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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的叛逆老人:跳最瘋的舞,蹦最「老」的迪

 

中國的叛逆老人:跳最瘋的舞,蹦最「老」的迪

2022年3月,瀋陽勞動公園,藺媛和田世華在市民圍觀下跳舞。 (受訪者供圖/圖)

瀋陽勞動公園,67歲的田世華總是正經不過三秒。

他自創了十多種搞怪表情包,只要發現鏡頭對準他,他立刻扮上。有時,他會突然雙膝跪地,雙手胸前合十,當鏡頭後面的人正摸不著頭腦時,他嗖的一下腿朝上頭朝下倒立,纏在腰間被當做褲帶的布條一覽無餘。幾秒之後,他恢復了頭朝上的姿勢,在地上蹦來跳去。

田世華不會跳舞,只能跟著勁爆的音樂扭動身體,非要跳,他就前後左右地扭大秧歌,總之蹦就完了。

因為總扮猴,且舞姿放浪形骸,田世華得了個「竄天猴」的名號。他在勞動公園跳舞、搞怪的樣子被短視頻、直播推送到瀋陽、東北乃至全國。走在路上,他會被陌生人認出並邀請合照,這是他此前從未有過的感受,帶給他極大的成就和滿足。

在勞動公園,和「竄天猴」一起跳舞的人並不少,網友統稱為「群魔亂舞」。或因舞姿,或因外形,他們每個人至少有一個舞壇諢號——跳舞大姨、長發魔女、馬德勝、牙哥、貝勒爺等。他們聚在勞動公園,跳最瘋的舞,蹦最「老」的迪,出盡風頭。

很多人理解不了,為什麼一群老人在公園裡尬舞,沒有一點老人該有的樣子,丟兒女的臉。甚至有人說,「我老了要是這樣,請打死我。」2022年下半年,瀋陽有關部門響應「低俗」「給瀋陽丟人」等民意,整頓勞動公園的「群魔亂舞」現象,衝擊波延續至今。

有大把時間需要消磨

田世華在勞動公園已經玩了七年。2500多天裡,他幾乎每天中午都坐297路公共汽車去勞動公園,從起點站坐到終點站,橫跨三個行政區,單程耗時一個多小時。

竄天猴不覺得浪費時間,他只嘆時間過得太慢太慢。自1995年從瀋陽冶煉廠下崗後,他已28年沒有上過班,家裡跟工廠唯一有聯繫的物件只剩下喝水的搪瓷缸。田世華下崗那年,瀋陽有27萬職工下崗,而這僅僅是東北下崗潮的開端。重工業大廈的倒塌,開啟了田世華這代人漫長的失落。

當工人時,田世華早上七點半上班,負責掃地、熱飯、刷澡堂子,還有收拾廁所。田世華幹得不好,領導也看不上他,他說那時並不開心。下崗後,39歲且沒有一技之長的田世華想再就業難上加難,好在他會不少樂器:笛子、巴烏、口風琴、豎笛、板胡、六弦琴、手風琴、塤、葫蘆絲都能上手,最得意的要數嗩吶和二胡。

中國的叛逆老人:跳最瘋的舞,蹦最「老」的迪

田世華的床鋪,上面擺放著平常吃的藥和玩的樂器。 (陳佳慧/圖)

今年65歲的劉勇在20年前聽過田世華演奏樂器。那時他在瀋陽青年大街扭秧歌,田世華在秧歌隊吹嗩吶。「那嗩吶吹的,太漂亮了!尤其是《大姑娘美大姑娘浪》這首,就他能把氛圍帶起來。」劉勇也聽田世華吹過悲調,「那個悲勁兒一上來,聽得我心裡酸嘰溜的,他吹《馮奎賣妻》老悲了。」

那時,劉勇所在的秧歌隊每人每月出5元,總共一百多元,算是給吹嗩吶的田世華的酬勞。田世華也接白事的活,但掙來的錢遠不夠養活自己。父親早早去世,他依靠退了休的母親,還有自個的600元低保過活,「就差沒撿菸頭抽」。

53歲那年,田世華診斷出精神二級殘疾,「就是睡不著覺,心忙,人要是睡不著覺那不也屬於精神問題嘛。」為了能睡著覺,田世華一天三頓酒,頓頓二鍋頭。

田世華的住處位於一片破敗的工廠宿舍樓,房內陳設老舊,走進去仿佛穿越到上世紀90年代。他十五年沒有刷過牙,成型的臭襪子搭在陽台。房子雖然髒,但是不亂,他每天出門前都會把各種物件擺放齊整,清掃地面、垃圾歸位。他不會做飯,母親劉淑清每天上樓兩趟給他做。

