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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給鄭淵潔寫信的「叛逆」孩子30年後如何?

編者按:

30年前,他們給童話大王鄭淵潔寫信,把自己的故事、情緒和理想大膽地講出來,在幾百萬人的記憶中留下一筆。

30年後他們人到中年,當年的管束和反叛,究竟如何開花結果?他們自己也成了父母甚至老師,是否對社會與家庭有了更多的理解,與自己的童年握手言和?

去年年末,鄭淵潔宣布《童話大王》停刊。我們找到了四個當年的孩子,跟他們聊了聊。

鄭淵潔給馮明丹的回信

1

「《童話大王》停刊了?」

這天是全國中小學生放寒假的第一天,45歲的徐州市商聚路小學教師馮明丹剛第一天休息。聽到這個消息,她感到很突然,起身打開書櫃,找到珍藏了30多年的寶貝。那是一個白色的信封,上有藍色的王冠、圖書LOGO,外加四個字:「童話大王」。

信封上,手寫著「江蘇徐州師範學校911班馮明丹同學收」;落款:「北京通州260信箱鄭淵潔」。

在給鄭淵潔寫信的千百萬讀者里,馮明丹屬於運氣極好的一個。鄭淵潔不但給她回了信,而且還是手寫的。

「馮明丹同學:看了你的信,我覺著你們這一批人走上教師工作崗位後,中國的教育戰線的面貌定會改觀。向喜歡我的童話的朋友們致意,我的童話就是為你們這些人寫的。鄭淵潔,92.4.6。」這張信紙上統一印著「鄭淵潔專用信箋」。

之後鄭淵潔再給讀者回信,多用一張印製好的統一回信,簽上一個名字。這還算好的,因為他每天收到幾百封來信,實在回不過來。郵局特地為他設立了一個收信的信箱。信越來越多,家裡很快就放不下了,他在北京一口氣買了十套房子,專門用來放信。

當時北京的房價,一平方米大概是1400元。如今30多年過去,它們的身價翻了少說百十來倍。多年後,鄭淵潔說,這些房子從來沒有賣,也沒有出租。

「我從來不理財,不會買股票,不會買理財產品,從來都不會。現在這些房子都是學區房了,現在一想,這就是最好的理財。」

2

那時候,《童話大王》是整整一代未成年人的情緒出口。

1988年,中國的人均GDP是200多美元,相當於世界平均水平的8%;鄧小平還要四年才去南海邊畫圈;中國高考的毛入學率是3.7%——每100個青少年裡,能上大學的不到4個人。

也是在這一年,《童話大王》的發行量已經過了百萬大關。按照當時的一般規律,一本雜誌平均有6個讀者,這就是600萬人。皮皮魯、魯西西、舒克貝塔,在這一代孩子心中有巨大的共鳴。

一個貴州丹寨縣的高中生來信,想交幾個愛看《童話大王》的朋友;半年內他竟收到全國各地3400多封來信,不得不再次寫信給鄭淵潔告饒。

這一年9月,《童話大王》開始發表一種全新類型的作品《鄭淵潔與皮皮魯對話錄》。對話人物,是鄭淵潔和他筆下的皮皮魯,每一期都會從來信內容中選取一些,然後由鄭淵潔作公開回復。

馮明丹的來信,出現在1992年7月的《對話錄》上。小學五年級時她發現了《童話大王》,從此每個月都去書攤尋覓。她最愛看的童話之一,是《馴兔記》。

《馴兔記》描述一個荒誕又真實的故事:上學的第一天開始,學校和家長的任務就是把孩子的個性磨平,讓他們失去獨立的人格,對老師唯唯諾諾、亦步亦趨,從肉體到精神都變成一隻循規蹈矩的兔子。「我就想,為什么小孩子非得把自己的個性抹平呢?」

馮明丹和孩子們。(圖片由本人提供)

1992年的「學雷鋒紀念日」,學校鼓勵學生給心中的偶像寫信。正在徐州師範讀一年級的馮明丹選擇了鄭淵潔。她的一番心聲,也因此登上《童話大王》:

