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省委秘書記憶中的「九一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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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一三」事件發生時,我在雲南省委辦公廳秘書二處作秘書。

14日一早,周恩來就用保密電話親自向各省最高長官通報了情況。雲南省委書記兼昆明軍區政委周興也接到了同樣的電話,總理通報了情況後,要求馬上下令雲南陸軍接管所有空軍控制的機場。

周興向省委領導轉報的情況是這樣的:總理告訴他說:「人跑了。」周興問:「誰跑了?」總理答:「就是做報告那個人。」總理的潛台詞是廬山會議即九屆二中全會上做報告那個人,不用說就是林彪了。但他不把事情點透。周興的政治想像力一時短路,還難以延伸得那麼遠,於是又問:「哪個做報告的人?」總理繼續提醒:「就是你批判的那個人!」周興想了想,那一年他批判的最大名人,不就是陳伯達嗎?那年春上,按中央「批陳整風」的統一部署,昆明軍區和雲南省委召開了一次「批陳整風」會議。3月4日,第一書記周興在會上發表長篇演講,從理論和實踐兩個方面,對「政治騙子」、「假馬列」大張撻伐。講話高屋建瓴、旁徵博引,既有滔滔宏論,又有實際操作,效果好極了。講稿一經上報中央,偉大領袖看了,欣然批示:「很好,照發」。這個講稿一下子變成了中共中央「中發(1971)37號」、「批陳整風」的指導性文件,下發全國學習之。1971年周興的個人記憶,這件事肯定最為深刻。「喔……」周興終於回答,「明白了明白了。」其實他什麼也沒明白。周恩來要說的,應該是指周興批判的那個人背後的人,但這有點像玩「腦筋急轉彎」遊戲,彎子繞得有點大。

周興放下電話——他後來說——只感覺一頭霧水。陳伯達一介書生,和軍隊全不沾邊,和空軍更不沾邊,他跑了,幹嘛要興師動眾,調兵遣將,讓陸軍接管機場?當時要他把事情聯繫到寫進黨章的「接班人」、「副統帥」、毛澤東的「親密戰友」,想像力和膽量一時都無法到位。只是,幾十年的政治鬥爭經驗確又暗暗提醒,非常時期,應該有非常思維呢。他不能不將猜測的觸角小心翼翼伸向林彪。那時雲南省正開著兩個全省性的重要會議,一個是軍區的所謂「政治邊防」工作會;一個是全省教育工作會,而且會議結束都要周興政委前去發表講話。「政治邊防」會議,辦公廳二處派出劉連清(文革前昆明軍區司令員秦基偉中將的秘書)為周興的講話主筆;教育工作會,則派我與會調研(想不起主筆為誰了。好像是前昆明軍區政委譚甫仁將軍的秘書甫漢吧?甫時任辦公廳副主任)。總之,這件事確實給周興出了個大難題。那年月講話,動輒就毛主席怎麼怎麼指示,接著照例又林副主席怎麼怎麼指示,如果真是林彪出事,且總理還親自打了招呼,你還在講話里口口聲聲林副主席怎麼著,不是嚴重政治問題嗎?尤其是所謂「政治邊防」,這正是林彪首倡的口號,開這樣的專題會議,反覆闡述林彪的指示的重要性,無論如何是難以迴避的。時間是9月15日,「政治邊防」工作會面臨閉幕,周興的講話必須馬上定稿。那天他來了我們辦公室,先是讓劉秘書把草稿給他審看。他左看右看,什麼意見也沒提,最後只一本正經地提醒道:「你們引用林副主席這些語錄,都校對過了嗎?如果拿不穩的,就省掉吧!」「都反覆校過了!」劉的回答非常肯定,「沒錯的!」周興猶豫,出得門去,片刻又推門進來。「那麼——」他又交代:「你們再看看稿子。要注意:引用主席語錄和林副主席語錄,數量和比例一定要掌握好。」片刻,又說:「林副主席的數量不能超過主席啊!」「沒超過。沒超過的!」辦事認真的劉秘回答永遠肯定,「我們逐條計算過了。」「那好。那好……」周興終於退出門外了。我們正狐疑這老頭兒今天到底怎麼啦,周興第三次又推門進來了。這一次他什麼也不再問,直截了當宣布:「這個稿子我看,行了,到時候照念就是。只是——把林副主席的語錄再稍微減少一點,行不行?記住,就這樣!」劉秘一頭霧水了,忙說行的行的。