田世華偶爾也自己動手,把蔥葉子揪成小指那麼長一段,倒入大拉皮,滴點生抽,一拌,再配上56度的二鍋頭,就是一頓中飯。

不用工作的田世華有大把時間需要消磨,他選擇的場所就是瀋陽大大小小的公園——不收費、老人多、娛樂活動也多。田世華幾乎逛遍了瀋陽的公園,他說他最愛的還是位於鐵西區的勞動公園,那裡「人多,音響多,玩樂器的和雜耍的也多」。

中國的叛逆老人:跳最瘋的舞,蹦最「老」的迪

2023年6月,瀋陽勞動公園正門。 (陳佳慧/圖)

「誰家正常人干那事」

始建於1956年的瀋陽勞動公園,歷經改擴建,形成了目前占地520畝的梯形格局。它是開放式公園,沒有圍牆,任何人都能從最近的大馬路入口走進來。田世華先是在勞動公園吹嗩吶,後來看到有跳舞的,他就跳上了,「這一跳,就忍不住了」。

今年66歲的果輝在勞動公園吹了五六年嗩吶,他們常常六七個人一起合奏,但是沒與田世華一起吹過。因為嗩吶聲音太大,他們沒有觀眾,聚在遠離人群的樹林深處自娛自樂。吹盡興了,再嘮嘮嗑。

在勞動公園的舞池裡,田世華體驗到了不一樣的人生。在那裡,許多人過著大差不差的人生,沒人會問退休工資多少、有無兒女孫輩。圍觀人的注意力總會在他身上,幽深泛著藍光的攝影頭也總會對準他,他只需要擠眉弄眼、裝傻賣呆、恣意扭動,甚至不需要真的會跳。

說是舞池,不過是公園裡一塊空地,位於公園最核心的五一廣場紅旗雕塑舞台,是公園黃金地段。勞動公園內部有著無形邊界,廣場、樹林、空地被劃分為大大小小的碎塊,哪一塊在哪個時間歸哪些人跳舞、唱歌或清談,使用者心裡清晰明了,從不越界。

今年47歲的李釗也是勞動公園的常客。2021年,因對短視頻感興趣,他將鏡頭對準舞池裡跳舞的這群老人。近兩年,他每個周末都在勞動公園泡足十個小時,拍久了,與鏡頭裡的人接觸多了,李釗開始理解他們,「光看外表你可能覺得他們『不咋地』,但是他們都有一些心酸的地方。」

實際上,勞動公園「群魔亂舞」聲名鵲起,在網絡上引發關注潮,與李釗的「貢獻」分不開。他以日均兩至三條的頻率向短視頻平台投餵大量素材,一些視頻的曝光量多達上千萬。他發現到勞動公園尬舞的人越來越多,架起直播的手機也開始扎堆。李釗分析,當勞動公園老年尬舞團火了,一些想紅的人就會聚集到這裡,「到其他地方沒有流量」。

田世華沒有手機,更不會上網。他發現很多人對著他拍照、錄影,管他叫網紅,才知道自己出了名。田世華不知道網紅是什麼意思,他得意地猜測,「就是全國各地都知道你這個人了,現在走哪你丟不了。」

田世華發自內心地驕傲,他對母親說:「媽,你看你大兒子多有兩下子,在中國有名了。你兒子火啦,給你掙面兒吧,你看(別人)手機里全是我的相。」出名也給他帶來一些切實的好處,有人給他送來衣服,有人給他送錢。他說一位廣東的周姓網友托人給了他兩次錢,一次800元,一次500元。

成為網紅,田世華喜憂參半。喜的是自己一輩子碌碌無為,卻在晚年名聲四起,憂的是這名聲不太好聽。嫌棄田世華的二弟對他的出名嗤之以鼻,「人都丟盡了!誰家正常人干那事啊?這叫什麼玩意?烏七八糟,給社會造成多大影響。」對於弟弟的嫌棄,田世華沒有反擊,他說不出全乎話,只「嗯,嗯」認下。

中國的叛逆老人:跳最瘋的舞,蹦最「老」的迪

2023年6月,瀋陽,田世華和母親在家中。 (陳佳慧/圖)

「黑紅也是紅」

對於出名,田世華的搭檔藺媛求之不得,她打趣道:「黑紅也是紅。」今年59歲的藺媛網名叫「勞動公園跳舞大姨」,她是「群魔亂舞」的一姐,更是勞動公園最先出名的老年勁舞先鋒,兩個短視頻平台的粉絲共有十多萬人。

