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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戀讓我告別了知識分子對農民居高臨下的同情

鄉村小學愛情

復旦大學中文系教授嚴鋒

文化大革命」中,我父親辛豐年因為出身不好,被打成了「反革命」,開除黨籍軍籍,撤銷一切職務,發配回他的老家南通監督勞動。我母親當時因患癌症,在我七歲的時候就去世了。我和弟弟無人照顧,就寄養在常熟鄉下的姨媽家。我一年級讀的是江蘇省常熟縣辛莊公社櫓浜大隊民辦小學。五個年級,三間教室,三位老師。

二年級的時候,父親把我接到他身邊。在那個叫南通縣五窯公社磚瓦廠,他的工作是用大鏟子把煤屑到泥土攪拌器里。要知道,光有泥土是燒不成磚瓦的。雖然是戴罪勞動,但鄉民淳樸,那裡的工人(其實也是農民)和幹部對他還是不錯的。我還記得每天下了班,吃了晚飯,父親會帶去散步,一路都會有人同他打招呼,父親含笑作答。

我在那裡讀的是江蘇省南通縣石港區五窯公社中心小學。相比之前常熟的櫓浜小學,這個就是我的伊頓公學了。好到什麼程度?第一天去上學,看到每一扇窗戶都是漆過油漆的,藍藍的,當時覺得太漂亮了。我在二〇一〇年回去,當年的教室還在,現在是學校的倉庫了。

在五窯公社小學上二年級的第一天,我父親要去磚瓦廠勞動,沒有辦法送我上學,他就托一個鄰居家的五年級學生,讓他帶我去上學。我這裡就管那個學生叫D吧,是窯廠會計的兒子。

後來很長一段時間,我都是跟他一起去上學,路途比較遠,要走六七里路,路上要過三座獨木橋。有一次下雨,一個同學就從獨木橋上掉下來淹死了。後來D去石港鎮中學上學(這個就更高級了),上學我就一個人走了。

D最後一次和我同路,他拿出一個塑料皮的筆電,請我把這筆電轉交給一個C姓的五年級女孩。他說,我們倆一起打球,一起參加歌唱表演,處得比較好。等D不在的時候,我偷偷打開筆電瞄了一眼,上面寫著:

路遙知馬力

日久見人心

字寫得好漂亮。

我也不知輕重,就在下課人多的時候,把筆電交給了C女孩,並把D的話複述了一遍。C女孩羞得滿面通紅,生氣(也不知是真是假)地說:我不要,我不要。

我大概是硬塞給她了。

C女孩是五年級某班班長,確實長得很漂亮的那種,D也是面白俊秀,因為家境好,在農村里是鶴立雞群了。當時就覺得他倆真郎才女貌,非常般配。可惜在那年頭學校是絕對不許搞這個的,流氓才談戀愛哪。

也不知道後來他們成了沒有。

後來下雨天的時候,常常會有一個高年級的小姐姐來帶我一起去上學。

所以我現在還一直有「御姐」情結。

談到小學,就來說說我的初戀吧。

大家都看到,我現在微博上有不少粉絲,也算比較風光對吧?其實算啥呀,比起小學裡我的光芒,現在簡直連哭都哭不出來。

我小時候是學校里絕對的小王子,功課第一,體育第一,人品第一,相貌第一。

有一回,我在校園裡看到一個女同學穿了花裙子(那年頭,罕見),覺得很好看,就上前拉拉裙子(純屬好奇,絕對沒有別的意思),那女同學回頭怒目而視,可是一看到是我,立刻化作花兒般的笑容。

還有一回,老師安排一個女同學坐在我的同桌,那女同學朝我整整傻笑了半天,嘴都合不攏。

然後班上有個女同學,叫L,小小的個頭兒,精緻的臉蛋,那個漂亮啊。成績又好,她是學習委員,我也是學習委員,班上有兩個學習委員。

她坐第一排,我坐第二排,那時候我們都是班上最矮的(我是到了初二才開始躥個子)。開幹部會,向老師匯報,也經常在一起。

然後兩人就慢慢心有靈犀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心裡透亮透亮。當然嘴巴上是不可能說出來的,不敢說,不會說,不能說。可是眼睛可以說啊。

這就是二十世紀七十年代小學生的愛情。

同學們都不是傻瓜,心裡也透亮著哪。

有一回中午我走進教室,看到黑板上並排寫著我倆的名字。

真是又生氣又害怕又甜蜜。

後來這事不知怎的,傳到我父親耳朵里了。有一天晚飯後他和我散步(我們每天晚飯後要散步一小時),他突然對我說,聽說你和一個叫L的女同學很要好?

當時我特別保守,又知道大人很痛恨這種事的,聽了快要昏過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他說,今天我到鎮上(公社政府所在地)去,有個人主動很客氣地和我打招呼,說他是L的父親,說你們很好。

——現在回想起來,那意思就是親家認親家了。

然後我父親說,男女同學交朋友,這很正常,沒什麼。

——考慮到那個年代的背景,我的父親,偉大啊。

到一九七五年,我爸被平反了,要離開五窯公社,要離開磚瓦廠,回城市了。我當然也跟他一起走。

在那之前,他已經被部分平反,我們也經常去南通市,探親或路過。從五窯到南通,我們都是先往南步行一小時,乘渡船過河到石南公社,然後從石南公社坐長途汽車一個小時,到南通市。

