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 > 史海鉤沉 > 正文

我親手掩埋的他 自殺者的悲悲戚戚

—三個自殺者的悲悲戚戚(3)

作者:

我親手掩埋的他

1979年深秋,我正在四川省地方國營雷馬屏農場桂花大隊山西寨中隊服刑勞改,反革命罪,判刑十八年,此時我已四十五歲,服刑了十七年多,加上我勞教和看守所的「獨居」關押,我已被「專政」了二十二年有餘。再也不是「風華正茂」的「同學少年」,監管獄吏們也已經開始用老奸巨猾這個與年齡有關的成語,來修飾我這個「老」反革命份子。

那天我沒有到地里出工,而是留在隊部對一台機動噴霧器進行例行保養,擺弄機器的地點就在中隊部側邊的「風乾室」(這個名字有點特殊,在這個農場卻普遍存在,實際上就是生產成品正式入庫前臨時堆放之處)。上午九時許,一輛軍用吉普車載著場部來的幾名獄吏到了中隊部,其中一位還挎著一部照相機。這時我們的中隊長從辦公室走出以示迎接,奇怪的是中隊長身後竟跟著一位彝族老鄉,他什麼時候來的?又為什麼加入這迎接的行列?我在心裡暗暗納悶。幾位來人和隊長都進辦公室去了,估計是商量什麼事,我也繼續擺弄我的機器。

十多分鐘後,獄吏隊長站在隊部門口大聲喊著我的名字,我站起來應聲回答,他對我命令道:「你帶一把鋤頭跟這幾位幹事出趟差。」眾所周知,犯人是世界上最容易指揮的人(換一個角度,也可以說是世界上最不容易指揮的人),我匆匆忙忙地拾掇了我的工具和零件,找來一把鋤頭,跟在三名獄吏和一位彝族老鄉身後,朝隊部背後的高山上走去。

我服刑的這座雷馬屏農場,深藏在雷波、馬邊、屏山三縣之間的大涼山里,縱橫數十公里,四周都是古木參天的原始森林,除當地彝族獵人進山打獵熟悉路徑可以進入以外,一般人根本不敢深入其間,那裡面陰風慘慘瘴氣逼人,荊棘藤蔓懸崖陡坎使你寸步難行。犯人們偶爾奉命伐木砍竹子也只能進到邊緣地帶,獄吏們不無驕傲地宣稱:我們雷馬屏農場是一座天然監獄,四周的原始森林比高牆電網還管用。話語中流露著對上天給予的這一恩賜的自豪感,似乎是天老爺也支持「我們」對「你們」的折磨蹂躪,這些大話空話犯人們早已聽膩了。不過,農場集訓隊裡關押著一兩百個逃跑犯,卻並無一人是穿越原始森林跑出農場的倒也是不爭的事實。

我們一行五人,三個頤指氣使動口不動手的獄吏,一位名為公民實為賤民的彝族老鄉,加上我這個老奸巨猾的在押犯,向原始森林深處走去。通過他們四個人在途中的交談,我基本弄清了這次出差的目的,原來這個彝族獵人在三天前的一次狩獵中,意外地發現一座山崖下有一具屍體。死者身穿的勞改犯人制服和犯人必剃的光頭,足以證明他的身份。今天這三位獄吏中,有一位就是距屍體發現地最近的一個勞改犯中隊的小頭目,那個中隊在我們這個中隊所在的大山的另一側,實際上兩個中隊之間隔著的就是大山頂部的原始森林。

十多天前,那裡曾「逃跑」了一個餵牛的犯人,因為他偷牛飼料玉米粉吃被人檢舉,當晚正準備開他鬥爭會,他卻提前「畏罪潛逃」了。我對他們的這種定性毫不相信,因為任何一個逃跑者都不可能去到一個沒食物沒住房只藏著毒蛇猛獸的陌生森林,跑到那惡劣的生存環境裡去等死還差不多,不過我也知道,獄吏們都不願承認自己治下的犯人會自殺,哪怕他們一再強調自殺是「帶著花崗岩腦袋去見上帝」。我的這個想法當然遵照「老奸巨猾」的原則,封鎖在自己的口腔里。

