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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耶路撒冷三千年》作者:在蘇聯經歷很棒的冒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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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蒙·塞巴格·蒙蒂菲奧里(Simon Sebag Montefiore)是個名副其實的學術明星。他策劃並出鏡主持BBC歷史紀錄片;專著《葉卡捷琳娜大帝與波將金》被著名影星安吉麗娜·朱莉(Angelina Jolie)買走影視版權,在即將完成的電影中,他親自擔任製片;《耶路撒冷三千年》被翻譯成40多種文字,暢銷全世界。知乎上「西蒙·塞巴格·蒙蒂菲奧里是一個什麼樣的人?」的提問下,用戶回答:「是一個博學多才,家族背景強大而又富裕的光頭。」

西蒙·塞巴格·蒙蒂菲奧里個名副其實的學術明星。

不過,中國讀者可能不太清楚的是,蒙蒂菲奧里的第一部作品並非歷史專著,而是一部帶有自傳性質的小說,主角是一個對俄國歷史非常痴迷的男學生。小說沒有中文版,也沒有出現在他官方網站的著作列表里。

蒙蒂菲奧里更希望自己成為一名成功的小說家,事實上他始終保持著一本歷史學著作、一部小說的交替寫作,以這樣的頻率完成的「莫斯科三部曲」——《薩申卡》(Sashenka)以及即將在中國出版的《正午的紅色蒼穹》(Red Sky at Noon)和《冬天的一夜》(One Night In Winter),是他迄今最為自豪的作品。

《薩申卡》中文版出版之際,蒙蒂菲奧里開啟了作為作家的首次正式中國之旅。短短一個星期的時間裡,他在北京上海南京出席了密集的講座和公開活動,接受了大量媒體訪問,並有意對類似的問題做出不同的回答,盡職地完成宣傳期的所有工作。

《薩申卡》中文版出版之際,蒙蒂菲奧里開啟了作為作家的首次正式中國之旅。

從銀行家、戰地記者到寫作者

在成為寫作者之前,蒙蒂菲奧里曾延續家族軌跡,在紐約一家投資銀行工作。正如他多次分享的那樁糗事——鄧永鏘邀請他來中國進行商業交流,他卻因時差而睡過了頭——所印證的,他根本不適合這個行業。事實上,他也很快任性地辭去工作,在1990年這個關鍵的年份,只身前往解體前的蘇聯當了戰地記者。

拿著《旁觀者》(The Spectator)雜誌的介紹信,蒙蒂菲奧里去了高加索地區。他在前線「認識了所有領袖、經歷了很多次槍戰,為所有媒體,包括《泰晤士報》《紐約時報》《每日電訊報》《每日郵報》寫作」。當時所有知名媒體的記者都蹲守在莫斯科,他作為一個「想出名的年輕作者」,儘管過於冒險,卻去了更對的地方。後來,這段經歷也為他理解史達林和創作「莫斯科三部曲」的部分橋段提供了鮮活的素材。

和學院派歷史學家不同,蒙蒂菲奧里的研究出發點可以說相當感性。還在劍橋大學攻讀俄國史的時候,他就迷上了葉卡捷琳娜大帝和史達林這兩個截然不同的人物,認為他們可能代表了自己內心的兩極:「凱薩琳敏感、聰明、思想前衛,而史達林黑暗、危險,但他們都是極有權力和手腕的政治人物。」因此當蒙蒂菲奧里開始歷史寫作,他首先便以葉卡捷琳娜二世和她的將軍、情人波將金的愛情故事作為切入點,為此他在俄羅斯檔案館做了大量研究。《葉卡捷琳娜大帝與波將金》問世之後,因其中對葉卡捷琳娜大帝較正面的描述與評價,而被許多俄羅斯官員認可,蒙蒂菲奧里也因此得到了查閱未曾公開的史達林早期檔案的機會。然而,《青年史達林》在同一批俄羅斯人中卻沒有得到好評,因為「他們覺得我影射了普京」。

與家族史密不可分的歷史研究

蒙蒂菲奧里的研究興趣與他的家族緊密相關。他出身於英國一個著名的猶太人銀行家與外交官世家,父系祖先是來自摩洛哥和義大利的塞法迪猶太人。其中最著名的是摩西·蒙蒂菲奧里爵士(1784~1885),著名的金融家、慈善家和外交官,他見過奧斯曼帝國的蘇丹和沙皇尼古拉一世及亞歷山大二世,力圖改善奧斯曼與俄國境內猶太人的生存狀況;他7次訪問巴勒斯坦,於1860年建造了耶路撒冷舊城牆外第一個猶太人定居點;他還去過羅馬尼亞等國,慷慨解囊扶助當地的猶太人社區。蒙蒂菲奧里的母系家族,參與過波蘭反抗沙俄的鬥爭,是19世紀末、20世紀初逃離俄國的猶太人。

