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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隊的北京知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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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曲黃河,源自青藏高原,行程五千多公里,最後流入黃海。

黃河在地圖上大致形成一個「幾」字,第一次拐彎是遇到了六盤山,河水滔滔,向北流去。迎面遇到了陰山山脈,河水被迫第二次拐彎,沿著陰山山脈南麓向東流淌了大約500公里後,又遇到了不能逾越的山地,這次是拐向南,沿著南北走向的呂梁山,直向南奔流了650公里,一頭撞到了巍峨的秦嶺,不得不扭頭向東流去。

從秦漢時代起,就把被黃河「幾」字形「套」住的地方(今內蒙古的伊盟和陝西北部)稱為「河套」地區;從延安以北,大約二十萬平方公里的黃土高原。這片土地,雖然被黃河三面圍繞著,居然不算在黃河流域內,因為它地勢高,澆灌不上黃河水。

據說古代這裡是草木茂盛,後來越來越乾旱貧瘠,雖然近代成了「革命聖地」,但是坐了天下的革命領袖,卻從來沒有回去過,可見這地方不被人待見。

1950年開始,「河套」這個稱呼被賦予了能夠使用黃河水灌溉的地方,黃河以南再也不稱其為「河套」了。

上面說的河水第二次拐彎的地方,黃河的北邊,就是至今著名的「河套地區」,這裡能用黃河水灌溉農田,在年降雨量只有三四百毫米的乾旱的西北地區,水太寶貴了,有水就能澆地,就能種莊稼,這裡形成了大約一萬平方公里的產糧區,留下一句老話:「黃河百害,唯富一套。」

1968年夏天,四隊分來了10個北京知青。

四隊完整的地址是:內蒙古自治區巴彥淖爾盟臨河縣烏蘭圖克人民公社五大隊四隊。

「烏蘭圖克」是蒙語中「紅旗」的意思,這種地名一聽就不像是來自古老的歷史。就像北京郊區的「中阿人民友好公社」,註定不會長遠。

每個生產隊都是一個自然村,四隊有42戶,老老少少的百多口人。

每個工值四五毛錢,只要好好勞動,年底扣除口糧錢,勞動力多的家庭,總能分到幾十塊錢。

這個工日的價錢,在整個大隊的12個生產隊中,屬中等,既不是最高的,也不是最差的。

「好好勞動」,意思是每年出工必須達到300天以上,那些年,冬天也有干不完的活,戰天鬥地學大寨,平整土地修水利,只要能「受苦」(社員們把勞動稱作「受苦」),男性壯勞力一年掙300個工沒什麼問題。

1968年夏天,這10個北京知青分到了四隊,兩輛大膠車拉著他們進了村,一堆女人和孩子圍著看熱鬧,生產隊裡給他們蓋了一排房子,打了土炕,安頓住了下來。

知青的房子一排五間,在村子最南邊,是四隊最大的建築物了。當地方圓百里沒有石料,也用不起磚瓦,房子都是就地取材,用大塊土坯砌築,這土房子蓋的有點倉促,來不及拉土夯高地面,是平地起的牆體,房子的顯得低矮一些。隊裡的木匠趕製了門窗,木門是雙扇開的,木窗欞上糊著白麻紙,中間有一塊書本大小的玻璃。

河套地區的農村,可以說是西北地區比較典型的農村,這些村子沒有什麼悠長的歷史,從大約百年前這裡成了「黃灌區」之後,各地農民陸續來這塊土地上謀生,他們生活在社會的最底層,土裡刨食,自稱是「受苦人」。

從北京到臨河的農村,生存的環境變化劇烈,最重要的事是一日三餐,先從吃飯說起吧。這裡是以糜米為主,小麥只占一兩成。

糜子在後套一帶廣為種植,別處少見。在「五穀」中居首的「黍」就是「糜子」。這種莊稼外表長的和南方的水稻差不多;水稻有黏性的粳稻和不粘的秈稻兩種,糜子同樣也分兩種,黏性的叫「黃米」,磨粉後做炸油糕,不粘的糜米做米飯。從隊裡領到的是未加工的原糧,糜子要拉到「機房」(有一台12馬力柴油機為動力),用碾米機去殼,小麥要用鋼磨加工成麵粉。每個生產隊裡都有「機房」,加工原糧不用出村。知青不養豬,糧食加工的副產品是米糠和麩子,還可以換一點糧食的。

