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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稼祥:時空爆發點上的拯救與自救——緬懷吳象前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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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時,胡耀邦總書記去江蘇、上海考察,我們作為為他準備中共十三大報告的起草組成員,在組長鄭必堅的帶領下,跟隨總書記去上海,然後去溫州考察。同行的除了鄭必堅、吳象和我外,還有于光遠、林子力、王愈明、郝懷明、賈春峰、羅建平等,一共10人。起草組的另一位重要成員陳進玉有要事留在了北京

在上海考察期間,我們住在西郊賓館。賓館的環境很好,"溫度、濕度都宜人,秋葉未盡,草坪微黃,松柏翠青,尚有菊花月季等盛開。"這是我當時在日記中的速記。會前飯後,我與吳象先生多次在賓館的草坪上散步,邊走邊聊。親切低調,是他當時給我留下的最深刻的印象,所以我和他很自然地就散步散到了同一條路上。他是低處的那口深潭,我是流向他的那條溪水。他個頭不高,和我差不多,經常穿一身黑色中山裝,上裝右上邊的口袋上,總插著鋼筆,有時一支,有時兩支。外出時,他會戴一頂鴨舌帽,為其延安老幹部形象抹上了一筆海派色調;他鼻樑上架著的透明邊框眼鏡,則為其臉上常常洋溢著的農民般憨厚的笑容,裝點上了書捲雲紋。

在起草組裡,資歷最老、幹部級別最高的,是于光遠和吳象。吳象當時是現任副部(書記處農村政策研究室及國務院農村發展研究中心副主任),于光遠是卸任副部(中國社會科學院前副院長),鄭必堅、王愈明是准副部(書記處研究室室務委員)。與總是高談闊論的于光遠不同,吳象總是默默地傾聽別人交談,臉上堆滿讚許的微笑。有意無意之間,他總是迴避舞台中心位置和主角角色,樂於當配角。雖然如此,他對在社會戲劇里扮演主角的"演員"們卻心懷善意。11月19日,我們與上海文藝界精英人士座談,出席座談會的有著名導演謝晉,小說家茹志鵑,女演員張閔等。座談中,有人提出,由於稿費太低,導演和演員的收入也不高,所以很難出大作家、大藝術家和巨著。次日,組裡討論昨天文藝座談會時,有人認為某些文藝家格調不太高,只關心稿費。吳象在一旁微笑不語。有人問他有何高見,他淡淡地說了一句:"正因為他們報酬太低,格調就不高了。"很委婉地背書了文藝精英們提高報酬的訴求。

他的悲天憫人之心經常會在不經意間流露。11月15日下午,我們開完企業家座談會回來,在餐廳里吃晚飯。一隻麻雀從敞開的窗戶里飛了進來,於是大家談起1958年的捉麻雀運動。鄭必堅說,當年在十三陵水庫抓麻雀,全民動員,敲鑼打鼓,麻雀和其它鳥類被驅入天空,整天不敢下落,許多鳥兒活活累死,雨點般地落到地上。吳象插話說,動員力量是亘古未有,後來就輪到人累死了,安徽就累死餓死400多萬,有些人並不是沒有糧食吃餓死的,而是有些幹部謊報成績,不許開倉救濟災民。我當時只知道他兼做萬里辦公室工作,但還不知道他和我是安徽同鄉,也不知道他跟隨萬里在安徽所做的事情,更不知道他和我還是休寧吳氏同宗,所以有點詫異他一開口就提到安徽,而且情況還那麼熟悉。

20日下午,吳象和于光遠、林子力要離開上海去北京、大連調研,臨別,我們去賓館公園裡拍照留戀。除了全體同行者都照了合影之外,我和吳象還單獨拍了一張合影。我們坐在被秋霜染成微黃的草坪上,以依然青蔥的柏樹為背景。我半盤著腿,他朝我這個方向微屈兩膝,坐姿雖然保持著一定距離,但上身都向對方靠近。吳象前輩不僅傾靠的幅度遠大於我,他的腰身還微微前傾,顯得比我身形更低。2021年6月3日,我在朋友圈發了這張照片,網友"COB光源13622398200熊生"在下面評論說:"老人家是真的平易近人了,他主動向您這邊靠近。一個動作能看出一個人的性情。"這個動作,或者說這個姿態,其實也就是吳象一生的一個縮影:平易近人,謙遜自守,甘當陪襯,烘托別人。你很難相信眼前的這個人,居然是個老革命,於1939年9月就奔赴延安。從他身上,聞不到一絲硝煙羼雜血腥的味道,靠近了,能嗅到泥土混合著墨水的氣息。