「我從《童話大王》裡知道我們的兒童很不自由,是《童話大王》使我下了決心,長大當一名好老師……我一定不干那種在教師的位置上摧殘學生的事。」

鄭淵潔點評:「我希望今天《童話大王》的讀者朋友將來當了教師後,學生的日子好過一些。」

那個年代,中國社會的某些特質用駭人聽聞形容毫不過分。很多父母和老師對待孩子的方法,放在今天都是夠上熱搜的。《對話錄》列舉的讀者來信就有不少。一封信來自河北廊坊某中學:「一次我上課時手動了一下,就被老師打了一耳光。老師還叫全班同學每人打我一耳光,每人往我身上吐一口唾沫。」

鄭淵潔在書中提到:他妹妹的孩子在北京某小學上學,一天上課時嫌熱,就脫掉了外套。老師說:「既然你熱,你就把衣服全脫光了!」他只好把衣服都脫了,光著脊樑上完了一堂課。

武漢某小學一位學生來信,班主任對全班同學說:「你們只配給日本731部隊做試驗用!」

直到《對話錄》開始刊載的4年後也就是1992年1月1日,全國人大通過《中華人民共和國未成年人保護法》,「不得虐待、遺棄未成年人」才第一次成為明文規定的法律。這是後話。

雖然生活在農村,父親是個在家說一不二的煤礦工人,但馮明丹的童年還算不錯。班裡有同學被老師拿教鞭抽屁股,這已經是她記憶中最過分的一幕。她從小立志當老師,考上了師範學校。

19歲那年馮明丹畢業,直到今天整整當了28年的一線小學老師、班主任。繼《童話大王》之後,這些年她的名字至少又上了兩次媒體——當地的《徐州日報》。因為,她多次被評為區優秀輔導員、十佳班主任和「徐州市師德先進個人」。

「我從小就立志當老師,但鄭淵潔影響了我當一個好老師。」

當然,換位思考幾十年下來,馮明丹也理解了當年的老師為何如此嚴厲。只要你老師稍微放鬆一點,很多孩子就反彈得很厲害。比如你今天不嚴格檢查作業,下次很多孩子就不寫了。至於體罰——如果不認真學習、不守紀律的孩子得不到懲罰,那下次誰還認真呢?

對鄭淵潔的承諾,其實馮明丹並沒有完全做到。她剛當老師的時候,也氣急了拿教鞭抽過學生。「我打過學生以後,自己心裡也很不舒服,也有自己反省,確實是違反了鄭淵潔給我的影響。」

當然,那個時代畢竟是過去了。現在再有學生不寫作業,她只能把他們帶到辦公室督促補上,再就是找家長。她帶的都是城鄉結合部的學校,有些家長也不怎麼重視孩子學習。幸好,學校對老師的考核,也不再是過去那一套分數、升學率掛帥的打法。學生成績是保密的,只有「優」「良」,也不公布排名。

雖然老師對任何一個孩子的成績,還是心知肚明,但再不較真兒了。「當年你成績不好,被老師打了,回到家還得被家長再打一頓;現在老師要敢打學生,家長來找老師都是輕的,職業生涯有可能都得結束。誰敢冒這個險?」

3

那是一個中國孩子壓力空前的年代,自覺人生被耽誤的一代父母望子成龍,把希望全寄托在他們身上。

1991年,《童話大王》上印製了一張《民意測驗表》,三個月內共收到讀者郵來的11萬3654張測驗表,50%是初中生,剩下的小學生和高中生基本各占一半。很多人郵寄時用上了掛號信甚至當時最為昂貴的快遞。

測驗表上有一個問題:你贊成評選「三十差」——「十差爸爸十差媽媽十差教師」嗎?高達91%的人也就是10萬餘人投了贊成票,「無所謂」的占8%,反對的只有1%。鄭淵潔宣布評選活動暫緩,「應該給他們一次機會」。

孩子們發現,這世界上居然還有一個大人理解他們,說出他們敢怒不敢言的話,於是一股腦兒地湧向他——鄭淵潔。《對話錄》上刊登的孩子來信,大多是訴說生活中的苦悶和壓力,希望他幫忙伸張正義。

1989年11月,在泉州一中讀初三的男生潘海天上了《對話錄》。

中考考完,他整理出6月份發的537張練習試卷——平均一天要發17.9張。還不包括各種名目繁多的書面作業、練習冊。「……我真懷疑這些教師沒當過畢業生,難道他們當年沒受夠罪嗎?」

