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池莉 : 我要記錄個奇遇(圖)

池莉,生於1957年,當代作家,武漢市文聯主席,中國作家協會第七屆全國委員會主席團委員。主要作品有《池利文集》七卷,長篇小說《來來往往》《小姐你早》《水與火的纏綿》等,中篇專集《池莉小說精選》《有了快感你就喊》《生活秀》《雲破處》《請柳師娘》等,散文集《怎麼愛你也不夠》《給你一輪親太陽》等。作品被譯成多種外文,多部小說被譯編為影視,多部小說獲魯迅文學獎等多種文學獎。

我要記錄一個奇遇。

記錄某個時刻的悄然而至。

就是這個深秋的一天,清晨的某一刻,我在細膩的秋雨聲中慢慢醒來,一種十分遙遠和緩慢的醒,遙遠得剛剛從地平線那兒凸起,仿佛一滴水珠子。以至於在最初一刻,我以為自己並非醒來而在夢中。然而,雨聲就在窗外,一陣的緊,一陣的松,緊的時刻,屋檐下的石階就被打得吧嗒作響,這正是我家的雨,我是真的醒了。

我醒了。我大腦深處的某個溝回醒了。我的身體卻還沒有醒。我依然沉沉躺著,四肢鬆弛,呼吸還是睡眠中的那種自然呼吸,眼睛也沒有睜開。這一覺好睡,睡得身子爛如熟泥。哪裡知道世上竟有這樣好法子的睡眠呢?熟泥啊,是這樣通順,是這樣富有韌性,是這樣的繞指柔,仿佛自己可以化作磚瓦,再化作漂亮的小瓦屋。真箇可以說是「紅雨隨心翻作浪,青山著意化為橋」啊。這又是我多少年嚮往的好睡呢!

本來,我是一向都不喜歡我的清晨陷落在陰雨之中的,這個秋霖如晦的清晨,我卻滿心喜歡,感到臥室里昏暗得如此柔和嫵媚,如鴻蒙初開。這一覺透徹的好睡,使我單純如嬰兒,絲毫沒有了對客觀世界的挑剔,

有的儘是新生的欣悅。

某個時刻便悄然而至。

在這個時刻,鐘擺無聲無息地停止了,世界不再沿著時間縱向前行。我依然閉著眼睛,卻清晰地看見世界在我面前呈現出一個巨大的剖面,就像古老的松樹一樣,有圓圓的輪廓,還散發著新鮮的木香。在密集的年輪里,我看見了自己,在深秋的季節,靜靜躺在床上,是一個48歲的女人,10歲動筆想寫一部厚厚的好小說,至今還沒有寫成。女人育有一女和育有升結腸石化腫瘤一枚,腹部因此留下兩道手術疤痕。

女人因易悲易怒又易憂,經絡多處糾結導致無名疼痛,頭頂有數根怪發,焦慮時雪白,平和時烏黑。女人草根性十足,性喜僻靜,除酷好寫作之外,便只好莊稼與花草,尤其愛聞澆過大糞的沃土被太陽曬出來的氣味。女人本無行政與組織才能,任何社交場合均不能得自在,卻擔任文學藝術聯合會主席職務,時已五年,是斷然不可再做下去了——我注視著自己,目光是從來沒有的平靜客觀,如看一棵樹一株草,想以往數年,學習與工作中也作無數個人總結,卻皆不如此時此刻的真實、簡潔、徹底和公允。