我們去溫州繼續考察的這一路於11月29日回到北京。12月4日,鄭必堅帶來一個驚人的消息,小平同志在聽取胡、趙匯報政治體制改革情況後,提出十三大報告分為兩個,一個是政治報告,另一個是改革與建設報告;前者胡做,後者趙做。……我們這個起草組,只負責胡做的政治報告部分,任務大為縮減。12月13日上午,我完成了自己承擔的五至九年總結的起草任務,約7000字。中午,萬里辦公室秘書孟曉蘇來電話,請我過去談談中宣部的情況,我猜想萬里是在為十三大舉薦意識形態負責人作準備。現在回想起來,吳象前輩向萬里推薦我去反映情況的可能性很大。在上海期間,我多次向他談了中宣部的情況,談到朱厚澤的出色之處,和目前工作的困難……作為萬辦負責人,吳象前輩的心裡,大概一直牽掛著這件事情,於是做出了這個安排。

……1月16日,……做報告的人下去了,報告起草組自然沒有必要存在,鄭必堅關了起草組的門,準備向新任總書記移交報告草稿。1月25日,趙召集我們原起草組成員談話,鄭必堅和陳進玉商定只去5個人,除他倆之外,還有林澗青、龔育之、王愈明,我和吳象自然都沒有去參加新起草組。趙班子裡有幾個核心成員都是我的朋友,通過XX想調我過去。我認為這不是恰當時機,建議一個折中辦法,讓我繼續參加13大報告起草組,於是我就去了,但吳象卻沒有再出現。從那以後,我們就再也沒有見過面。

兩年前,故鄉的一個同宗打電話給我,說發現了我們銅陵吳氏的族譜,正在修訂,想請我寫篇序言。一看譜,才知道,我所屬的銅陵吳氏,是休寧左台吳氏的一個分支。銅陵吳氏一世祖吳恪夫,是唐代吳少微的第84世孫,譜上說是屬於蓮塘派翊公(七公,少微第71世孫)宗支,但從翊公到恪夫公(包括恪夫公)之間,有好幾代祖先,按名諱在史書上無從查考,不能確切認定究竟是誰最早從休寧遷到了銅陵。於是,我找到休寧吳氏總譜修訂人,併到休寧拜會他,期望釋疑。他熱情接待了我,分手前,拜託我一件事,幫他找到吳象先生。他說吳象先生是左台吳氏金竺派望宗商山支祖之後,是休寧吳氏在當代聲望最高的名士(除了地位更高的吳邦國),希望吳象先生為新修訂的總譜作序。

回到北京,我便找人尋求吳象前輩現在的聯繫辦法。一個朋友告知我,前輩已生病住院,讓我與他的女兒吳阿麗聯繫。阿麗說,等她父親病情緩解點後,我可以去醫院。但最後等來的,卻是前輩駕鶴西去的消息。遺體告別時,治喪人員給了我一本吳象前輩的遺作:《大寫的人——吳象懷人記事文集》。捧讀此書,恍惚與前輩對坐晤談,聽他說別人的故事,情深義厚,不得已提到自己,都是輕描淡寫。在他的輕描淡寫里,他的形象在我面前漸漸清晰並高大起來,讀著讀著,有一行字在我大腦的底片上慢慢顯影:時空爆發點上的拯救與自救。

吳象前輩一生中至少經歷了兩次時空爆發點,一次是日軍占領上海、南京,國破家亡,他在這個爆發點上爆發了一次:1938年9月投筆從戎,時年不足18歲。或許,國軍的潰敗,讓他失望,他沒有去重慶,而是奔赴陝北,而後太行山,為了保家救國。這次爆發的結果,一言難盡,國家是被拯救了,自己似乎陷落了,回顧起來,難免唏噓:

"我們這一代人,往往自以為一直是有理想有追求,並不渾渾噩噩,最後發現幾十年一切努力、奮鬥造成的竟然是歷史的倒退。一些最珍貴的東西蕩然無存了,一些曾經那麼毅然拋棄、徹底決裂的東西必得再揀起來,幾乎要從頭做起。每思至此,是何等的茫然若失,五內俱焚!"[1]

與他同時代同命運的人,成千上萬,能像他這樣反思的,鳳毛麟角。自己奮力挖坑,累得腰酸背痛,滿頭大汗,還耗盡了青春,結果發現,這個坑並非用來築基高樓,或栽種大樹,而是被用來活埋自己,這大概便是吳象前輩書寫上面那段文字時的心情。吳象後半生,至少被埋過兩次,一次文革剛開始,1967年6月被造反派關進牛棚;一次是文革剛結束,1977年,陳永貴在山西的代理人以"反大寨"的罪名,先將吳象拘押,後又將其發配幹校勞教。到1978年,在廣東、北京等地的老戰友們聽說吳象受困抱病,合力救援,終於讓他逃出山西。關於這次"逃跑"的最後情節,傳記家丁東是這樣描述的:

"這時,安徽省委書記萬里正要率團到美國訪問。吳象1966年6月就認識萬里。他調到《北京日報》擔任副總編輯,萬里當面拜託他,我這個名字絕對不能見報,不管什麼東西,一定要撤掉。萬里到安徽主政時,文革中的兩派鬧得不可開交。省委決定,找原籍安徽,多年在外地工作,和兩派沒關係的幹部回來工作。吳象原籍安徽休寧,正在考慮之列。萬里說,我要出國,不能跟你談了。你找趙守一,他是我們第三把手。