買日用品要去大隊供銷社,離四隊有七八里地,可以買到菸酒、鹽、花色不多的布匹、煤油和針頭線腦等日常生活用品,沒有蔬菜;供銷社收購生豬和雞蛋,並不賣農產品。

供銷社有醋,但沒有醬油,老鄉們從來不用這種東西。知青們後來從北京帶回來一種叫「固體醬油」的東西,是「語錄本」大小的黑乎乎的硬塊,溶在水裡,倒是有醬油的味道。

四隊沒有電,除了靠公路的公社所在地以外,大部分生產隊都沒有電。沒電的情況不難想像,城市的居民小區偶爾停電,一片漆黑,享受慣了電燈的人,總覺得燭光太微弱了,即便點燃三四根蠟燭,仍然覺得光線昏暗,不如一個25瓦的白熾燈亮。

村里用煤油燈,亮度不如蠟燭,用蠟燭太奢侈,一根蠟燭9分錢,兩根半蠟燭錢能打一斤煤油!生產隊的會計年底做帳時,可以報銷10根蠟燭,除此之外,村里沒人用蠟燭,打一斤煤油,省一點用,能對付一兩個月。

煤油燈有一個很薄的玻璃燈罩,這個東西挺嬌貴,最怕蹦上去水滴,燈罩燒熱了,見水滴就炸裂。沒有了燈罩,燈不亮,還冒黑煙,熏的人鼻孔黢黑。

沒有電的冬夜,漆黑漫長,做不成什麼,只能早早睡了,成年人在黑暗中做一些雜亂無章的動作創造新生命,所以沒電的地方特別有利於人口的增長,貧困且沒有電的地區,從不缺貧困兒童。

四隊分來的10個北京知青,5男5女,也許有鼓勵知青們紮根農村干一輩子革命的含義,不過人畢竟不是牲畜,不能用簡單的數字進行匹配。

五個女知青里最出眾的是小韓,身材容貌皮膚頭髮都好,人堆里很顯眼;村里老鄉們沒有啥形容美的詞彙,只說「這女子真長出點樣子啦!」其他四個女生容貌也都很周正,但無論如何,在小韓的燦爛光芒照耀下,只能是相形見絀了。

男生自然不能憑臉蛋讓人信服,五個男知青裡邊王純顯得老成些,剩下的孫小虎、康長勝還有小杜、小石,一個比一個更像大孩子,稚氣未脫。

這十個北京知青,大多是平民子弟,來自幾個普通的中學,都是初中生。

孫小虎的父親是北京市警局某派出所的所長,京城裡的高官顯貴多了去了,一個派出所的所長算不了什麼,但是在平頭百姓的堆里,小孫也算是「高幹子弟」了。

孫小虎這人,個子不高,長的虎頭虎腦的,他從小在山東老家跟爺爺奶奶長大,到九歲那年來北京上學,跟父親一起生活。因為從小家庭生活不正常,缺少母愛,小孫有點「匪氣」,愛「玩狠的」,據說還練過幾天「鐵砂掌」,和誰都橫眉立目的。他借其他知青的東西大多不還,還滿不在乎;他下鄉以前就抽菸,沒錢買煙了就和知青同伴借,他也不多借,每次就借5元,再多借別人也沒有。

康長勝連這5元也沒有,他就讓小康打個借條,他從生產隊會計那兒拿,記在小康帳上,知青有安家費在生產隊帳上,會計也不敢不依他。

有一天他和小康起了爭執,孫小虎抄起門後的鐵鍬就劈,小康手腳還算利索,抓起木鍋蓋抵擋,結果鍋蓋劈成了兩半,小康左臂骨折了。

打架其實是「比狠勁」,誰出手狠不計後果,誰就是勝利者,這一點和上戰場完全不同,戰場上你可以消滅敵人,但打架不能,高一些的小康根本不是比他矮半頭的孫小虎的對手,小康沒有狠勁,沒等開打就敗下陣了。

無論北京的知青名聲有多麼大,革命意志多麼堅強,吃飯也是頭等大事。一開始知青有集體灶,最西邊的一間屋子作食堂用,隊裡派了做飯的,這種「大鍋飯」堅持了半年天氣,最後的結局還是散夥,後來就三三兩兩的各自為戰了。

