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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右派自供狀」及其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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珍貴資料

最近難友J君徵集當年我輩在交大被劃右的獲罪及判罰資料。由於相隔52載,雖然當局於定案前曾出示一份整理過的材料,讓我確認後簽字,但其時木已成舟,根本無容置辯,只匆匆瀏覽一遍隨即畫押。故自己到底犯了哪些天條全無印象。

事有湊巧,1979年哈爾濱當局為我大哥平反(他於1969年因「特嫌」案在該市監獄中病逝),發還的遺物中有我50、60年代寫給他的信。由此獲得一份極其珍貴的第一手資料:

大哥:收到1月16日匯款30元,遂覆此信。因我心緒甚亂,本不欲執筆,且亦不能執筆。

1958年1月15日經過班上同學批駁後,一致認為我是反黨反社會主義反蘇崇美之右派分子,我毫無異議。自己一貫堅持反動階級立場,發展復辟及個人主義思想,卒至墮入鴻溝。今日為人民所挽救,只有切實批判既往罪行,從新做人。

從1951年土改以來,迭經各項運動,但在初中階段,我加入了一個落後小集團,專事打擊班幹部、團員,為反黨集團之雛型,亦由是於斯時不能明確認識土改,反積下對黨之仇恨。高中以後,小集團分散了,但我的思想並無改造,自高一起我對尋找女朋友挖空心思,故於社會主義改造勝利之際毫無興奮之感,與此同時,發展著崇拜美國、反對蘇聯之感情,對香港之資本主義世界亦萬分嚮往。幹部政策關係到我,對留蘇學生等選拔制度深為不滿,入大學後亦然如是,去年五、六月右派之全面進攻為我全面響應。我激烈讚賞儲安平黨天下之說,其餘平反委員會、教授治校、取消黨委制等等,總之,無一不熱衷並積極宣揚,對社會主義建設成就亦加以敵視貶低,對各項政策加以攻擊,肅反更是不滿之極。

吹噓美國、香港,竭力壓低蘇聯。在政治學習中乘隙破壞。凡此種種皆出於階級立場,均說明我自己與人民無共同感情,並於反黨反社會主義反蘇崇美各項有言有行,鐵證如山。

過去一直不注意立場問題,亦未自覺到已經在進行反黨活動,只知自己對蘇、美看法不對,對一些政策不滿,於是去年六月放出了許多毒箭,犯下了彌天大罪。今天正是「早知今日,何必當初。」

六月之後反右開始,自己不覺察到已經暴露,反倒認為沒什麼,一直心安理得,今日認清問題之嚴重性。如何被處理尚待今後方得知曉。我已盡力切實交代,認真批判。

同學皆與我劃清思想界線。由於過去在班中「群眾關係好」,他們要克服溫情主義。但與我較接近的幾個一直不能很好地鬥爭我,受到別人嚴詞指斥。

如屬可能,仍擬於寒假北上,不知准否離校。我校2月14-28放寒假,29至3月9日考本學期科目。(改成考查,即兩級記分)。

對於來信簡述我見。你之生活習慣需要改變,我之手於上海電療12次毫無起色。身體甚佳,但上半學期參加鍛鍊極少。我之體育運動基礎良好,游泳、田徑、器械操、球類均有一定水平。對老師我尊敬,但十分少接近,多是獨立鑽研。外國語竭力加油,勿念。

我擬於日內訂出思想、學習、工作、體育運動之個人規劃,趕上時代步伐,當前革命高潮到來,全國上下一股革命幹勁,促進事業進步。自己淪為右派,務須急起直追,我之上進心尚能鼓起。望多來信。

祝好

劣弟成覺58.1.28

日內我將寫信給二哥,希你轉告我況於大姐。

此一52年前寫的家信,已全文收入拙作《六十餘年家國——我的右派心路歷程》(科華圖書公司,2006年,269-270頁)。它無疑可視為我的「右派自供狀」。

「十宗罪」

據此,我將自己確實犯的天條羅列如下:

1、狂熱附和與極力宣揚儲安平「黨天下」說;

2、贊同羅隆基「平反委員會」說,並以中學老師黃端樞(楊振寧考入西南聯大時的同班同學)及在北京當醫生的三哥挨整為例,聲稱肅反錯案不少;

3、贊同章伯鈞「政治設計院」說;

4、附和龍雲反蘇言論(抗美援朝軍費要還債給蘇聯),不滿中學教科書上將蒸汽機、飛機、電燈、電話、電報等許多發明都歸之於俄國人,又說赫魯雪夫答外國記者問「狡猾」;

5、贊成教授治校及取消黨委制;

6、不滿「成績是主要的」說法;

7、認為農民生活很苦,統購統銷不好;

8、不滿學生檔案制度及留蘇預備生選拔方法;

9、宣揚香港及英美生活方式,以之為天堂;

10、以赴市內醫院理療為由逃避政治學習。

以上除最末一宗之外,其餘多為57年春整風鳴放時期,我在小組討論中或班會上之發言,也有的是平日的閒談,均屬並無違憲的言論。但卻違背了毛所提區分香花與毒草的「六條政治標準」。

至於理療,乃上海第一醫學院某附屬醫院所囑,每周抽一個下午前往,以便醫治中學時期傷殘的右手。該下午正好是政治學習時間。交大「反右補課」前我向班裡請假並獲批准。可是後來這也成了我的「一宗罪」。

負隅頑抗

回想起來,即使我在大鳴大放中一言不發,也是在劫難逃。關鍵在於我父親在土改中被鎮壓,當局認定「殺父之仇」必然使我懷恨在心,故必須給我念緊箍咒。

不過,在具體部署方面卻頗為嚴謹。交大黨委宣布停課搞運動後,次日本班竟然全體前往鄰班,旁聽其批鬥會。過了一天,才「言歸正傳」,並由班裡一位平日有點吊兒郎當、兼且與我關係不錯的「群眾」(非黨團員)C君率先發言,點了我的名。

這是1958年1月15日上午發生的事。地點在中院二樓某教室。

發難者話音剛落,十幾隻手臂幾乎同時舉起。主持會議的是空降來我班的學生黨員K君(原來班中僅有的一位調干黨員學生因病休學),他胸有成竹地讓幾名團員和「群眾」交叉發言。所謂「班三角」,即學校行政指定的班長、團委下轄的團支書和全班「一人一票」選舉產生的班主席,都沒有搶著亮相。

早有不祥預感的我一邊洗耳恭聽,一邊心中撲撲亂跳。聽了一陣,硬著頭皮舉手要求發言。身穿草綠色舊軍裝的C君(他並非部隊轉業,何故穿此服裝?費解)望了我一眼,點頭應允。

我強壓驚恐,針對若干指控逐一反駁,強調自己的言論乃出於幫助當局整風,並無反黨反社會主義意圖。但未說完即遭「群眾」打斷——十幾隻手臂紛紛舉起,人們七嘴八舌地斥責我「狡辯」、「不老實」、「想矇混過關」。

C君指揮若定地做了個手勢,讓大家靜一靜。然後轉向我下令道:

「根據群眾要求,你馬上回寢室去,好好檢查一下自己的態度,然後作出老實交代!」

我明白自己已經陷入沒頂之災,此刻任何滔滔雄辯都毫無作用,也絕無可能。於是依言退出會場,走過空蕩蕩的走廊,煢煢孑立、形影相弔地踏著暗紅色的木樓梯和地板步出中院。

從那一刻起,我被逐出「人民」的行列,成為毛王朝的「賤民」。

非法判罰

此後,在未經公、檢、法任何正式程序,亦被剝奪一切自辯權利的情況下,我先後經歷:

1、本班數次批鬥,所幸者均為文鬥,並美其名曰「擺事實,講道理」;