"趙守一對吳象說:我們的一致意見是,你不要再回太原了。回太原不知道王謙放不放你走。不放你走,硬扣著你,比較麻煩。你趕快走,就有辦法。吳象說,黨的介紹信都沒有。趙守一說,你真是個書呆子,山西是共產黨,安徽就不是共產黨了?我們省委組織部給你發調令。吳象說,保險柜的鑰匙還在我手裡,我還要去拿幾件衣服。趙守一說,你悄悄去,悄悄走。千萬不要再和王謙糾纏了,你糾纏不過他。你是一個黨員,山西省委是黨的高級組織,完全有權力處理你。你在山西,把你摁到那裡,沒人救你,救不了。你到安徽,我們給你任命了,你就是我們的幹部了。你的問題,就變成兩個省委對一個幹部的不同看法,我們就有發言權了。

"吳象回到山西,果然被趙守一言中,扣著不讓走。萬里看到調吳象有阻力,只好找胡耀邦。胡耀邦開會時親自找王謙說,讓這個人到安徽去。王謙說,他有很嚴重的問題,現在還弄不清楚。胡耀邦說,那好,你把材料交給中組部,中組部負責審查他的問題。王謙這才鬆口。"[2]

這一逃不得了,吳象逃進了他人生的第二個時空爆發點。實際上,這個爆發點,不僅是他個人的,也是他的故鄉安徽省的,甚至是整個中國和世界的。英國經濟學家馬丁.雅克說,"21世紀始於中國的1978年"。就是在這個時間點幾個月之後的1979年,吳象調任安徽省委副秘書長兼省委政策研究室主任,實際上是省委第一書記萬里的助手。馬丁教授說的話沒錯,是中國的改革將人類21世紀開始的時間提前了22年。但中國改革從哪裡開始的呢?吳象本人斷然認定:"中國的改革從農村開始,農村改革從安徽開始。"[3]。1979年的安徽,就在這個時空爆發點的核心地帶。

與第一次時空爆發大不相同的是,吳象從戰爭中無足輕重的小卒,變成了改革先鋒陣營舉足輕重的軍機。從1979年初被救到安徽,到1980年5月隨萬里調回北京,吳象雖然在安徽只呆了一年,但他對家鄉父老的報恩與貢獻,超過絕大多數傑出皖人的一生。他協助萬里保護並擴展發源於鳳陽小崗村的"包產到戶",不僅讓故園百姓,也讓天下農民免於饑寒,將他們從大寨模式的枷鎖下解救出來,遏制住歷史的倒退,開啟人類未來的21世紀征程。他發表於1980年11月5日《人民日報》上的長文《陽關道與獨木橋——試談包產到戶的由來、利弊、性質和前景》,是他在這次時空爆發點上盛開的最璀璨的花朵。

護航包產到戶,是吳象對芸芸眾生的拯救,也是一次自我拯救。與某些被自己挖的坑活埋,又僥倖獲救,再登高位的大佬不同,他追求的不是官復原職,或位極尊榮。那些人將"平反"視為得救,對自己前半生的挖坑行為毫無反思,甚至阻止填坑,讓其繼續活埋更多的人。吳象前輩則不然,他追求的是"覺醒":

"十年文革動亂是民族的大災難,但也促成了最普遍的大覺醒。我覺醒得很遲,缺乏獨到見解,常在茫然愕然恍然之中,拾人牙慧來表達自己的反思,常常因為不能擺脫思想的混沌狀態而生自己的氣。但時代的大潮總算感受到了,但也在警惕不要再盲從,催促自己不間斷地繼續思索、繼續追尋。"[4]

不再盲從,便是一個人的精神自救,吳象前輩做到了。

我的前同事左方回憶說,上世紀80年代初,她與吳象前輩一行去南方農村調研。在西雙版納時,聽說前方的小河邊本常有象群去飲水,但因文革破壞,象也來得少了。生性率真的他竟遠遠地呼喊起來:"大象,大象快出來呀,我是吳象,我來看你們了!"

去年3月,16頭野生亞洲象從西雙版納出發,一路向北旅行,大概是聽到吳象前輩一直在心裡呼喚它們吧。它們大概不是來看吳象前輩,而是來為前輩送行的,所以它們的旅程歷時1年零5個月,到今年8月才回到西雙版納。

萬物有靈,同悼斯人。

23年6月9日星期五

注釋:

[1]引自吳象:《永遠難忘的時刻與長期不解的困惑》,載《大寫的人——吳象懷人記事文集》。

[2]丁東:吳象千古,載丁東小群微信公眾號,2021年5月19日。

[3]吳象:重大歷史事件的真相——張廣友與他的《抹不掉的記憶》。

[4]引自吳象:《永遠難忘的時刻與長期不解的困惑》,載《大寫的人——吳象懷人記事文集

(本文有刪節)

責任編輯: 李廣松  來源:愛思想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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