食堂解散後,孫小虎和小韓很快就湊對起伙,吃住都在一起了。

我1973年冬插隊到了五隊,和四隊相隔不遠,大約三四里地,所以經常去四隊的北京知青那裡去串門,落腳點是王存家,那時王存和張淑德已經結婚,住著知青點的一間土房。

我一直也沒有見過小韓,無法描寫她是怎樣的花容月貌、天姿國色,據王存講小韓的確很漂亮,我也不好再問是怎麼個漂亮法。

小韓的父親是軍人,老革命,什麼級別不清楚,但一封信就能把小韓介紹到廣州軍區參軍入伍,可見絕非平凡人物。

小韓走時和誰也沒有打招呼,也不用去公社辦戶口,「淨身出門」,奔向了鮮花盛開的南國,奔向了陽光燦爛的光明前程。在四隊的這段生活就像是夜裡做了一場噩夢,醒來已是黎明了。

小韓和孫小虎共同生活時有了一個男孩兒,小韓走後,孫小虎沒法一個人帶孩子,北京家裡的後媽不接納,無奈他只好把兒子送回山東老家了。

康長勝的父親是老北京的住戶,1949年以前開著一個醬菜鋪子,屬於「前店後廠」那種模式,就是一個店鋪帶醬菜作坊。醬菜的主要原料是蘿蔔和鹽,為了有便宜的蘿蔔,老掌柜的在農村還有幾畝菜地。

醬菜鋪子掙的是窮人的錢,看著買賣挺紅火,但是來的主顧大多是買兩三個醬蘿蔔,就著鹹菜啃窩頭,所以康家算不上什麼有錢人。

劃分成分時,康家不太幸運,本來也可以定為「小業主」的,因為醃菜的季節來幫忙的親戚和僱工剛好是八個,按政策被定成了「資本家」。

據說,在著名的《資本論》裡闡述過「資本家」的定義,經過精密計算,僱傭七個工人是小生產者,八個就是剝削,屬於資本家。

誰也沒有想到,革命導師的這個偉大論斷,徹底影響了康家的命運。

康掌柜的很後悔,幹嘛多用了一個人呢?

康長勝是1951年出生的,是屬於「生在共和國,長在紅旗下的一代」。小康三四歲那年,工商業進行社會主義改造,康家的醬菜鋪子和作坊包括菜地整體被國家贖買,折新人民幣8000元,20年付清,每月可以領33元3角3分。康掌柜的成了國營醬菜廠的職工,一個自食其力的勞動者。

文革開始那年,康長勝是初二的中學生,因為不上課不考試了,他還著實高興了一陣。到了七八月份,學校里有了紅衛兵,但沒有他的份兒,康長勝為此還在眾人面前哭過,他急切想參加革命,雖然出身不好,但聽高年級的學生宣講黨的政策說,出身不能選擇,但道路可以選擇,只要全心全意投身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和資產階級家庭劃清界限,還是有光明前途的。

誰不想有光明前途啊!

小康開始積極表現,幫著貼大字報大標語刻蠟版推油印機散發傳單,在著名的「紅八月」,小康伙領一幫紅衛兵同學去抄自己家,他們去晚了,早有其它學校的小將們捷足先登,把幾間屋子翻了一個底兒掉。

小康的母親早年就病逝了,家裡只有他父親,如今被勒令跪在院裡,向人民請罪,每個「革命小將」都用皮帶抽了這個「老反革命」幾下,有人提議,該考驗考驗小康能否和反動家庭劃清界限了。

小康掄起皮帶,狠狠地抽向父親,皮帶扣打在父親頭上,血流了下來,這個瘦小的老男人突然抬起頭看了小康一眼,這目光中沒有痛苦和責備,也沒有乞憐,他深情地看了兒子一眼,目光中充滿愛憐,好像皮帶是打在了小康身上。

小康再次舉起皮帶的手突然僵在半空……

小康的父親傷痕累累,當天晚上用一根繩子結束了自己的生命。

小康的哥哥嫂子在京郊的門頭溝煤礦工作,等趕回家時只看到老康冰冷的屍體。

小康落了一個兩頭不是人,學校里的紅衛兵認為他立場不堅定,鬥志不堅決,是資本家的孝子賢孫。親人們認定是他打死了自己的父親,是豬狗不如的畜生。去學校,他是「黑崽子」,回家?沒有了親人,他家的房子被街道的革命造反派分配了新住戶,只給他留了一間南房,裡邊堆滿了他家的雜物,他哪裡還有什麼家呀!