大約20日前後,一位中央欽派的機要員終於來到省委一號大院,敲響了周興的院門。那時全中國的飛機都全部禁航,機要員是坐火車來的——當時北京到昆明需要三天兩夜——周興正重病臥床,秘書問北京來人能否代收?對方說不行,必須本人簽收。北京來人遂直接被領來病床前把文件交給了周興本人。這就是9月18日發出的中共中央1971(79)號文件。文件一開頭就赫然一段:

中共中央正式通知:林彪於1971年9月13日倉皇出逃,狼狽投敵,叛黨叛國,自取滅亡。……

對林彪叛黨叛國事件,中央正在審查。現有的種種物證人證業已充分證明:林彪出逃的罪惡目的,是投降蘇修社會帝國主義。根據確實消息,出境的三叉戟飛機已於蒙古境內溫都爾汗附近墜毀。林彪、葉群林立果等全部燒死,成為死有餘辜的叛徒賣國賊。

從文革開始後,特別是「滿懷激情迎九大」以來的造神狂熱中,八億中國人每天用宗教儀式恭祝毛澤東萬壽無疆,同時都需恭祝副統帥林彪「身體健康,永遠健康」,在「九大」通過的所謂對國際共運具有歷史性貢獻的「新黨章」里,林彪還被正式冊封為欽定的最高領袖接班人,如此顯赫的准神,突然製造出這些只該出現在偵探小說中的震撼故事,已經不能用匪夷所思來形容了。

誰也無法知道作為共產黨高級幹部的周興當時的心情。

作為核心機構的工作人員,我們繼續蒙在鼓裡,只是種種蜘絲馬跡讓我們不能不小心翼翼地猜測遙遠的宮闈背後可能出現的巨大異動。21日,我在雲南飯店參加全省教育工作會議,在那天的《雲南日報》上,我發現了一個鮮為外人關注的細節:那是轉載《解放軍報》的大塊文章,占據了雲報整整一版,題目大約是關於慶祝國慶22周年的宣傳提綱。我在文章末尾發現了一句口號:讓我們緊密團結在「以毛主席為首的黨中央周圍」如何如何。這類口號當時司空見慣,大家早就說得順口溜溜。問題是,那些年的標準版本應該是:「以毛主席為首、林副主席為副的黨中央」,為什麼如此重要的權威新聞文稿,偏偏把這個「為副」給漏掉了?需知,這疏漏可是絕對不應該、也絕對不能馬虎大意的、重大的政治錯誤!

我馬上找來《解放軍報》查看原文:呀!沒錯,照樣是團結在「以毛主席為首的黨中央周圍」如何如何!照樣沒有「林副主席為副」!看來這絕對不是編輯和印刷環節出了疏漏,確是林本人一定出了什麼問題。那年月,高級幹部今天順風,明日翻船這類事並不足怪,問題是林彪:毛花了那麼大代價、甚至不惜誅殺無數和他同創江山的開國重臣、不惜把全中國的經濟推向崩潰而死力推上「太子」位的「親密戰友」,他翻了船,肯定事非一般了。

開會期間和我同居一室的《雲南日報》資深記者韓曙光,鬍鬚絡腮,挺厚道的中年人,為調研教育方面的事情,我們曾多次合作。那晚都躺上床了,我憋不住悄悄向他說起那句殘缺不全的口號——我沒有說我所猜測的背後潛台詞,不料,他說他也發現了,他也暗覺蹊蹺,二人心知肚明,都到此為止,心懷狐疑睡覺。但睡不著,我過一會又若無其事提醒,說我原在邊疆保山搞新聞,每到節日前夕,新華社總會把毛主席的標準像、及他和「親密戰友」林彪的合影照製成塑料膠版提前寄來(那時沒有傳真之類的新聞傳輸手段),你們《雲南日報》是否也如此?他說是的,通過其他方式傳來的照片制出版來效果不好,他們也是提前收新華社郵寄的塑膠版。我趁機慫恿,說你回去打聽打聽如何,看今年的標準相膠板寄來沒有?他說好。