此刻我的任務已十分明確,他們幾個人專程前去「驗明正身」。扛著鋤頭的我就是去掩埋屍體,走在最前面的彝族老鄉,因為是屍體的發現者,帶路的人則非他莫屬,當然有一筆小小的誤工費等待著他。

大約走了一個多小時,我們進入了原始森林,那裡面瀰漫著腐枝爛葉的腥臭味,潮濕無比。彝族獵戶取出他腰間的彎刀,砍掉阻擋前進的藤蔓樹枝,後面的人則隨著他劈出的路向上走去,許多地方都得靠攀援身前的竹木才能跨上,像這樣艱難行走了兩個多小時,接近下午一點左右,氣喘吁吁汗流浹背的一行人等才到達目的地。

這是一座約五層樓高的懸崖,底部是一個約八米直徑的水塘,有細細的水流從崖上流下,可以判斷的是,如遭遇暴雨天氣,山洪暴發,這裡也會是一個像模像樣的瀑布,歷史悠久的瀑布衝擊力鑿成了這個外淺內深的存水塘。水塘的邊緣積水只有十公分左右,水塘以外的周邊,則是一個長方形的平台,寬四米左右,長十五米上下。此刻這三個汗流滿面的獄吏,圍在水塘邊緣那具勞改犯屍體的近側,按他們那個階層在人際交往方面的習俗,一邊相互遞香菸又彼此點火。時不時表情冷漠的對著這具穿著一套勞改棉衣的腐屍看一眼,就像看一截腐朽的木頭一樣。身份「卑微」的我,知趣的和他們保持著距離,但仍能清晰的看見仰面朝天的屍體,大部分身子浸泡在水裡,只有臉部和痙攣狀的手指露出了水面,而露出水的臉部的肌肉,早已被山鳥啄食乾淨,剩下的只是一個骷髏的面孔,十分恐怖,連卷屈微彎的手指的指尖部分,因沒有浸在水裡也被野鳥啄去,光剩下白色的指尖小骨頭。那位背照相機的獄吏吐掉菸頭,取出相機,對著這「猙獰面目」拍下了若干張「珍貴鏡頭」。

那位很可能是身負法醫重任的獄吏戴上口罩,踩著淺水,向屍體的頭部靠近了幾步,用指間的一把醫用小鑷子剝開死者已經開始腐爛的頭皮,在其額頭的右側似乎發現了幾絲裂紋,便用鑷子指著裂紋對他的幾位同事冷冰冰地說:「他這裡摔破了。」

可以想像,這位決心用死亡來抗拒凌辱的犯兄,他當時是多麼勇敢地從懸崖頂上以頭部朝下的姿勢飛身躍下,他用自己的死亡完成了一次對暴政的控訴。可以想像,死者的鮮血曾染紅了這淺淺的水塘,池塘應該知道,是誰欠下的這筆血債!

到此為止,幾個獄吏的公務似乎都已完成,他們剩下的事就是等我把屍體掩埋完畢然後將我押解回中隊。我獨自一人在這懸崖峭壁間如何去掩埋一具瀕臨腐爛的屍體?雖然我手握一把鋤頭,但身邊的地面除了奇形怪狀的大小石塊,並不存在可以開挖的泥土,崖下的樹林中到有鬆軟的土壤,但是我能把這具腐屍從高約三米的峭崖上搬運下森林中去嗎?萬一搬運途中腐爛的屍體垮了架,乃至於身首異處,甚至腸肝肚肺灑落遍地又將如何收拾?

