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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幾年的經歷——我看見的「文革」後半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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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第三件「文藝黑線回潮」罪行,是那位潑我一屋水的軍代表,在還未發現我不是軍人以前,跟我說過一句客氣話:「我在這裡當領導,真是困難,不如在部隊工作。」我把這話告訴過別人。這怎麼又是「文藝黑線回潮」?更是莫名其妙。

後來,由為首的軍代表做了決定,給所有軍代表提到連級以上,據說這樣即可把在農村的家屬一律調來北京,想必這就是把「紅線」請進來,就是「反黑線回潮」的行動了。我這才多少摸到了些何謂文藝「黑線」與「紅線」。這類令人哭笑不得的事情,記不勝記。記得軍代表叫我們「出門去向工農兵學習」。於是有的去部隊,有的去農村,有的去工廠。都說是「由工農兵當家做主人」,要由工農兵為主寫稿子,我們便跟著幫忙。實際上是工農兵寫了頭一遍,一般由編輯重寫二遍,能剩下三五句就算好的了。我跟工廠那一組下去,寫魯迅研究。最妙是工廠黨委書記,非常鄭重地出來介紹他們廠的人員情況,他首先就說:「為了重視這件工作,我們決定我們廠的黨委委員親自參加寫作工作,由她負責領導。」接著,門一開,黨委委員和別的成員莊嚴地進來了。萬萬想不到,打頭進來的,竟是我們的小琴——我們幹校一位老「學員」的女兒,跟爸爸下來幹活的幹校子弟(很多家的孩子都是被軍宣隊趕到幹校去的)。去年她17歲,回城找活干來了,如今成了工廠黨委委員,我們(包括她自己的爸爸)得向她學習。只見她有點扭怩,幾乎要開口稱阿姨叔叔了,可又不敢叫,也不好意思擺出作為「工農兵」以供學習的譜兒,一句話沒說。還是文井機靈,忙打招呼說:「我們是幹校的同學呀。」我坐在那裡,既覺得在此「受教育」的自己十分可憐可笑,又覺得在那裡被迫「教育」人的小琴也夠苦的,這實在是一場由別人導演,我們老少一起出場的滑稽戲。

滑稽戲一多,人們就無法不笑,無法再鄭重地對待它了。後幾年,這些瑣碎故事,實在連綴起來不成章句,碎拆下來不成片段。在「文革」初期,像我這樣的「走資派」,固有自覺冤枉之感,一些小流氓、調皮鬼是想趁此撈便宜,而一般老實群眾還是相信偉大領袖的號召,以為這次革命將掃蕩污濁,使中國變成一個新天地的。然而一年一年,結果卻是如此,以前那些真心革命的造反派,最後就把現在「造反」得勢的造反派編成笑話來說了。例如,那一陣上海幹部最時興,大家就在辦公室里開玩笑,比如推選哪個上海女同志,說她有希望當部長,或者背地給軍代表起外號,叫「少爺兵」、「白臉兵」、「張沙子」、「李沙子」。特別我們單位有那麼多沙子,比其他各出版社都多。我雖非扛槍打仗的真正軍人,但畢竟也是戴過胸章臂章的八路軍。我們社還有近十位真正的轉業軍人,本來,誰會不懷念自己曾在過的軍隊呢?可是,我們一下子都成了墊茅坑的泥土。這使我們和他們的感情被拉遠了,怪不了我們。

我們社有一位全社數一數二的老實編輯,老王。「文革」開始,他一言不發,卻全力擁護,以為一切最初做得幼稚的都出於革命動機,可以理解,中國從此要翻身了。到「文革」中期,我已好久沒有跟他談過話了,這時得到解放,趁探親假去他家中拜訪了一趟。他跟我談了幾句之後,忽然小心謹慎地對我說:「我想,這次『文化大革命』恐怕還是解決不了問題。」我嘴裡沒回答,心裡卻忍不住哈哈大笑——「文化大革命」已經成了普通老百姓都已看穿的鬧劇,書呆子,你還在等它解決什麼問題!我不想跟他說什麼了。以後到周總理逝世,天安門「四五運動」轟動了全國,天安門的詩到處抄,抄詩成了罪,最後忽然有本鉛印的《天安門詩抄》秘密流傳起來。當時,冒著被逮捕、槍斃的危險,秘密編印這本書的文藝界朋友是誰?我可真沒想到,就是這位最初熱烈信仰「文革」一切最高指示的老實人老王!

還有另一個老實人,向來領導說什麼就信什麼,人家說誰是壞人,她就認為誰是壞人,領導都願意使用她。在幹校,我被「解放」當了指導員之後,就也把她調來當了文書,交了一堆「專案」材料叫她整理。所謂「專案」,基本上都是胡言亂語、捏造誣陷之類的。我們查清楚了,要重新整理檔案。她接受了任務,每日埋頭伏案,什麼話也沒說。幾天後,我下班時,她突然嚴肅地對我說了一句:「從今開始,我才知道人並不都說真話。人有真話,也有假話。」