潘海天跟隨調動工作的父親來到泉州,聽不懂同學們講話,一個朋友都沒有,倍感孤獨。外加父親本身就是老師,從小管得特別嚴,連動畫片都不讓看。長大以後,每當同齡人聊起變形金剛、太空堡壘……他都茫然無感。

幸好有《童話大王》。初中的時候他就開始給《舒克和貝塔歷險記》寫續集,寫他們開著玩具航母環遊地球,寫了滿滿一個筆電。「雖然職業規劃可能有過很多打算,畫家、程式設計師、建築師……但寫作是我很早就確定的人生目標,這個始終沒有什麼疑問。」

從考上清華大學建築學院的那年也就是1993年起,潘海天在《科幻世界》上開始發表小說,如今他被稱為「中國第三代科幻代表人物中的佼佼者」,先後五次獲得中國科幻小說的最高獎「銀河獎」,作品被譯為英文、義大利文和日文在海外出版。

鄭淵潔給他的影響有多大?他用這樣一句話來形容:「你往前走的時候,一路上會遇到很多人,會和很多人說再見,但影響是潛移默化的,有些人離開了但一直都在。」

潘海天(圖片由本人提供)

名字登上《童話大王》後,潘海天收到了鄭淵潔寄來的一封回信,列印的,配上一個潦草得看不清的簽名。這件事沒在他身邊造成什麼轟動效應。下一期的《對話錄》上,登的一封信就不一樣了。

這封信來自廣東汕頭市華新小學五(2)班的女生張躍瑜。鄭淵潔給了堪稱奢侈的篇幅,用來展示和點評她的痛苦。

「尊敬的鄭淵潔叔叔:我總覺得我是一個可憐的人。我從小到現在可以說足足流下十大桶淚水。我六歲時,在爸爸的逼迫下,不得已學了小提琴和鋼琴。爸爸的理由是,姑姑、姑父、外公都是搞音樂的,不能放棄這麼好的條件。可我不喜歡搞音樂。」

「學琴很苦,每天要學六七個小時。我有時堅持不住,就坐下來休息一會兒,爸爸竟說我是『咳嗽多過念經』,我真想大聲喊:『爸爸,我的手實在太酸了,讓我歇會兒吧!』可懾於爸爸的威力,我又不敢喊,只能把苦水往肚裡咽。」

「爸爸常常把我關在家裡練琴,不准我跟小夥伴玩耍,還說『音樂家是沒有童年的』。我失去了人最寶貴的東西——童年,我只有您的《童話大王》作伴。」

「有一次,我的語文中考只得了91分。當我戰戰兢兢把考卷交給爸爸時,他大動肝火,說『你還有臉活在世上,有臉來見我?你的臉皮真厚!』我大著膽子說『爸爸,你為什麼不能理解我的心?』爸爸竟說『怪只怪你瞎了眼,投錯了胎。你既然生在這個家庭里,就得聽我們的話!』」

「為此,好幾次我想到出走,甚至想到死。可我如果出走,去哪兒呢?要死,我才11歲啊!」

張躍瑜當年學琴(圖片由本人提供)

鄭淵潔點評:

「……這封信文筆流暢,用詞準確,字裡行間的真情實感深深打動了我。這樣的學生即使語文考試不及格我也認為她是語文尖子。」

「從張躍瑜同學想到過死這一點,可以看出她享受的父愛母愛實在不多。」

「能對自己11歲的親生女兒說出諸如『你還有臉活在世上』這種話的人,我實在不願和他共同享有『爸爸』這一稱呼。」

30多年過去了,當年讓她痛苦不堪的事情,如今已經甘之如飴。搜索一下張躍瑜的名字,第一個結果是廣州星海音樂廳的網站上對她的介紹:「自幼學習小提琴,1992年以優異成績考入星海音樂學院附中……」

兒童時期的張躍瑜(圖片由本人提供)

如今的她,是廣東省小提琴教育學會的副秘書長、廣州廣電少兒藝術團副團長,整天忙著推廣指導小提琴、組織各類演出活動,只恨分身乏術。談起往事,她發來一個捂臉的表情。「當年不懂事啦,覺得練琴好委屈,現在不知道多感謝我爸媽。」

當年她發表在《童話大王》上的那封信,把父親氣得臥床不起。他以為自己在親友同事眼裡是一個好父親、教育女兒成功的榜樣,結果竟然從別人嘴裡知道:女兒給雜誌寫信投訴了他!

