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 > 史海鉤沉 > 正文

我的「家庭批鬥會」

作者:

多少年過去了,我永遠也不會原諒自己在「文革」中「批鬥」過父親的事。

1965年我小學畢業,那時,學生上重點中學還有保送名額,我們學校唯一一個保送生的名額,就落到了我的頭上。可我剛剛高興了沒幾天,就被通知「政審」不合格,被拿了下來——因為我的家庭成分是富農,我的根不紅。

13歲的我第一次體味到了家庭出身給予我的打擊,知道自己先天不如人。我沒能就讀那所遠近聞名的「烏蘭浩特一中」,就讀了家鄉的林業中學。為我沒能保送進重點中學深感惋惜的小學校長安慰我說:「周總理說過『出身不由己,道路可選擇』,要相信黨,千萬不要難過,更不要消沉。你還要好好學習,將來是可以考大學的。」

父親知道我是因為家庭出身受了連累時,接連幾天在飯桌上長吁短嘆。好在我讀了初中後,依然擔任學習委員,我的失落感很快就煙消雲散了。

但一年後,「文化大革命」爆發了,同學們都當上了紅衛兵,可我當不上,我成了人人蔑視的「狗崽子」,形單影隻,昔日所有的夢幻,全從天上跌下深淵,我不知道以怎樣的心態承受這份淒楚。

1967年秋冬之際,我們全校所有出身不好的同學都參加了「可以教育好的子女」學習班,每天在工宣隊的帶領下學習「毛選」和報刊社論等,其中最主要的教育是讓我們和家庭劃清界限。於是,在我們少年的頭腦中,被灌輸的都是:自己的爺爺奶奶或者父親母親有罪,他們是社會主義的蛀蟲,我們要和他們勢不兩立。

為了顯示學習班的成果,工宣隊動員我的同學小榮站起來揭發自己的父親是「日本特務」,因為她的父親會講日語。小榮揭發之後,她年近六旬的父親就被送進了牛棚「專政」了。小榮則成為了「革命小闖將」,別人再不敢歧視她了。但我知道小榮很痛苦,她時常躲在被窩裡偷偷地哭泣……

我的父親是林場場長,由於出身不好,「文革」一來,他就被打成了「走資派」,和同樣遭遇的林場書記一起去放牛了。那時,我家就住在林場的對面,相隔四五十米遠。晚上,林場常常舉行批鬥會,那打倒父親的呼聲不時傳進我的耳膜里,那滋味實在太難受了。我曾經傻傻地問過母親:「我爺爺為啥要欺負窮人?我爸為啥要和社會主義對立?害得我們這一代低人一等……」

母親流著淚說:「你爸爸工作多積極呀,過年都在山上和工人一起過,家裡的事情他從來不管。我也不明白他這麼幹工作怎麼倒成了有罪了……」

母親的話我是不信的,我是「一顆紅心向著黨」的,一定是父親做錯了什麼。這年冬天的一天,我的「根紅苗正」的工人姑父來學校找到我,他說,我想好了,明天你和我回你家去,找你們林場的工宣隊聯繫一下,咱們召開一個「家庭批鬥會」,對你爸爸的問題進行批判。

我那時15歲,雖然很恨爺爺的剝削行為,也想不通父親為什麼不和黨和人民站在一起,但讓我在家裡開批鬥會鬥爭父親,我還是覺得難以接受。

姑父是個能言善辯的人,他做通了我的思想工作,我們的家庭批鬥會如期舉行了。會前,姑父還教我該怎樣抓父親的幾點問題。

那是一個夜晚,工宣隊的隊長出席了這個「家庭批鬥會」,姑父和我輪番讓父親交代他所犯的「錯誤」,父親很認真地回答。我們有時讓他坐下,有時讓他站起,期間還帶領母親和小小的弟弟妹妹們直呼父親的名字:打倒××!

事後,林場的工宣隊隊長表揚了我和姑父,可我也和同學小榮一樣,心裡極不是滋味……

近40年過去了,我每每想起批鬥父親的事,就感到深深地內疚!那時,我雖然以為自己的所作所為是「革命行動」,可處在灰色生涯中的父親面對女兒的「大義滅親」,該是怎樣的心寒呀……

在後來陽光重新照耀父親的日子裡,我從來沒有勇氣問過父親,也沒有勇氣向他道一聲「對不起」……

如今,父親已經去世18年了,我願從靈魂深處向父親懺悔!

南方周末》2007-12-18

責任編輯: 吳量  來源:南方周末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本文網址:https://tw.aboluowang.com/2022/0504/1743905.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