我們像兩個道行高深的僧人云里霧裡地說禪論經,最後,誰都沒敢把事情點破,而誰都知道對方想說什麼。

老韓是個辦事認真的人,那幾天他每從報社回來,都會向我通報他打聽的新情況,而每次的新情況都一樣:領袖像及領袖與「親密戰友」的合影像沒有寄來。

國慶越來越近,按照常規,膠板再不寄到已來不及了。接下來又一個信息給我們本已十分敏感的心發來新的證據:中央正式通知,以後(其實首先是今年)國慶慶典方式實施改革,不再舉行大規模群眾大會和廣場遊行,我的第一反應非常肯定:林彪出事了!北京此舉,顯然是要迴避「副統帥」缺席的尷尬!

我和韓預感的凶信每日都在進展。我和朋友們仿佛都等待災難降臨,我們急於證實卻無法證實,甚至向任何人求證本身就是災難。

某日晚,會議沒有活動,我女友來飯店找我,我就陪她一道去市街散心。雲南飯店位於昆明東西軸線東風路,兩邊排列著昆明的著名大樓和商鋪飯店。雲南飯店是省政府的接待機構,出去不遠便是昆明市政府的接待點春城飯店,飯店樓下有一照相館(好像就叫「春城照相館」吧,記不起了),很大的。那一年央級雜誌《人民畫報》7月號是江青的專輯。最好的攝影器材和最蹩腳的技巧在這位第一夫人的作品裡表現得淋漓盡致。春城照相館的經理肯定是個喜歡趕時髦的傢伙,他把這期畫報上的蹩腳作品全都翻拍得很大放在櫥窗里兜攬顧客。那期畫報最讓人震撼的就是「林副主席學毛選」:副統帥以發毛稀疏的禿瓢出鏡。老百姓平時能看到的副統帥林彪的所有官方照都戴帽子,一旦亮出光頭自然特別招風,又特別逗人發笑(這樣的照片如不是出自第一夫人而是出自任一普通老百姓,絕對立馬打成醜化領袖形象的「現行反革命」)。還有,自打文革開始,老百姓對於弱不禁風、臉色蒼白、手裡總是粘著一本語錄本有氣無力搖著、跟屁蟲一樣在毛後面喊「萬歲」的傢伙從來就沒好印象。他的湖北普通話沙啞還有點聲嘶力竭,聽起來特別刺耳,簡直讓人噁心。1971年國慶前夕的那個晚上,我和女友在東風路上遠遠看見照相館櫥窗前有一大堆人圍觀,上前去遠遠看了一眼就退了出來。我小心指了指,說:「這個人可能出事了……」不料我未來的老婆大吃一驚,旋即警告我,說一句:「你,反革命!」我無奈地笑笑,立馬將話題剎車,只說,你不信算啦。

很快,記不起是國慶前還是國慶後,有一天,和我同處一辦公室的塗曉雷(雲南造反派「八二三」派頭號「筆桿子」,時任中共雲南省核心小組辦公室秘書)把我拉到花園裡,異常興奮地向我宣布:你知道吧,林彪真的這個了:「麥格」!「麥格」好像是什麼抗日電影裡日本鬼子說的話。經常被老百姓用來開玩笑的鬼子語言還有:「米西米西的」、「死了死了的」、「大大的好」等等。在我的知識里,「米西」好像是「吃」、「麥格」的意思好像是「死」。塗曉雷說話間,還非常得意地模仿日本軍國主義電影《山本五十六》裡山本大將的動作:他的座機被美軍擊中瞬間,手按軍刀,沉著赴死。接著,塗快活地哈哈大笑。塗曉雷所屬「雲南八二三」派長期與「二野」為主的昆明軍人交好,對於調來雲南「摻沙子」的林彪嫡系「四野」鐵軍五十四軍一直心懷耿耿,「四野」大佬林彪出事他們當然高興。塗的鐵哥兒們、「八二三」派一號大佬黃兆琪當時已榮任省委常委,按照中共中央1971(79)號文件關於「林彪叛黨叛國問題」「目前只傳達到省、市、自治區黨委常委以上的黨組織」的精神,黃肯定是知道真相了,而塗所知道的情況,也就自然有其來歷了。