張躍瑜嚇得躲到了姥姥家。另外一個後果她沒想到:自己的人設因為這封信有些崩塌了。

因為,她當時的琴藝在汕頭可以算是數一數二,得過不少獎項,是「鄰居家的孩子」。但《童話大王》上的投訴信一登出來,其他孩子變得理直氣壯:「你看,人家張躍瑜還不是被逼的而已,根本不是自己主動練琴的!」

寫完那封信不久,張躍瑜以全省唯二的名額,考到了星海音樂學院附中小提琴專業的公費生,想法也發生了巨大轉變。

獨自來到異地寄宿生活,每天課室—琴房—宿舍三點一線,周圍不乏刻苦練琴的同學,學校里的琴聲從早到晚不絕於耳,琴房練琴要搶時間。在這樣的氛圍下,她練琴自然而然地越來越主動,最終徹底走上音樂道路。

今天她評價:回過頭看,其實還是蠻感謝父母的嚴格和堅持,沒有他們這種嚴格和堅持,就沒有今天桃李滿天下的成就感,和每天跟高雅藝術、孩子們打交道的舒適感。「所幸我的『叛逆』也是有度的,小小的反抗過後還是堅持下來了,說實話還真是慶幸。」

押上童年賭一個未來,這大概是那一代中國琴童們共同的宿命。

如今,兩個給《童話大王》寫投訴信的孩子都長大了。他們對孩子的態度,都跟自己失去的童年有很大關係。

潘海天的兒子想看什麼、想玩什麼,他都很放任。也知道這是一種代償。「不對兒子有任何期望,我只希望他能快樂。『期望』這個武器只能對自己使用,想要什麼,要自己去努力。」

張躍瑜始終收藏著那期《童話大王》,也記得鄭淵潔給她的點評:「愛好是最好的老師。」自己教學生的時候,她會先放慢進度,放低專業技術要求,設計各種遊戲、童謠、故事來激發孩子們的興趣。

然而,在她的家庭里,歷史似乎在重演。

當年她五歲被父親強迫學琴,如今自己的兒子兩歲時,她就拿著一把特製的小提琴讓他比量。「我看我的學生,風裡來雨里去,交那麼多學費;我這麼好的先天優勢,為什麼不教自己的兒子?」

張躍瑜教琴(圖片由本人提供)

這些年逼迫兒子學琴,導致母子關係很緊張。她11歲給鄭淵潔寫信說要離家出走,結果11歲的兒子也離家出走了。而且這種叛逆還更倔強。當年她不敢還嘴頂父親,兒子卻敢當面頂她:為什麼我媽媽是小提琴老師,我就非得學小提琴呢?

此時他姥爺就在一旁觀看。

4

6年內,《童話大王》一共刊載了44期《對話錄》。

跟鄭淵潔對話的人物,從皮皮魯一直擴展到魯西西、舒克、貝塔等;內容也變得包羅萬象。最重要的方向之一,是各種名人不循規蹈矩的成功故事。

從中學退學最終成就事業的台灣漫畫家蔡志忠,到九十年代紅遍全國的「點子大王」何陽,再到當時在美國聲名鵲起的川普,鄭淵潔把這些人的故事講給讀者,為的是傳播自己的價值觀:要有獨立性,嘗試走一條獨特的人生之路,不必擠在高考這條獨木橋。

不知有多少人受到他的影響,最終走上了這條路。在當年名字登上《童話大王》的小讀者當中,至少有一個——而且是其中最傳奇的那個。

1991年4月19日晚間,在省重點中學武漢六中讀初一的男孩汪成志對父親說,我想去北京看長城,外加見鄭淵潔。他父親,一個工藝裝飾服務部的經理竟然同意了,給了他200元錢,說:「準備充分了再出去就沒意思了,你最好現在趕快走,要不一會兒我細想後准變卦不讓你去了。」