人們對「文革」的態度,早期和晚期不一樣,這一點現在大家都承認了。早期跟著鬥的人多,晚期跟著鬥的人少。而這些晚期繼續跟著鬥的人,其目的究竟在哪裡?是仍然真心實意地想打倒「走資派」嗎?尤其我們文藝界!在「文革」初期,被打倒的文化人、演員,罪狀是主張演帝王將相、才子佳人、外國死人;被趕走的醫生,罪狀是主張給城市老爺治病;挨打的校長、教師,罪狀是主張以學生為敵來進行考試……這些人主張「走資」,所以非打倒不可。這都是當時起來「造反」的群眾所真心相信的真理。而我們——這些文化人、醫生、校長、教師,則的確就是多年來各司其職,不知自己有何錯誤,並末對自己所作所為有過懷疑。現在上級「中央文革」和群眾忽然都說我們多年以來全錯了,全是「走資源」,一律撤職、趕走,那就不能按原來那種走法走下去了。我們聽上級的,聽「中央文革」的,按著「中央文革」的指示,叫怎麼辦就怎麼辦吧!自己的主張都取消吧!承認錯誤吧!所以,到了「文革」後期,實在已經並沒有什麼公開的兩派主張之爭了,但是卻仍然不斷地打「黑線回潮」,說:「走資派還在走」。打的是些什麼主張呢?如上所述,我看是什麼也沒有。如果說有,那第一大概是看出我們內心的不滿,必欲盡數消滅之而後快;第二沒有別的,就是自己要當權,而實無主張。如是而已。

所以對後期這些「造反派」的真實動機,我是不能不懷疑的。

但是,說他們完全沒有任何主張,也不完全正確。在「四人幫」被抓起來之前不久,我偶然碰到了一本稿子,仿佛是為了一句不妥的句子,編輯拿來問我。而稿子已由組長(軍代表)和主任(有終審決定權的那個軍代表)都看過了,已經排成鉛字,只等著出書了。我把這部稿子的清樣放在桌子上,偶然翻閱了幾頁,發現內容太不像話,說的是一個小學放了暑假,孩子們如何堅決抵制老師,如何去搞階級鬥爭,抓了一個搞破壞的地主。那些孩子完全不像孩子,滿嘴階級鬥爭,開口就訓人,實在叫人討厭。我就說:「我不大讚成出這本書。」

一會兒,那位軍代表組長進來了,他解釋道:「我要出這本書,因為它可以教育兒童,在假期里也不要忘記階級鬥爭。」我看著他,暫時隱忍,沒有反駁,因為這種人的腦子不是幾句話講得通的。

又過一會兒,軍代表主任(就是那位正路子出身的)進來了,瞪著眼睛對我說:「我是有終審權的,你不能推翻我終審過的稿子!」我也沒說什麼,只覺得稀罕。我們過去終審稿件,怕有疏漏,總常常找人參謀,哪有這樣開口閉口「終審權」的。

我用無言的抗議把他們打發走,然後我到校對科把該書原稿拿來細看,看看到底是什麼奧妙。

一看之下,我簡直跳起來。這本書里有很多「四人幫」時代最紅最紅的「革命語言」,已經在發排時被刪掉了,原有這種話:「我們要一槍兩眼,把鄧小平打個透心涼。」這是什麼話?如何能出書?於是我表示堅決反對,對方兩位軍代表卻仍堅持要出。在爭議中間,正是「四人幫」覆滅的時候,我的膽子也大起來了。我就出了一張大字報,把這樣幾段話抄出來以供眾覽,鬧得全社轟動。但是對方並不讓步。他們說:「大字報上抄的這些話,是發排以前已經刪掉了的,所以發排的書稿並沒有問題。」這時候「四五運動」早已經過去,鄧小平同志的「三落三起」已經成了群眾關心的大事,但是「批鄧反擊右傾翻案風」還登在報上,所以這兩位軍代表就仍繼續同我吵,不服輸,一張一張別字連篇的大字報,貼在走廊上。我氣極了,人心所向,大勢所趨,你們都看不見,你們是什麼人?代表什麼「文藝思潮」?氣得我說:「刪掉了,也還是這個人寫的,你們不是要『育人』嗎?育這種人,專門要替他出書,育的什麼東西?」連鄰舍的另一出版社的同志都被驚動了,登樓看大字報,到處傳說我們這段文藝新聞。

兩位軍代表這才沒的說了。當然,此案早已過去了。但我想,如果現在重提此事,他們可能會完全否認,說這件事從未存在過,憑那氣勢洶洶的派頭又會宣布自己是左派。但是,這份白紙黑字的清樣和原稿檔案,至今還在!

到最後,費盡心機,總算把這一批「沙子」和「左派」陸續送了出去,歡送時還都給他們寫了挺好的鑑定,以上事件都沒有說,因為如果鑑定寫差了,人家部隊不會要他們。這是我在「文革」結束時做的最後一件自欺欺人的事。我在「文革」十年中扮演丑角,總算洗臉下台了。

這些軍代表目前狀況我都不知道,只知大概回到部隊以後,沒有擔任文藝領導工作(如果擔任了,我總會聽得到的)。有一次,我對一個在部隊做文藝工作的朋友講起這些苦惱,發舊牢騷:「如果你們〈解放軍文藝〉要這樣的人當編輯部主任,那就給我們也行。可為什麼你們沒要?」他笑著安慰道:「我們的命運未見得比你們強多少。至於這些人,不就是些初中學生嗎?只是不懂什麼,與文藝路線無關,你別生他們氣。」

但是,這批「不懂什麼的初中學生」,的確頤指氣使地決定了文藝界好幾年的命運。說這算文藝史料,未免荒唐;可若說它不是文藝史料,又掩蓋了歷史。後世青年只知那十年的文藝僅似一片白紙,沒有文藝,好像是跳過去的。這並不是事實。為了還其真面目,所以我把它寫下來。

(選自韋君宜著《思痛錄》)

責任編輯: 李廣松  來源:思痛錄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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