1966年,小康才15歲,心智並不成熟,沒死的決心,他也不知道該怎麼活下去,活著到底為什麼?

1968年夏天,上山下鄉運動開始了,用不著動員,小康是最早報名下鄉的一批學生,他完全是自願的,他一天也不想在北京待著,在這片熱土上,他惶惶如喪家之犬,只盼著早一點離開這座城市,離開這個令他傷心絕望之地。

要是小康一直活到今天,他絕不會說什麼「青春無悔」,他的青春有無法述說的懊悔,一定悔的他肝腸寸斷,痛徹心扉。

我認識小康以後,沒和他說過幾句話。那時他已經插隊五年又七個月了,我只覺得他很孤僻,性格有點古怪,日子過得很苦,比別的知青還苦。

1974年春末,有一天上午小康路過我住的知青點,我招呼他進來喝口水,問他幹什麼去?小康說是上養路段,那時候生產隊每年都有派民工的任務,去養路段修公路或者是去水利上修渠。

走民工挺苦,一走就是大半年,社員們一般不願意去,小康自報奮勇,所以年年走民工。走民工的報酬是每天記12個工分,然後以工分參加生產隊年底的分紅。每個社員都有三分自留地,小康那份地自己種不成了,委託給合適的社員家,依慣例,按照三分地打100斤小麥(這是自留地的產量,每畝能打三四百斤)計,對半分成,他能得50斤小麥。

他背著行李,扛著鐵鍬,還帶著幾十斤糧食,要步行二十多里去養路段;帶著這麼多東西,生產隊也沒派人用小膠車送他。我下鄉時帶了一輛半新的自行車,對小康說我送送你吧。小康不肯,我執意要送,他也就不說什麼了。我先把他的行李卷和糧食捆在後支架上,鐵鍬頭朝前綁在車樑上,這樣我和小康輪流推著自行車,上路了。

我和小康一路聊天,我知道了不少他的經歷。

路過一個鐵路小站時,我們倆坐在一個平時不過火車的支線的鐵軌上休息,小康撫摸著冰冷的鋼鐵,說:「這鐵道一直通到我家。」

那個小站的名字叫「景陽林」。

到1973年底,四隊的北京知青還剩下五個,王存、孫小虎和康長勝,女知青是張淑德和石文英。其他五個知青,小韓是自己走的,小杜病退回了北京,臨河機務段招工走了兩個男知青,小周抽到公社中學教書去了。

自從村里來了北京知青,村裡的年輕人有了去處,知青的住處成了「青年俱樂部」。男青年王四和知青們很熟,他對小石更關心一些,常從家裡拿些豬油、雞蛋、蔥蒜的。這王四的名字不記得了,家裡排行老四,大家都叫他「王四」。

他家的成分是中農,但後來日子越過越窮,因為太窮,他家哥四個都沒有成家,全家五個「光棍漢」,沒有女人,他爹真成了「王老五」。

王存和張淑德兩個人成了家,小張在大隊合作醫療當赤腳醫生,女知青就剩下小石一個獨自生活,孤木難支,她和王四確定了戀愛關係,按村里說法就是兩人「好上了」。

1969年四月底,「九大」勝利閉幕,舉國歡慶,各生產隊組織遊行隊伍敲鑼打鼓地去公社報喜,王四和十幾個青年也參加了。

走到離公社不遠的嘎毛河(總乾渠)橋上,風把一張毛主席畫像吹到河裡,王四嘴賤,說毛主席他老人家亢了(口渴的意思),扒到渠壕里喝水去了。

王四和小石兩個年輕人談戀愛搞對象,後來小石懷孕,肚子大了。兩件事被匯報到公社,一根麻繩就把王四捆到了公社武裝部,喝令他老實交代如何惡毒攻擊偉大領袖,如何強姦了北京女知青。

王四是個機靈人,明白這兩項罪名的任何一項,都能要了他的小命,所以死不承認。

反革命分子不投降,一根麻繩吊起來,打得王四殺豬般嚎叫,再問還是原話。負責審他的也是下手最狠的那個,王四打探出這個人姓龍,下次挨打時就大喊「龍大爺饒命!」後來用麻袋蒙住頭打,他還拼命喊「龍大爺饒命」,打人的就住手了。