就這樣,13歲的汪成志書包里背著三本書,《中國地圖》《童話大王》和《人性的弱點》,一個人上路。到武漢火車站買車票時,售票員見這么小的孩子一個人去北京,叫來了警察。他們判斷汪成志是從北京離家出走的孩子,就把他送上火車「遣返」,於是汪成志一分錢沒花到了北京。

更令人驚奇和不解的是,汪成志到北京的當天,就見到了深居簡出的鄭淵潔——憑《童話大王》上登的鄭淵潔通信地址,「通州260信箱」。

在《對話錄》裡,鄭淵潔把汪成志的故事完整地講了一遍,忍不住大加稱讚「可見他的本領之大」「獨立生活能力的確很強,腦子應變力也不錯,運氣也好」。

回武漢後,校方沒有給汪成志任何處分,高二一位班主任還請汪成志去班裡講了三個小時這次「歷險記」的經過。

數不清有多少孩子像我一樣,瞬間產生一股強烈的好奇心。這個同學是怎麼找到鄭淵潔的呢?按鄭淵潔自己的說法,當時的他為了集中精力創作,不見記者。31年後的今天,通過幾位朋友的不懈幫助,我拿到了汪成志的電話號碼。

「我當年啊?純粹是無知無畏!」電話那頭的汪成志笑起來爽朗熱情,一聽就是慣於在商海中左右逢源的角色。細聊之下不免令人感嘆,他的人生之路,恰如鄭淵潔推崇的那一條。

在去北京的火車上汪成志就打聽明白了,靠一個信箱就想找到鄭淵潔是天方夜譚。但他也並沒有害怕。正如在武漢火車站,售票員和警察問他是不是北京來的孩子,他哼哈答應一樣。「當時我想啊,我要是跟他們實話實說,這趟旅程估計就over了。」

到北京,汪成志開始各種街頭訪問,光販賣部和賣冰棍的就問了三四個,怎麼從火車站坐車去通州,到了通州怎麼去郵電局……到了通州郵電局,人家並沒有告訴他怎麼能找到那個「260信箱」。他也不急,坐下跟人家喝水聊天:我不是簡單的追星,他是個作家,很有想法,想跟他交流一下。有個工作人員覺得他有趣,下班時把他用自行車馱走了——帶到了260信箱。

這個信箱其實位於通州一個干休所。在門衛處,那位郵局的工作人員照著一個內部電話簿挨家打電話,說有這麼個小孩從外地來,想找作家鄭淵潔……一連問了三五家,問到了。

在門衛處的屋裡,汪成志聽到外面有人哈哈大笑地一路過來——鄭淵潔的父親鄭洪升老爺子。那天正好是鄭老爺子過生日,鄭家人都來吃餃子。這樣,到北京的當天,他見到了笑眯眯的鄭淵潔。晚上,他被安排到鄭淵潔弟弟的鄰居家住,第二天跟鄭淵潔呆了一天,第三天又去了長城。一切順利。

汪成志獨自在長城(圖片由本人提供)

「現在回想起來,當時大家提防的心理沒有那麼高。一看這個小孩來找鄭淵潔,覺得挺有意思,能幫就幫了一把。」汪成志感慨自己的好運氣。那時,他是第一個找上門來的鄭淵潔讀者。

接著,許多信件陸續郵到學校,向他表示欽佩,說他是英雄,要跟他交朋友。這次尋訪極大推動了汪成志的性格發展。小時候,他是個很乖的孩子,從這件事之後,他變得越來越不循規蹈矩。

「鄭淵潔的作品,以及這次去北京找他,給我最大的感受就是:人生是沒有定式的。」

初中畢業,汪成志並沒有考重點高中,而是上了同樣能參加高考,也可以直接工作的一所職業中專,學美術。這時他對計算機產生興趣,很快上手了3D設計這,做裝修設計圖。1994年武漢的平均工資不過七八百塊,他一個月可以賺七八千。

這種財務自由的興奮感讓他覺得不能放棄。外加讀了比爾蓋茨的自傳,發現世界首富居然也是大學退學開始創業,於是他乾脆沒參加高考。

開了兩年工作室,又升級成公司以後,汪成志又進入了網際網路領域。他給自己的公司做了網站,被雅虎收錄後排在了中國大陸公司的第一位;1999年他又搞了中國最早的電子商務網站之一,跟阿里巴巴的十八羅漢在杭州創業同步。思路也一模一樣,想幫中國的企業把商品賣到國外去。