因此,《耶路撒冷三千年》和《羅曼諾夫皇朝》這兩本書,某種程度上都包含了蒙蒂菲奧里的家族史。而且正由於自己的家族反覆出現在世界歷史的不同進程中,他在寫作中也喜歡以家族的視角去覆蓋巨大的時間跨度。比如在《耶路撒冷三千年》中,他以多個重要家族的發展而非重要歷史事件為線索來探索這座城市的歷史,因為「耶路撒冷是一座具有連續性和共存性的城市,是一座有著混血人群和混合性建築的兼容並包的大都市,這裡的人們不符合各大宗教傳說和後來的民族主義敘述的狹隘分類」。而《羅曼諾夫皇朝》也不是一部300年的俄國史,而是家族史和傳記。蒙蒂菲奧里在引言中寫道:「權力非常個性化。研究今天的西方民主國家領導人,我們就會發現,即便在透明度很高、任期很短的體制中,人的個性仍然會影響政府……在任何一個宮廷,權力就像人性一樣,具有很強的流動性……在獨裁統治下,權力始終在流動,就像統治者及其領地(它蔓延擴展、活力充沛)的情緒、關係和環境(有個人層面的,也有政治的)一樣易變。」這從歷史觀的層面解釋了他的研究傾向。

對話蒙蒂菲奧里

我的作品裡有許多關於愛和困境的故事。在蘇聯經歷了很棒的冒險

第一財經:我們就從《薩申卡》談起吧。因為「莫斯科三部曲」目前只有《薩申卡》有了中文版,能否請你從整體上介紹一下這三本書?

蒙蒂菲奧里:三部曲的三個故事都發生在俄國,是一些非常出色的女性的故事,她們的愛情、家庭,以及她們在蘇聯政權下的苦難和救贖。故事基本上都是從第一次世界大戰之前開始的,直到蘇聯解體之後。這三本書是我所有作品中最令我自豪的,現在它們已經被翻譯成三十多種語言,也可能很快會拍成電視劇。

第一財經:當年在俄國,應該有大量上流社會的女性參與了社會主義革命,薩申卡的形象是對這個群體的提煉嗎?

蒙蒂菲奧里:是的,有很多上流社會的女性參加革命,薩申卡不是某一個歷史人物,是我在很多人的基礎上的創造。但是這個故事的背景是非常精確的,包括布爾什維克的文化、細節;對其他歷史人物的描寫也儘可能準確,比如拉斯普京、史達林。不過它的核心還是小說,這和我的歷史寫作不一樣,我的歷史研究是關於權力的,而小說更多關注愛和家庭,以及私人生活。

第一財經:小說最後,薩申卡死於審判,對你來說,她這樣的出身,最後的悲劇是註定的嗎?

蒙蒂菲奧里:不是,我不覺得那是任何人的宿命。你看那個時代,在蘇聯做領導人一定是充滿危險的。薩申卡是一個豐富的人,一個冒險者,但是其他人活下來了,她卻沒有。這整個故事的關鍵在於,1938年末,恐怖其實已經結束了,她覺得她已經倖免於難,因此放鬆了警惕。她以為她是幸運兒,可她錯了。我想對中國讀者來說這個故事並不陌生,雖然它發生在蘇聯,我覺得中國讀者會喜歡讀這本書。

第一財經:為什麼從十月革命到蘇聯解體的這一段歷史,對你來說有特別的吸引力?

蒙蒂菲奧里:說實話,我倒不是局限於這個時代,不過確實,我對它很著迷。因為它離我們很近,我們可能都認識從那個時代過來的人,在中國也還有很多經歷了蘇聯時代的人。我們能從人群中辨認出他們,他們同時也是現在這個時代的人。很多事情都還很鮮活,像鏡子,我們對這個時代的感受和理解可能比其他時代更深。

第一財經:上世紀90年代初你也身在蘇聯,因此你在《薩申卡》的第三部分中,是不是也融入很多個人經歷?

蒙蒂菲奧里:是的,很多場景和細節都基於我在高加索地區遇到的人,比如發生在喬治亞的情節。因為我自己也在那裡待了很長時間,我愛喬治亞,我在那裡經歷了很棒的冒險,那是一段刺激的生活。當時只要你人在那裡,無論做什麼都很容易沒命。可能是因為翻譯失誤,或者只是因為生氣了,就直接開槍。很多記者被誤殺,我也差點被綁架。所以離開那裡之後,我就決定開始寫書了,這樣可能我還能活得長一點。

中國人對我的家族特別感興趣

第一財經:你的家族背景對你的寫作有任何幫助嗎?比如讓你更容易獲取研究資料?