我身上擔任的這項行政職務,早就起念要辭掉,因為時常還是有一些煩瑣公務的,一旦應付不來,難免叫人煩躁憤慨。一旦煩躁憤慨,便恨不得立刻公開發表一個聲明,或者寫一個辭呈立刻見報。然而,在這個時刻里,我的辭職決定不再是一時興起,也不再有慷慨激昂,只有淡定與平衡,沒有機鋒,與時政體制無干,連效仿古代聖賢的退出官場,歸隱林泉之意,也一點點沒有,因那樣的歸隱,還是有機鋒的,下意識里暗藏的,還是一種姿態,要顯示給世人,這姿態至少也是和光同塵,與時舒捲,戢鱗潛翼,思屬風雲。而我,此時此刻,海上生明月,心底見坦然。我不要自己作出了一個關乎個人的選擇,就以為比別人清高遠達。我不歸隱,不超脫,不疏離,不邊緣,我要全心全意地呆在現實生活中。在這個悄然而至的時刻里,我不僅真實簡潔徹底公允地看見了自己的本色,更其難得的是,還生出了這樣質樸的至善的心態,我是多麼喜悅!

就在這個時刻里,我同時看見了我的父母。他們熬過了一夜糟糕的睡眠,相對坐在床上,躬著背,活像一對皮影人偶。他們在小聲商量怎麼才能獲得高質量睡眠。我父親想做一個手術但是又有無數顧慮,他們牢騷滿腹地抱怨現在醫療費用的奇高。在以往的幾十年裡,因與父母相處時間極少,彼此都不太熟悉生活方式與生活態度,凡大事小事出現,我皆惶然不能言。在這個時刻里,我卻絲毫沒有了惶然,爽朗地支持父親做手術並一一歸置他們的顧慮,結果是眾人大悅,一切順利。

我真切地看見了我的女兒。她在遙遠的一所中學宿舍里,被溫暖的陽光喚醒。她朝氣勃勃地穿著一條牛仔布的短褲,而戶外是零下2度的氣溫。她快樂而輕鬆地告訴我:媽媽,我真的一點不冷!她的表情是那麼自信,她自信地駕馭著她的學習,她的生活,她的愛好和興趣。只因她這樣一種自信的駕馭,讓我有說不出的快慰與驕傲。

在這一刻,我居然還看見了我的外祖。他們是我永遠的傷心記憶。他們熬過的是中國巨變的年代,終因心力交瘁而過早逝去。在這一刻,我與他們遙相致意,好像他們也知道我通過了四十八年的人生經歷,理解了人世間的艱難與險惡,他們與我不再隔世。我還看見了我的老外婆,胖胖的,卻總是一副笑模樣,嗜食臭腐痴心不改,秘密掌握著將新鮮食品製作成臭腐食品的種種秘方。就在這一刻,我忽然明白,我對臭腐食品頗有心得的源頭何在,明白了世間的滋味,也是可以有一種臭腐即是奇異之香。

就在這悄然而至的時刻里,我還看見,我11歲的老狗皮皮,忠實地守衛在我的臥室門口,還裝出一副老驥伏櫪,志在千里的模樣。我還看見,屋子後面的菜地里,萵苣,雪菜,蘿蔔菠菜和茼蒿,都在各自的生長之中,而許多微小的菜蟲,也都頑強地依附著菜葉,抵抗越來越凜冽的寒霜。我們絕對是不使用農藥的。無論是蔬菜是小蟲,一概都是我們現實生活的生機。

就是在這一刻,我發現我看見的,果真是我一個人的全世界,是我認識或者記憶的所有人與事。而我,重新與他們面對和相處,全然沒有了執著的自我立場,因此也就沒有對立和不知所措。我能夠看見自己與這個世界的脈脈溝通與種種協調。這是我從來都不曾有過的感覺,這種感覺令我的精神格外輕鬆。《金剛經》所說的「無我相,無人相,無眾生相,無壽者相」,難道就是這個意思?所謂「若菩薩不住相布施,其福德不可思量」,莫非就是一种放下了的身心輕鬆?

一問又一問接連發出,不待回答,我的醒已然由地平線上的水珠變成了東升旭日。我滿目光明,眼裡含滿溫熱淚水,這裡的問也就是答了。

我當然是醒的了。我是從前的自己遇上了現在的自己。我是人與人之間發生了一次真正意義的邂逅。

責任編輯: 李冬琪  來源:池莉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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