2、學校徐家匯本部主幹道上大字報專張批判(58年1月下旬);

3、校報公布列入右派名單(約在2月份);

4、交大黨委作出「劃為右派,保留學籍,勞動察看」的處分(58年5月?),由於當時我已因病休學回廣州,故未下鄉勞動;

5、1960年9月27日「自願支持」邊疆建設,當天離滬集體前往烏魯木齊,向新疆軍區生產建設兵團報到。後被分配農七師七一機械廠勞動。

靈魂扭曲

在批鬥過程中,我被C君循循善誘地引導挖掘「墮入右派泥潭」的階級根源、歷史根源、思想根源、社會根源。除了痛罵自己的生身父親,詛咒個人主義這個「萬惡之源」,還主動交代中學時期搞「小集團」,「舉報」該「集團」的首要分子;並坦白在西安時,曾與幾個廣東籍同學在學生宿舍收聽「美國之音」有關反右的報導。此外又應其要求「揭發」幾位平日與我來往較多的室友之「錯誤言論」。

也許是「坦白從寬」,偷聽「敵台」沒列入我的罪狀中。而被我「舉報」及「揭發」者在反右和之後歷次政治運動中,全都安然無恙。

但我不能原諒自己的怯懦和卑鄙。我實際上可恥地出賣了知己朋友,包括上面那封信中提到的幾位被指「溫情主義」的同學。後者列作反右後期班會上「幫助」的對象,雖然會場上掛了「團結——批評——團結」的橫幅,意味著屬於「人民內部矛盾」,氣氛不再那麼肅殺。但恐怕他們本人總會感到壓力吧。無論如何,他們始終對我「講義氣」,我卻把他們拉下水!在此,我誠摯地向一切被我傷害過的朋友致歉!

由此聯想起宋永毅批評57年一些知名文化人互相咬齧,形象盡毀;章詒和揭露馮亦代、黃苗子曾經告密。不管其中部分事實有無出入,我以自身經歷判斷:此皆源自橫暴強權下知識分子靈魂的扭曲。別忘了,他們本身也是受害者。回首往事,是否主要著重從中吸取教訓,把矛頭對準毛及其忠實鷹爪,而對受害者則多幾分寬厚為宜?

摘帽與改正

1961年10月3日獲通知經農七師黨委批准摘去「右派分子」帽子。俗稱「摘帽右派」。理論上不再是專政對象,重返「人民」行列。實際根本不是那麼一回事。

又過了約18年,1979年5月23日上海交大黨委作出《關於張××同志錯劃為右派的改正結論》(滬交委(79)字480號)。由此變為「改正右派」。據說一度是受人尊敬的一族。

關於前者,有我當年的家信為證;後者更是紅頭文件。我延續20多個春秋的「賤民」身份似乎總算最後得脫。毛曾將「右派」形象地命名為「牛鬼蛇神」,與「地、富、反、壞」並列。我輩終於出離「鬼」籍,開始重新做人了。

歌劇《白毛女》有云:「舊社會把人變成鬼,新社會把鬼變成人。」那只是當局的宣傳伎倆。實情為:「毛王朝把人變成蟲——害人蟲、應聲蟲或可憐蟲」,就是不把人當人。

香港把「鬼」變成人

筆者真正被當成人,是在1988年10月29日起。當天我重回自己的出生地香港,也就是從此回歸「人間」。自1949年10月14日廣州易幟以來,三十九年的噩夢至此徹底終結,我感謝上帝!

慶幸之餘,還望大陸在生的57難友善自珍攝。有志如北大諸位學長一樣維權索償的朋友,不妨據理力爭,講究策略,爭取同情;有心無力者,亦不必勉強,不妨儘可能開心地活好每一天,多活一天是一天;無意又無力者,就按自己選擇的適當方式盡其天年吧。我由衷祝福你們!

責任編輯: 李廣松  來源:往事微痕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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