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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線」之後:他們在美國從零開始

Mike在洛杉磯送外賣。今年上半年,他帶著12歲的兒子「走線」進入美國。攝影:Mengyu Dong

29歲的李晴來美國兩個月了。她的住處不起眼,但在這附近卻無人不知。想要找到這裡,只需要在谷歌地圖裡輸入「丁胖子」,導航就會把你帶到距加州洛杉磯往東大約15分鐘車程,蒙特利公園市(Monterey Park)的一座美食廣場。廣場上有賣煎餅果子的中餐廳,草藥店、照相館、移民仲介。小店的招牌上都寫著漢字,不一定有英文名——即使有,也很少有顧客在意。在這裡稍微駐足,就可能有仲介上前招攬生意:是剛來的嗎?是拿旅遊簽,還是走線來的?

李晴屬於後者。去年以前,幾乎沒人聽說過「走線」這個詞。今年6月,李晴和丈夫帶著5歲的兒子翻山渡海,穿越拉美9個國家,再從墨西哥北邊越境進入美國時,已有至少1萬多名中國人走過了同樣的旅程,還有更多人在來的路上——因為這條橫跨美洲大陸5000多公里的偷渡路線需要穿越一座原始雨林,多數人只能靠雙腳走,所以稱為「走線」。

這個位於加州蒙特利公園市的美食廣場人稱「丁胖子廣場」,距離洛杉磯市中心約15分鐘車程。這裡是許多華人到美國後的第一站,也被稱為移民的「新手村」。攝影:Mengyu Dong

丁胖子廣場是許多華人到美國後的第一站,也被稱為移民的「新手村」。據說一位姓丁的老闆在這裡開飯館挖到了第一桶金,廣場因此得名。如果在美國有家人,或者找到穩定的工作,人們在這裡短暫落腳後就會離開。但許多「走線」來美的新移民都沒有家人可以投奔,在站穩腳跟前,他們就一直住在丁胖子,把這裡當作美國的大本營。

李晴住的家庭旅館,與丁胖子廣場僅有一街之隔。這些房子以前有的是整體出租的,但近幾個月,因為走線來的人多了,房子也被改造了:一室一廳擺著8到10張單人床,男客住客廳,女客睡臥室。每張床每晚收取幾美元到十幾美元不等的費用,房東通常不問租客姓名,也不看證件,交現金就能住。沿街的大鐵門很少上鎖,推門走進來,眼前是一個長方形的庭院,左右手邊各有幾階鐵製樓梯,踩在上面會發出空洞的悶響。樓梯的扶手已經生鏽,有些地方掛著租客的T恤和襪子,安靜的時候能聽到滴滴答答的水聲。樓梯上下約有20多戶,有的門前掛著褪色的春聯和燈籠。房門總是開著,人多的時候,常有人探頭進來問:「有床位嗎?」

李晴一家人從亞利桑那州的移民監出來以後不久,她就在這裡租了床位,小孩交給一位遠房親戚照顧,丈夫則在從這往東幾十公里車程的一間種植大麻的農場上班,負責搭塑料大棚。兩個人都沒有固定的休息日,多做工就多賺錢。她在一間倉庫工作,負責給包裹分類並貼上正確的標籤。大部分包裹都是從中國寄來的商品,從電子產品到玩具都有。有時她會摸一摸包裹的形狀,猜猜裡面裝的是什麼。

這裡每小時的工資是15美元。倉庫老闆和同事都是中國人,沒有人問她要工作許可,她也心照不宣地沒有提及自己「走線」的經歷。「網上罵『走線』的人很多,好像我們就是來美國當蛀蟲的,」李晴說,「所以如果有人問,我一般都說自己是來旅遊的。」在家庭旅館,她也早出晚歸,天沒亮就起來洗漱,用兩分鐘的時間下樓,穿過丁胖子廣場,坐完70號公共交通再換地鐵A線,在長灘市北邊下車。運氣好的時候,會有同事開車捎她一程,不然她就需要再走15分鐘才到倉庫。

加州蒙特利公園市的一間家庭旅館,房東在客廳里貼上告示,不允許在屋內打電話。攝影:Mengyu Dong

晚上,等她回到家庭旅館時,通常已經過了晚餐時間。她會從洗碗池裡撈出一口小鍋,煮一把掛麵,燙幾根青菜,再加點火鍋肉片和「老乾媽」,就是一頓飯。偶爾休息的時候,她會坐在樓梯旁邊的扶手椅上,一邊曬太陽,一邊看短視頻學英語。她很少和人說話,室友換了一批又一批,大部分人她連名字都叫不出來。