藺媛很瘦,一米六出頭的身高只有80來斤重,但在公園舞池裡卻是最有力量的那個。她動作誇張、節奏感強、表情豐富,一頭捲髮挑釁又張揚。藺媛跳的舞無名無派,所有動作都是自創,主打一個「跳當下的心情」。伴著由電視劇《鄉村愛情14》改編的「炸雷呀炸雷炸炸炸炸炸雷,經濟改革掄大錘」DJ版音樂,藺媛「一個電炮,再跟一個飛腳」,火出圈了。

藺媛記得自己最火的時間是2022年春天,她形容每天去勞動公園看她跳舞的人有瀋陽本地的,有周邊城市開車來的,還有外省坐飛機去的,每天都人山人海。「那陣兒出門就像明星似的,都認識我,兩個計程車司機都說是我的粉絲,拽著我讓上他的車。有夜場邀請我去跳舞,那幫小孩都說,哎呀媽,這不大姨嘛,掏出手機就咔咔拍照。」

上世紀80年代,中學畢業的藺媛頂了母親的班,在單位做品檢員,每天的工作內容就是化驗碗盆材質是否合格。她結婚、生子,又因與丈夫性格不合離婚。離婚前一年,母親因腦血栓癱瘓在床,從那時起,藺媛的人生開始「脫序」。

在床前照顧母親一年多,藺媛下海,在瀋陽一家夜店跳舞掙錢。她請了一個保姆在家照看母親,直至十多年後母親過世。母親病後,藺媛才知道自己是抱養的,親生母親在生她時大出血而亡,親生父親無力撫養。2000年,藺媛的養父過世後,她跟著跳舞的團隊去了新加坡,在那裡的夜場又跳了十年。

從新加坡回來,藺媛已年近半百,她用賺來的錢給兒子買了婚房,又給自己補繳了社保。跳舞對藺媛來說,比吃飯都重要。她跳了一輩子的舞,老了繼續跳似乎是順理成章的事。五六年前,藺媛在家附近的勞動公園開始跳舞,那時候流行網絡直播,藺媛也追上了時髦。

「只要跳舞,我就開心了。音樂一打開,我把所有的情感都融入舞蹈里,再給跳出來。」藺媛說。如果仔細辨認,藺媛在勞動公園的舞步中仍能搜尋到她以前的人生痕跡——那些年的夜場裡,藺媛總跳印度舞和埃及舞。

在勞動公園跳久了,藺媛的舞步越來越奔放和放飛自我,一度有人懷疑她是不是從精神病院出來的。「我更喜歡看你穿著紫色碎花裙子優雅地走」,有粉絲在她的帳號下評論。但藺媛更愛現在的自己:「本想活成大哥的女人,沒想到活成了女人的大哥。」

藺媛願意出名,也樂意掙錢。出名後將近一年的時間,她開始接商演、店慶、直播賣衣服,甚至上了瀋陽當地老年人相親電視節目。當然,她盤算好好的,參加相親節目不是為找老頭,而是為更出名。藺媛估算,借著勞動公園的名氣,自己賺了10萬元。

中國的叛逆老人:跳最瘋的舞,蹦最「老」的迪

被整頓前,藺媛和田世華在勞動公園跳舞。 (視頻截圖/圖)

從紅旗雕塑舞台撤退

勞動公園的「群魔亂舞」成名快,爭議來得更快。2022年下半年,瀋陽有關部門著手整頓勞動公園不雅亂舞現象,執法力度於2023年3月達到最強,掛出了「禁止違規網絡直播」的牌子,勸阻了一些低俗的舞姿動作。

包括藺媛、田世華在內,被視為「群魔亂舞」的公園舞者竭力否認自己「給瀋陽丟人」的說法,只是承認跳得有些出格。

給「群魔亂舞」提供音響的代寶驥不斷被驅趕。77歲的代寶驥人稱「老代頭」,他回憶那段時間,5個執法人員一直跟著他,跟他說「大爺你別玩了」。老代頭形容,就跟打游擊戰一樣,從最核心的紅旗雕塑舞台撤退後,「他們去公園哪個地方都被攆」。

沒有辦法,老代頭把音響拖到公園外面的人行道上,「腰部網紅」圍在一圈,繼續跳舞、搖擺。

2023年春節後,竄天猴到瀋陽其他公園暫避風頭,大姨「敗退」深圳,成為一名老年深漂。

幾個月後,蹲在深圳背陰且狹小的城中村出租房裡,藺媛一邊化妝一邊回憶在瀋陽勞動公園的瀟灑時光。她用紅色的眉筆熟練勾畫紅色的挑眉,又在眉間點上一顆印度舞者的紅痣,她說這叫鴻運當頭。她燙著小卷的短髮挑染了幾撮紅色,「這還叫鴻運當頭」。