但是這最後一次離開五窯,我爸鬼使神差,沒有走通常的路線,而是往北,一直往如皋縣(現如皋市)的方向走,到汊河輪船站,去坐小汽輪到南通市,這個小汽輪,很慢很慢,要開七八個小時。而且從我們住的地方到輪船站,很遠很遠。

我和父親,走啊走啊,不知道走了幾個小時,就在快要走出五窯公社的地界的時候,突然我看到前面路邊有個小小的身影。

在這之前,我已經好幾個月沒有去學校了(那時候上課不上課也無所謂),也好久沒有看到L了。

但是,鬼使神差,就在我要永遠離開這片土地,離開她的最後一刻,她站在路邊。

她腰邊扎著一個很大很大的藍印土布的花袋,就是像袋鼠的包包那樣的。當地小孩去挖野菜、打豬草的時候,都是扎這個大花袋。顯然這天正好她在為家裡打豬草。可巧正好打到了我正要經過的那條小路的路邊。

她呆呆地望著我,我呆呆地望著她,我說不出話,挪不動腳步。

父親是個木頭人,只會催我快點,他肯定不知道她就是她。

我快步跟上父親,從她身邊經過,一句話也沒有說。

走出去很遠,我回頭,看到那個小小的身影面對著我,看著我,一動不動……

上面說的事,發生在我八到十一歲的時候,也就是一九七二年到一九七五年。

後來我就同父親回到了南通城裡,在中學裡還是春風得意,處處拔尖,考到第二名會哭死。然後考了個江蘇省狀元上了復旦大學,然後又考上了一個很有名的老師的碩士。二十世紀八十年代的碩士還是很值錢的,我這個專業有五十個人競爭一個名額,考上後一個月可以拿到四十元工資,完全可以自給自足,自我感覺好到爆。母校南通中學那時候也以我為榮,請我回去給同學做英模報告,我當時那個得意啊。

有時候也會模模糊糊想起L:她現在怎麼樣啦?後來有中學上嗎?家裡會不會讓她輟學?當地上中學的農民孩子都很少,要早早回家幹活。女孩子也都很早結婚,如果能嫁給我爸勞改的廠里的窯工就是非常幸福啦。

也許曾經的花袋變成了背上的背袋,袋裡是她的孩子……

榮歸中學母校做報告的時候,竟然發現我在五窯公社育紅小學的老師馮亞南在南通中學當代課教師。

這是我小學裡最喜歡的老師,關於他也有很多故事,以後有空再講。他是南通的插隊知青,一表人才,風流倜儻,多知多學。絕對是我小學裡崇拜的偶像。馮老師教過我們語文、數學、體育。他有個著名的預言:

——嚴鋒同學在未來一定會成為我國著名的長跑運動員。

解釋一下,前面我寫到我小學裡處處拔尖,連體育也拔尖。有些人表示不相信。但人不可貌相,你不能因為一個人今天肥胖油膩,就把他英姿勃勃的少兒時代也否定掉。一個從前農村小學裡的孩子體育是否拔尖,其實和先天身體素質沒有太大關係,更取決於那個孩子的心理素質。我那時非常好強,非常頑強。有一次冬天跑一千五百米還是三千米,其他孩子跑到一半的時候都頂不住退下來了,只有我一個人堅持到最後。我迄今還記得當時嗓子眼兒那種燃燒的感覺。還記得一個細節:我們當時窮,買不起運動褲,我跑的時候穿的是裡面的衛生褲,也就是今天所說的衛生褲。

但是這條衛生褲有一個問題,那就是當時的設計是前面有一個洞洞,方便小便的。

當時我把外褲脫下來後,才意識到這個要命的問題。

你會說,沒關係,裡面還有內褲。但是——

我們小時候是沒有內褲的。要麼熱天穿大褲衩子,要麼冷天直接穿(有洞洞的)衛生褲。道理也很簡單:窮,省錢。

但我們的羞恥心和今天是一樣的。那天情急之下,想了一個辦法,就是把衛生褲沿腰扭轉了九十度,把洞洞移到靠腰那一側。

但因為彈力的原因,洞洞會不斷頑強地要回到它本來應該在的位置,所以我需要一邊跑,一邊關心著洞洞的狀態,不停把它再扭過去。所以這次長跑,也成為我人生中最刻骨銘心的一次。

馮老師對我的那個要成為體育明星的預言,就是在我跑完之後做出的。很可能他注意到我有多努力,所以是一種安慰和鼓勵。無論如何,他是一位好老師。

長話短說,馮老師見到我也很激動。馮老師告訴我,他後來考了南通師專,也回了城,現在暫時在南通中學教書。在那一刻,我產生了一種優越感:老師才大專,我可是碩士啊,碩士。

現在想想這種優越感真是很噁心。

我就開始向馮老師詢問當年那些同學的下落,某某怎麼樣,某某某怎麼樣,我悲天憫人,不勝唏噓。

一直憋到最後,終於,最關心的……

——L呢?

在那一刻,我腦海中閃現了一個面有色斑,手現青筋,袒胸哺乳的農婦的身影。

——啊,你說L啊。

馮老師對她的印象極為深刻,歡快地告訴我:

——她成績太好了,後來到石港中學讀中學,畢業考到北京一所大學,本科還沒讀完,就到牛津大學讀博士去了。

從馮老師那裡出來以後,我就告別了「五四」以來中國知識分子對中國農民的那種廉價的、溫情脈脈的、居高臨下的同情。

責任編輯: 葉淨寒  來源:二湘的七維空間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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