門尼德在哲學史上是承前啟後的人物,他對存在的解釋開啟了本體論的先河。

先生的講課激起了我狂熱的求知慾。從前以為自己還是讀了幾本書的,在廠里小兄弟之間也有點賣弄的資本,不小心也拿自己當了回事兒。聽了先生的課,才知道自己簡直就是一張白紙,至多上面揉出了幾道褶子。於是痛下決心要刻苦讀書。

又到先生來上課的時間了。現在每周就盼著聽先生的課。先生很快將希臘哲學梳理了一遍,跟著開始講授羅馬哲學,盧克萊修、琉善一路道來,讓我如沐春風。

責任編輯: 江一  來源:吃果讀書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本文網址:https://tw.aboluowang.com/2021/1012/1658360.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