藺媛太想翻紅了。從勞動公園整頓開始,她已經掉了三萬粉,每場直播的在線觀看人數只有幾十人,遠不足鼎盛時期的零頭。在深圳,藺媛的打工生活過得簡單,每天下午四點燒烤店開門營業,夜裡十二點打烊,每個月4000元工資,她負責收銀、服務、洗碗、拖地。店裡客人不多,有時一晚一兩桌客人,有時一桌都沒有,她絕大多數時間都在店裡枯坐。

除了打工和睡覺,藺媛見縫插針幾乎都在直播。從上午十一二點起床後,藺媛一刻不停歇,精力旺盛到很難讓人相信這是59歲的老太太。她還是去公園跳舞,但是與在瀋陽勞動公園的盛況不一樣,「一心搞錢的深圳人」很少圍觀,一起跳的就更少了,直播畫面里她顯得另類又孤獨。

零點之後,喧騰的深圳開始安靜下來。藺媛穿著工服坐在店門口直播,街邊高高豎起的路燈像舞台輪廓燈一樣明亮,將藺媛滿頭捲髮照得蓬鬆又迷離。這場直播將會持續到深夜三四點鐘,從路邊轉移到出租房,對著手機,她嘮一會,唱一會,再跳一會,最後才跟粉絲作別,意猶未盡去睡覺。

有一次深夜兩點,一條街上幾家打烊的老闆員工聚在一起吃海鮮粥,他們邀請了還在直播的藺媛一起吃點,但被她婉言拒絕。藺媛不願融進深圳當地人的生活,她的朋友都在直播間,都在東北瀋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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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年6月,廣東深圳,藺媛在出租房裡跳舞。 (陳佳慧/圖)

「別再給瀋陽人丟臉了」

自從離婚之後,藺媛沒有再婚的想法,但她願意戀愛,最好還是異地戀,這樣她就有機會出去玩。

在勞動公園圍觀「群魔亂舞」的粉絲里,就有大姨的仰慕者,像護花使者一樣天天在公園陪著她。有粉絲跟大姨合影,護花使者就會吃醋、生氣,「拿眼珠子瞪我、瞪粉絲」,大姨說。有人送她耳環、衣服,護花使者「越俎代庖」說不要。

「大姨將近60歲的人了,找一個老頭子天天管你,吃醋,你得勁兒嗎?」藺媛想法明確:「我不想被約束,我願意玩、願意跳。你要是跟我在一起,我跳舞時你給我拎個包、拎個音響就很好,但是你不能在那站著使大眼珠子瞪我。我們年齡在那,沒必要在情感上哭鼻子抹淚的,你說大姨說的對不對?」

可實際上,在藺媛出名之前,她還因與一個男人分手而哭了好幾天。在藺媛的講述中,這個老頭是北京人,離婚多年,有一個女兒,在三亞有房,來瀋陽走親戚時認識了她。聊了幾個月後,2020年底,藺媛應邀到他三亞的房子裡過年。

這位北京老頭是藺媛這些年裡唯一相中的,她尋思兩人能組成「搭子」,一起養老。但老頭的女兒不同意這段關係,說「勞動公園跳舞的沒一個好的」,藺媛沒辦法只能回瀋陽。那幾天,老頭哭,藺媛也哭。

大姨南下「深漂」引起了田世華的不滿,因為兩人曾是合作關係。田世華說,大姨曾來找過他,要帶他去外地直播,賺來的錢五五分。藺媛否認了這一說法,她稱當時是要一起去外地拍電影,還幫田世華談了酬勞,但他因為沒有行程碼就沒去成。

網上流傳的視頻《竄天猴被城管約談》裡,一名執法人員點名批評田世華,說他扮猴子亂舞亂動有礙觀瞻:「多磕磣吶,是不是……弄點健康的,別再給瀋陽人丟臉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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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世華被執法人員批評。 (視頻截圖/圖)

「咱這舞是有點下流,咱耍得也有點過分。」勞動公園減少直播後,他去勞動公園不再跳舞表演,只當觀眾。「說句心裡話,咱還是穩當點吧。」

風聲緊時,田世華不願去熱鬧的公園,因為熱鬧的公園認識他的人多,叫他「竄天猴」的也多,他不喜歡被人這樣叫,「老覺得就像罵人似的」。他常坐一個多小時的公共汽車去偏遠的郊區公園。「有的老先生,一會叫我拉,一會叫我飛,一會叫我吹嗩吶,要達不到他滿意,他不樂意,他也不知道我樂不樂意。」