「最近來的人太多了,這裡工作不好找。特別是帶著小孩,很難,」她說。現在,她唯一的希望就是丈夫能換一個近一點的工作,一家人儘快租個房安頓下來,或者一起到外州去。

雨林

「感受過自由,就不想回去做奴隸。」

最初是李晴丈夫提議「走線」的。疫情前,他在湖北的富士康組裝蘋果手機,每個月收入約4000人民幣。李晴也在富士康工作過,每天要拋光上千部手機的鋁製外殼。後來她因為視力下降和偏頭痛的原因離開了工廠。疫情爆發後,李晴的丈夫被遣散。在時緊時松的「清零政策」下,他盡力尋找打零工的機會,在倉庫卸過貨,也送過外賣,有活干就賺錢,趕上疫情封城就只能躺平。後來工廠恢復生產,他卻不想再回去了。「感受過自由,就不想回去做奴隸,」他說,希望「潤」去一個經濟前景更好,政治上更自由的國家。

他考慮過找蛇頭偷渡。他聽朋友說,找福建蛇頭可以辦理日本或歐洲的簽證,辦下來就能直接飛到墨西哥,接下來出海關、翻越美墨邊境都會有人打點好,「自己跟著走就行了」。但走這樣的路線每個人要花30多萬人民幣,一家三口承受不起。

直到去年,李晴的丈夫在YouTube上看到一個中國人在墨西哥扒火車偷渡美國的視頻,後來他在抖音上也刷到「走線」,只要看完一個視頻,算法就會不斷推薦相似的內容。在視頻的評論區,有人說走這條路線,每個人的開銷可以控制在六七萬人民幣以內。他覺得自己被甚麼東西擊中了。「以前覺得去日本也行,去新加坡也行,從來沒覺得美國離自己這麼近。」

但一家人能走到美國,他覺得還是要歸功於李晴。從決定走線到出發前,李晴在Telegram上的走線群里待了好幾個月,把能找到的信息細緻地記下來:在哪裡換匯,怎麼聯繫蛇頭,進雨林做哪些準備才能最大限度保障安全……

然而在這條綿延幾千公里的偷渡之路上,甚麼樣的準備都做不到萬無一失。

在達連隘口,一些嚮導為移民提供馬匹,每個人需要花費1000至1500美元。(受訪人Lei供圖)

在雨林入口,李晴花了1500美元,為自己和兒子雇了嚮導和馬匹。她丈夫為了節省,堅持走了另一條更便宜、但更危險的路。這座雨林名為達連隘口,位於巴拿馬和哥倫比亞之間,長約100公里,由大片沼澤、森林與河流組成。泛美公路本來要從這裡穿過,將北美的阿拉斯加和南美的阿根廷通過公路連接起來;但這裡生態脆弱,地形複雜,修建公路成本太高,於是這片雨林成了長達3萬公里的泛美公路中間唯一的斷檔。

進雨林的第二天,李晴的丈夫和幾十位講西班牙語的偷渡客一起拽著繩索蹚過一條河,放在背包里的手機泡了水,打不開了。沒有手機就意味著無法和妻子聯繫,也用不了谷歌翻譯軟體,只能靠比劃和同伴交流。第三天,他因為膝蓋扭傷而掉了隊。他試圖跟著別人的腳印走,但下雨後小河漲水衝掉了腳印,他很快就迷了路。落單的他在雨林里來來回回找路時,突然發現一條小徑旁邊橫著兩個人的遺體,已經微微發臭。

天色漸暗,他坐在河邊,覺得自己也許再也見不到妻子和孩子了——他很害怕這個想法,但越害怕,想法就越在他腦子裡轉。這時候他聽到不遠處有人的腳步聲和交談的聲音,是一隊南美的移民。他大喊道:「Amigo!Amigo!」——朋友,這是他路上學會的三個西班牙語單詞之一。他加入了這隊人,還把身上帶的食物和水都分給了同伴。第四天,在雨林另一端巴拿馬的難民營里,他見到了等在那裡的妻子和兒子。

後來,一家三口從瓜地馬拉進入墨西哥東南部的恰帕斯州後,從那裡兩次試圖坐大巴北上,都被墨西哥警方攔下。他們只得聯繫當地蛇頭,希望走水路離開。在蛇頭的安排下,一家人趁天黑出發,在港口登上一艘快艇。小船上擠著大約15個同伴,大部分是中國人。冰冷的海水打在身上,人們的衣衫全部濕透,兒子靠在爸爸懷裡咳嗽不停。

船在太平洋上航行了10多個小時,快要靠岸的時候,一位同伴試圖抓住孩子的救生衣幫他下船,但救生衣太大了,沒有繫緊,孩子一下就掉進了海里。還沒等李晴回過神來,她丈夫已經一躍而下,從後面抱住在水中掙扎的兒子,把他托舉起來,李晴趕快抓住兒子的手,把他拖回了船上。孩子被海水嗆得涕淚橫流。

「他一路都沒有叫過苦,」李晴的丈夫後來紅著眼眶回憶,「真讓人心疼。」

2023年4月1日,美國德州弗龍頓,數十人從墨西哥越過里奧格蘭德河偷渡到美國,一名來自中國的移民在邊境巡邏集結地替三個月大的嬰兒換尿布。圖:Reuters/達志影像