一頭攻不破,還有另一頭,公社裡把小石請去,婦聯主任親自和她談話,答應小石,只要承認是王四強姦,立馬把她安排病退回北京,想在臨河縣裡安排工作也行,只要小石一句話。

當時強姦女知青是很重的罪,小石明白只要自己一鬆口,就是要了王四一條命,所以一口咬定是自己願意的,死不改口。

這事折騰了將近一個月,公社裡有人一心揪出個現行反革命加強姦知青犯,取得文化大革命的一個新戰果,到最後也沒有搞出來真憑實據,沒法往縣上報,最後把王四放了。

王四回家那天,王家老少五個大男人,一起給小石跪下磕頭,小石算是對王四有救命之恩。一場風波過去,王四和小石去公社登記結婚,王家弟兄四個,結果老四最先成了家。

每年冬天,養路段歇工,小康回到生產隊,回到那間小土房。為了省柴火,他和孫小虎住在一起,小孫睡炕頭,小康睡炕尾,中間用兩個木箱子隔開,躺下後互不照面。

1974年底的一天,孫小虎和康長勝打起來了,那天他倆都喝了酒,小孫打小康,小康埋藏在心底近十年的仇恨一時迸發出來,死死地掐住了小孫的脖子不放。

小孫死了,康長勝很坦然,好像沒事兒的人一樣,繼續睡覺,他在炕上,小孫就躺在地上。

第二天早上,小康把小孫的屍體塞到房子中間的菜窖里埋了,生活一切照舊,好像什麼也沒有發生過。

過了幾天就是1975年元旦,那天我去四隊串門,我和王存、張淑德兩口子還有小康,四個人一起吃的飯,晚上我就睡在小孫的鋪位。我和小康躺在被窩裡抽菸聊天,他很平靜坦然,平常不愛說話的他,那天袒露心扉說了很多。

小康在春節後回了一趟北京,這是自1968年離開北京後頭一次回去,他想在他父親墳墓前磕幾個頭,說幾句話。這個願望實現不了了,他父親既沒有墳墓,也沒留下骨灰。

如果小康的父親有墳墓,他會和長眠於地下的父親說什麼呢?

春節後,小康去了小孫父親工作的那個派出所,直接對小孫父親說我殺了孫小虎。

後來他被押回了臨河縣,以故意殺人罪被判處了死刑。

小康在看守所羈押期間,把自己的遺體賣給了巴盟衛校做解剖實驗用,一百多元賣身錢都買了酒和食品,請所有看守所里的人吃喝了一頓。

這是1975年5月,康長勝正好24周歲。

如果衛校的標本室還在用原來的人體骨骼當教具,如果其中某具骨骼的左臂有骨折後形成的瘢痕,那就是小康。他活著雖然不算幸福,但對生活會毫無依戀嗎?他炕上那個木箱裡還存著一袋糜米、一袋白面呢。

後記:

王存和張淑德在1970年代末知青回城的大潮中,按「病退」政策回到了北京,王存在北京公共交通公司8路公車當售票員,張淑德被分配到街道工廠。夫妻倆回北京後有了孩子,我見到時剛學會走路,是一個漂亮文靜的女孩,一個北京女孩兒。

王存的母親家在王府井大街北梅竹胡同10號,上世紀八十年代我去過幾次,那是一個狹長的不太雜的大雜院,我從沒想到過在距離繁華的王府井商場這麼近的地方,竟然是這麼真實的北京普通市民的生活。胡同對面有一個天主教堂,如今大概早就拆遷了吧?

孫小虎的兒子今年應該有五十了,不知道他找到自己的母親了沒有?聽說小石後來也回到北京了,她的丈夫王四也一起來了。

絕大多數的知青回城後,很長的一段時間裡生活仍然是艱苦的,但對插隊多年的知青來說,和家人團聚、享受城市文明,已經是生活在天堂了。

北京,祖國的首都,我希望你善待他們,善待所有的知青和外地人。

祝福所有的知青都晚年生活幸福、健康長壽,也希望知青的後代生活幸福並理解你們的父母所經歷的一切。

2021-11於呼和浩特

責任編輯: 吳量  來源:新三屆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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