田世華偶爾去家附近的萬泉公園拉二胡,也不往熱鬧處擠,只溜邊走,「別人都躲他」。一位負責萬泉公園「掃黃打非」的執法人員曾遇到竄天猴,他穿著制服、戴著紅袖章,掏出手機想拍視頻,結果嚇了田世華一跳。「人家屬於網紅,比咱出名。」他告訴南方周末記者,他當時安慰田世華,「我說你玩你的,別整那低俗的就行。」

李釗也曾在萬泉公園碰到竄天猴。那次,他拍了田世華拉二胡的視頻,有網友看後說「拉得太好聽了,真有才」。這條視頻沒有爆火,但他帶給李釗另一種成就感,他不希望「妖魔化」勞動公園舞者,而是呈現大姨大爺們的更多面向。

重返勞動公園

整頓的餘波還未散盡,2023年6月,瀋陽勞動公園內仍豎著「禁止直播」的牌子,戴著紅袖章的執法人員三五一組,遍布公園的主幹道。不過,原先被視為「群魔亂舞」的老年舞者們已經悄悄回歸,重聚在勞動公園管理方默許的邊緣地帶。

主流和非主流舞者的界限更明顯了。經過最近一次升級改造,勞動公園人氣更旺,尤其在上午10時、下午5時兩個人員進出高峰,跳廣場舞等的主流舞者和來看跳舞的市民摩肩接踵,各種風格的伴奏音樂匯集成超高分貝將公園淹沒。

6月中旬,深漂「失敗」的藺媛回到了瀋陽。養了十年的貓咪躲在床底下生氣,藺媛哄了幾天才好。她覺得自己還能翻盤再紅起來,決定繼續去勞動公園跳舞,「勞動公園沒有大姨,沒意思」。

但回歸後的首次出師略顯不利,藺媛差點找不到「群魔亂舞」的新據點。

新據點位於公園靠近衛工渠一側,是公園方默許配給非主流舞者們的一小塊地盤,那裡最大的優點是偏僻,靠近公廁,就算四周都圍上人,也聚集不了太多。在瀋陽市樹油松遮起的一片蔭涼下,甩頭晃腦亂舞的人有舊相識,也增加了新面孔。震耳欲聾的伴奏環繞著,大姨大爺們延續著備受爭議的舞蹈風格,消磨著東北夏日的漫長白天和黑夜。

看客們從公園四周踱步過來,他們在長椅上擺幾瓶老雪、兩副雞架、一袋花生米,再用千張卷兩根小蔥,就著「群魔亂舞」,眯著眼睛又是一天。

中國的叛逆老人:跳最瘋的舞,蹦最「老」的迪

2023年6月,瀋陽勞動公園,「群魔亂舞」的新據點。 (陳佳慧/圖)

藺媛沒想好該如何養老,但是她害怕自己會像母親那樣癱瘓在床十多年。因為誤操作,藺媛的短視頻帳號直播功能被封一個月。她不知道該如何申訴,更不知道這一個月里,與老友、粉絲如何聯繫。她著急上火,卻又迷茫無助。

田世華害怕母親走後,沒人照顧自己。他還未放棄找媳婦的想法,並列了一長串擇偶標準:漂亮、比他小一旬、賢惠、會過日子、孝敬老人,找一個「南方」的,最好是北京人,因為瀋陽本地的相不中他。

但他覺得找到的希望不大,「我現在就2000塊錢養老金」。這還是嫌棄他的二弟去年幫他跑動爭取來的。田世華每月的開銷也從600元漲到1000元,另外1000元則被母親劉淑清扣下存著,等他生病住院時用。

田世華依舊每天各個公園溜達,劉淑清依舊每天上四樓給他做兩頓飯。她總是守在窗口,看兒子去公園,等兒子從公園回來。她唯一放不下的就是田世華,她常念叨,「我一死,誰管你。你就上養老院去。」像是商量的口吻,又像是已經拍板,為年近七十的兒子定下歸宿。

「我五六十歲的人了,經歷過人間的酸甜苦辣,何必不開心,我要的就是開心、快樂,就像一匹野馬奔馳在草原上。」重返勞動公園的藺媛,發出宣言書一樣的心聲,好像她從未離開過。

社會希望老人以什麼姿態老去?勞動公園裡的「非主流」舞者們不在乎。他們用叛逆的舞姿和活法,給出了具有東北風情的答案。

(應受訪者要求,李釗為化名)

責任編輯: 李華  來源:南方周末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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