為自己而活

李晴一家在路上跋涉時,51歲的Lei已經住進丁胖子廣場附近的家庭旅館了。

出發的那天,她穿著自己最漂亮的衣服,拎了一個假的名牌包,儘量打扮成出國旅遊的闊太太,忐忑不安地排隊等待辦登機手續。對選擇「走線」的人來說,第一步是想辦法飛到厄瓜多。這是簽證政策最寬鬆的南美國家之一,中國遊客可以免簽入境。但隨著「走線」人數激增,從國內直飛厄瓜多很容易被邊檢攔下,因此Lei和許多人一樣從第三國轉機。此外,按照按國際慣例,如果乘客到了目的地無法順利入關,航空公司可能要承擔送乘客回出發地的費用。最近一年多,各航司對前往免簽國的中國旅客加強了審查。

在她前面排隊的也是中國人,一位中年男子穿著衝鋒衣,背著越野行囊,行李很少——Lei看著他,心裡緊張極了,因為這樣的打扮往往會引起航司地勤的懷疑。果然,航空公司拒絕為這位旅客辦理登機手續,並且把排在他身後幾個持中國護照的旅客全部攔了下來。

去年偶然看到「走線」視頻之前,Lei覺得自己的人生已經不會再有什麼變化。90年代從單位下崗後,Lei一直承擔著照護的角色:洗衣做飯,帶小孩,照顧生病的親戚;丈夫在家請人聚會喝得爛醉,她就默默收拾菸蒂和散落一地的酒瓶子。Lei的丈夫有一間小公司,接一些當地政府的工程項目。但即使是在家裡經濟相對寬裕的時候,Lei也很少感受到丈夫的體貼。有一次一家三口出去逛街,丈夫對她說:「孩子想要的我買,你想要的你自己買。」

孩子上學後,Lei想要開一間小店,但丈夫不願意出錢支持她。「他臉上那種嫌棄的表情我到現在都記得」。她拉著丈夫坐下,「然後我把從我手裡花出去的錢一筆一筆列出來,我讓他看:是不是每一筆都是為了這個家?有哪一筆是花在我自己身上的呢?」

疫情後,丈夫的生意急轉直下,很難接到項目,脾氣變得更暴躁。從她的穿著到待人接物的方式,丈夫每一樣都要挑剔。「在家裡那些年,我過的是很沒有自信的日子,」Lei說,「我的付出他從來看不到。」

丈夫是家裡最小的孩子,上面有三個姐姐。每年春節,Lei都要把家裡打掃得一塵不染,做一大桌年夜飯,迎接丈夫的家人一起過年。有一次,丈夫和姐姐在客廳里說話,她藉口上廁所,在衛生間裡躲清靜。過了一會,丈夫過來敲門催促:「幹甚麼呢?快出來陪大家聊天。」

人過中年,孩子也長大了,Lei想要出去找工作,但求職異常艱難,再過幾年她就要滿55歲的法定退休年齡,「到時候想去超市當營業員都沒有人要了。」去年,她在抖音刷到一段又一段「走線」視頻,開始想像自己在異國他鄉能過的另一種人生。在過了50歲生日不久後,她終於下定決心離開:「以前的日子我過夠了。50歲以後的人生,我想為自己而活。」

在登機失敗後,Lei臨時想辦法換票飛往泰國,從泰國轉飛土耳其,然後飛厄瓜多。她從厄瓜多越境進入哥倫比亞,開始了她的「偷渡」之路--一旦過了這條國界,她就不再擁有合法身份,處處要小心移民執法。她和十幾個路上結識的「隊友」一起,穿越雨林後一路坐大巴北上。

到墨西哥北部的時候,丈夫發來一條微信,問她什麼時候回家。她發去一個微信定位,定位顯示她在「下加利福尼亞州」,這是墨西哥最北端的州,與美國加州的聖地亞哥市接壤。而丈夫只注意到「加利福尼亞」這幾個字,就以為她到了美國。

「他自始至終以為我只是出國來旅遊的,」Lei說,「他覺得自己就好像如來佛,我逃不出他的手掌心。」

幾天後,Lei在華人蛇頭的幫助下越過美墨邊境,然後向邊境官員提出庇護申請。按照美國法律規定,移民無論是否以合法途逕入境,均有權利申請庇護。她在移民看守所里住了近一個月,期間手機被收走,無法與家人聯絡。丈夫這才發覺不對勁,他輾轉聯繫上了幫助Lei越境的人,詢問她的下落。蛇頭沒有替她隱瞞:「你老婆是偷渡去美國的,你不知道嗎?」

再次在電話里聽到丈夫的聲音時,Lei已經從移民看守所出來了,正在亞利桑那的機場裡等待飛往洛杉磯的航班。面對電話那頭暴跳如雷的丈夫,Lei把這些年小心翼翼藏在心裡的委屈和盤托出,說完她就掛了電話,然後放聲大哭。

她說,許多年來的辛苦,全部化在了那天的眼淚里。「今後的日子要為自己好好活。」

責任編輯: 李冬琪  來源:端傳媒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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