蒙蒂菲奧里:完全沒有。我的家族在19世紀是很著名的,但近年來已經無人知曉了。今天人們可能反而是因為我的緣故才對我的家族有所耳聞。

第一財經:家庭是你寫作中一條很重要的線索。

蒙蒂菲奧里:是的,我喜歡寫家庭,部分原因是,它是一個展現生活和歷史的很好的敘述工具。多數時候人們寫的是皇室或者權貴家族,因為他們的故事比一般人的故事更激動人心,也因為一般家庭往往沒什麼史料留下來。

第一財經:你想過寫一寫自己的家族嗎?

蒙蒂菲奧里:沒有。因為凡是自己寫自己的家族史,讀者都會覺得很無聊。

第一財經:但你提到過曾在別人的書里發現自己祖先的名字,這是什麼感覺?

蒙蒂菲奧里:我想這是個挺有趣的現象,就是中國人對我的家族特別感興趣。因為你們經歷了徹底的革命,所以你們很少有類似的家族延續的經驗。要知道我的家族是猶太人家族,我們是外來者,不是什麼歷史悠久的顯赫家族,我們是新人。在英國的歷史中,我們來得很晚,我們甚至根本不是英國人。在中國人看來,有幾百年的家族史可能已經很顯赫了,但這是個幻覺。

第一財經:那麼作為外來者,是怎樣的體驗?

蒙蒂菲奧里:在英國,我一半覺得自己是外來者,一半又覺得非常身在其中,是有趣的混雜的體驗。不過作為作家,你就得是個外來者。

獨一無二的時代和獨一無二的人

第一財經:當我們試圖理解一段歷史時,我們總是傾向於把握類似意識形態、社會狀況之類的大問題,但你似乎對歷史人物的個人經歷、性格和人際關係特別感興趣,你認為是這些更隱秘的因素影響了歷史的進程嗎?

蒙蒂菲奧里:我認為歷史是這些因素的混合,是重要人物和時間的同步性,這是我感興趣的。不過,歷史總是同時反映了當下和過去,你是怎麼寫歷史的,受到你所處時代的很大影響。過去,私生活在歷史寫作里不是很重要的事情,人們通常不評論歷史人物的私生活,但現在,這些事情變得重要了,讀者也很感興趣。

但我不能說個人性格和經歷是決定性的,因為如果你讓史達林晚生10~20年,他可能只會是喬治亞一個不知名的記者,我們永遠不會知道他。然而他是那個時代里「對」的那個人,獨一無二的時代和獨一無二的人。歷史的秘密在這裡,你必須在那個剛好的位置上,才會是被記住的人物。有很多卓越的人一輩子沒有綻放。史達林是一個自我成就的人,史達林成就了史達林,同時歷史成就了史達林。

第一財經:你認為歷史和歷史書寫分別是什麼?

蒙蒂菲奧里:歷史是資源、技術、意識形態和人在一個國家或民族中的排列組合,所有因素在同時產生作用,一個使得另一個成為可能。書寫歷史就是分析所有這些東西,解釋一些事情,得到一個結論。通常事情的發生不會只有一個動因,肯定也不會只因為一個人,歷史學家得把所有因素考慮進去。

第一財經:能得出確定的結論嗎?

蒙蒂菲奧里:不能,我不覺得任何事情是必然的,否則就不用寫了。但可以確定的是,所有事情都有結果,而結果往往和預期背道而馳。

第一財經:讀歷史似乎是世界各地所有領導人的愛好,中國也有家喻戶曉的唐太宗名言「以史為鑑,可以知興替」。作為歷史學家,你怎麼看這一點?

蒙蒂菲奧里:當然,對領導人來說學習歷史是很重要的,因為其中全是教訓。對所有人來說都是,你越了解歷史,你就越能看清現在。但危險的是,現在不會是過去的完全複製。舉個例子,在西方,每個領導人都很喜歡反觀第二次世界大戰,尤其是戰爭爆發前期的歷史,因為那是慘痛的教訓。而大家覺得,現在世界好像又走到了類似的關口。然而不會有一模一樣的事情發生的,往回看很容易,但不要執迷於過去。而且我建議大家要研究廣泛的歷史,不要只研究一小段時期。

第一財經:你接下來的寫作計劃是什麼?

蒙蒂菲奧里:我要寫一本世界史。目前還在前期研究階段,但可以確定的是,會有很多關於中國和日本的內容。這會是一本通史,不會有太多史料搜集工作。

第一財經:如果未來你的孩子在歷史書中看到關於你的內容,你希望他們看到什麼?

蒙蒂菲奧里:(笑)一個好問題,但我不知道答案,也許不會有任何內容。畢竟他們的父母都是作家,所以我猜作品應該更重要吧,我的作品裡有許多關於愛和困境的故事,如果他們感興趣,希望他們能讀到。

責任編輯: 李廣松  來源:第一財經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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