結果,命運在這裡出現了分岔口,他沒能成為馬雲,去了深圳闖蕩。打過工、創過業,最後在智能網際網路行業站住了腳跟。目前,他是一家智能產業園區的常務副總經理,既管技術又做管理。用他的話說,目前這家公司在行業里「能排個1.5線吧」。

汪成志(圖片由本人提供)

他不在乎文憑,但重視知識,全靠自學成為一個網際網路技術專家。在工作間隙,他修了一個本科的法律文憑,還拿了律師資格證。

汪成志說,那個時候的社會封閉得很,只能走高考一條路,所以孩子們才有那麼激烈的反彈,和鄭淵潔這個唯一的出口。如果沒有當年尋訪鄭淵潔這件事,他八成會考重點高中、考大學,走另外一條人生之路。

「今天回頭看,當年我是個不懂事的小孩,給他也添了很多麻煩。但他還是很平等地對我,言行合一。現在,我對我們公司的年輕人,也儘量平等地和他們交流、相處。這大概是鄭淵潔對我人生潛移默化的影響。」

5

2021年年末,《童話大王》雜誌封面和鄭淵潔個人微博上,刊登了「鄭淵潔揮淚寫的一封信」。

66歲的鄭淵潔說,因為成都和江蘇的三個商家惡意註冊皮皮魯、舒克和《童話大王》商標,而他費了很大力氣維權都沒有結果。這三個商標只是代表,它們身後還有672個侵權商標。為此,他只能從下一年起暫停寫作《童話大王》月刊,用全部精力用於維權。早在幾年前,《童話大王》已經不再刊登鄭淵潔的新作,理由也是他要維權。

雖然坊間對《童話大王》休刊的真實原因還有所猜測,但當年的小讀者們,都或早或晚地知道了這件事。哪怕鄭淵潔的童話早已離他們很遠。

這些年,馮明丹還是會特別注意有關鄭淵潔的新聞。她經常帶兒子去書店,給他買鄭淵潔的書。但兒子不怎麼感興趣,而是更喜歡看《藏地密碼》《盜墓筆記》。

有時候她也不免迷惘一下:那個時代真的過去了嗎?

現在的中國孩子也壓力不小,但他們不再需要鄭淵潔提供的那個宣洩口。截至2018年,中國高考的毛入學率已經是54.4%。跟《對話錄》開始刊登的1988年比,上升了十倍有餘。再有哪個老師敢像《對話錄》裡記錄的那樣對待學生,分分鐘夠他上熱搜瞬間成名的。

在紙媒不斷崩塌、娛樂消費爆炸性增長的如今,兒童文學不再是青少年生活的重要內容,打電腦遊戲、看視頻、刷手機,對孩子們來說可比一本雜誌的吸引力大多了。再也沒有一個作家能複製鄭淵潔創造的奇蹟,包括他自己。

宣布《童話大王》休刊的這篇宣言,在鄭淵潔微博上的閱讀量是750多萬,評論卻不到500條。而《童話大王》的真實銷量,已經很久沒有公布過。這本號稱40多年來累計銷量2億冊的雜誌,看來是要走向終點了。

它帶給一代中國人的影響有多大?它對兩代人的關係改變了多少?這個社會又改變了多少?這些問題,都沒人能說得清楚。

至少,在當年《童話大王》的一些讀者身上,還是有一些變化的。

潘海天花了好多金錢和時間,專門學習怎麼做一個好父親。雖說理解教育理論是一回事,貫徹挺難,但他回想起鄭淵潔的那些童話,仍會覺得:教育是一門大功課,父母要一直學怎麼做父母,和孩子一起成長。

這些年,他跟一些作家同行聊天的時候,偶爾會提起鄭淵潔,提起《童話大王》給他人生的影響。有些人聽到了會跟一句:我當年也喜歡。一般就這一句,沒有更多的話。

「挺好,這說明我們都成長了。也都知道我們的成長路上有過他。」

作者:馮翔(張蕾、施雨華、劉昊、何忠洲、王丹薇對此文亦有貢獻,特此致謝)

責任編輯: 李華  來源:故事硬核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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