躊躇間我看見坐在岩邊的幾個獄吏,有的調整座位間的石塊以便坐得舒服些,有的取出掛包里的乾糧,估計是麵包滷肉滷蛋放在一塊鋪平了的報紙上,三人便相互遞這勸那中吃將起來,唯獨那位身份在獄吏和犯人之間的彝族農民,他似乎知道在這個等級森嚴的階級社會裡,自己這「二等公民」的身份畢竟十分卑微,站在一旁啃麵包,更不敢蹲下身子伸手去拈滷肉滷蛋。我深知彝族人嗜酒如命,三個獄吏中的一個帶有一隻小酒壺,我從他們飲用時的口型、加上水塘邊飄浮的淡淡酒香加上彝人艷羨的目光可以判斷,小壺中必是燒酒無疑,他們三人傳來遞去就是不給「二等公民」舔上一口,獄吏們肯定知道彝族人不洗臉不刷牙口腔衛生的檔次……此刻大約是午後兩點鐘,我肚子裡空蕩蕩咕咕直響發出求食的警號。他們正大快朵頤的畫面對我是個極大的刺激。我突然想到,我何不告訴這幾個獄吏,這個遍地石頭沒有泥土的地方根本沒法掩埋這具腐屍。

正欲啟齒說話,我的眼光又落在屍體臉部那些被山鳥啄食後留下的空洞,我想到他的妻室兒女老父老母,是否知道他們朝思暮想的親人,在所謂「苦口婆心地教育」下,在所謂「前途光明」的騙局中,落得的竟然是這樣一個「面目全非」的恐怖結局,親人們也許正企盼這位跳崖者「早日成為新人」與他們團聚。想到死者和我同為暴政下的犧牲品,想到他憑什麼去接受「死無葬身之地」,這個中國人認定的最大悲慘?我強忍著眼淚也強忍著飢餓,扛著鋤頭在亂石叢中四下尋找,希望能幫助他「入土為安」。

也許造物主的慈悲在冥冥中展示,原來水塘邊立有一塊兩平方米左右的大石板,呈四十五度角傾斜在一大堆亂石之上,石板上有一層厚約三公分的青苔,我打定了主意,便將石板下那些散亂中的大塊卵石移開,稍加平整,弄成一個「臥榻」狀,準備將他「安埋」在這座「冒名頂替」卻又巧奪天工的「墳墓」之中。

現在我開始移動屍體了,我用鋤頭勾在屍體的腰間,用力一拉屍體在淺水裡翻了個面,想不到這個動作的結果,竟是將原來密藏在水下的一股腐屍的惡臭翻了出來,那股令人發嘔的惡臭,連我這個一度被描繪成臭狗屎的傢伙都難以忍受。我只得屏住呼吸,緊閉雙唇,一次又一次小心翼翼地翻滾這具屍體。這得感謝使用鋤頭的出色技能,使我能得心應手地既不能用力過猛、使腐屍因過份震動而崩散;又不至於用力過輕達不到翻動的效果,特別是屍體離開水塘,接近「臥榻」時,我還得用鋤頭將它調整到長短合適、「一翻到位」的位置,更是使我勞神費力手腦並用。結果倒也沒有辜負我的一身臭汗,終於讓屍體仰臥在這舉世無雙的「墓地」之內。

沒有進過原始森林的人不會知道,在大石板上長的那種青苔,絕非一般意義上的青苔,因為千秋萬載日久天長的積累,那幾公分厚的泥土(實際上是積澱的數十萬年的塵埃)和石板之間,還糾纏著千絲萬縷條青苔的根系早已形成網絡狀,只要用鋤頭小心剝離,它可以像一床棉被一樣的從石板上剝下。我就用這床「青苔棉被」蓋住了這位用死罪來替代活罪的犯兄,最後,我又忍受著飢餓和勞累,搬來些石塊壓住「青苔棉被」,當然我決不是為了讓他死後還受壓迫,只是怕山裡的野獸打擾了這個不幸者的長眠。

回到隊上時,天已黑盡,又餓又累的我,既吃不下飯,又睡不著覺,這不僅僅是對這位為慘死的犯兄的無限哀思。更因為我從那三張冷酷無情的臉上,看到了人性的醜惡,而這種醜惡已經變成了使無數人日益墮落的瘟疫,它正威脅著我們這個古老民族的生存和發展。

2002年4月12日成都

7月19日改定

責任編輯: 李廣松  來源:格拉古軼事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本文網址:https://tw.aboluowang.com/2024/0105/1999963.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