多日的猜測和憂慮終於塵埃落定。我心裡早有準備,消息得到證實,我似乎已毫無驚訝,而是大大地鬆了一口氣。

雖然我原在的重慶八一五派和四野鐵軍關係不錯,但實事求是地說,我對林彪本人卻長期沒好感,不為別的,就那一幅馬屁精模樣,還有造神年代他的種種過分誇張的言論舉止,總是讓人反感,甚至他高呼「萬歲、萬歲、萬萬歲」那聲嘶力竭的音調,也是誰聽了誰噁心。我上大三時正遇中共和蘇共翻臉,雙方大打口水仗。這場所謂關於國際共產主義運動前途命運的論戰中,中方最為得意之作、且是影響了整整一代人文風的,就是九篇批判所謂蘇共的「公開信」的大塊文章,簡稱「九評」。記得1963年至1964年間發表的中共「九評」的最後一評中就專門說到了接班人問題,大學生們都認認真真學習過的,文章揭露對史達林掘墓焚屍的赫魯雪夫,當年正是以吹捧史達林而爬上台的。文中引用赫吹捧暴君的話確實非常肉麻,「偉大」「英明」自不必說,最尖端的,公然是說史達林勝似他的「生身父親」!年輕單純的學生娃娃對這類馬屁精政客的厭惡肯定是刻骨銘心的。誰知時間才過三年,林彪對於毛澤東的吹捧,便讓赫魯雪夫的拍馬術相形見絀。不僅僅是肉麻,他完全把中世紀的宗教用語、咒語、妄語……還有宗教儀式一股腦兒搬了過來。什麼「最高最活」、什麼「頂峰」、什麼「一句頂一萬句」、什麼「九大行星圍繞紅太陽轉」……新提法層出不窮,讓人眼花繚亂,一句比一句誇張,一句比一句絕對,一句比一句可笑。而據說可以「洞察一切」、成天就擔心赫魯雪夫事件在他身後悲劇重演的毛澤東,公然心安理得地接受了這一切,公然還說什麼:赫魯雪夫之所以下台,可能就是因為他沒有個人崇拜。中國確有個人崇拜,也需要有點個人崇拜。事情過了5年後的1970年,毛澤東再次和美國作家斯諾會見時,仍毫不諱言個人崇拜,這就實在讓人費解了。只是當時,毛澤東在國人心中早已固化成了神,大家的反感和不舒服,明里暗裡,也絕對不會指向接受吹捧的他而只會指向吹捧者。我一位同學叫楊憲騰的,現在是美籍華人了,文革鬧得最為熱火朝天的時候,他就公開說了,林彪倒吊眉毛,尖嘴猴腮的,一看就像個奸臣,就為這個,畢業時被進行政治審查,最後弄去張家口一個煤礦當了工人。

根據文件精神:「林彪叛黨叛國問題,根據內外有別、有步驟地傳達的原則,目前只傳達到省、市、自治區黨委常委以上的黨組織。有關林彪的文字、圖畫、電影等均暫不改動。並望切實注意嚴格保密。」事雖如此,省委辦公廳的秘書們因工作關係,多少也享受一些特殊待遇,比較早地知道了真相。

事情又不知過了幾月幾日,文件終於傳達到了普通老百姓。我的一個校友叫劉昌文的,當時在雲南當兵,回四川內江農村探親後歸隊路過昆明,他對我介紹了他們家鄉農村傳達的情況細節:那天,生產隊會議室由荷槍實彈的民兵把守。傳達前先宣布紀律,所有人等,必須一字一句認真聽來,不准交頭接耳,不准左顧右盼,特別強調婦女社員不得帶娃娃,不准打毛線、衲鞋底,還有不准如何如何,然後才開始念文件。農民對於宮廷糾葛、路線鬥爭本來就稀里糊塗,氣氛一緊張,又不准問,文件所言何事更加稀里糊塗了。回得家來,長輩一本正經問我同學:莽子(劉同學的小名),北京到底出什麼事了?咋搞得緊張兮兮的?莽子問,你們到底傳達了些啥啊?回答,說是林副主席帶了妻子一群(妻子葉群),坐三撮箕(三叉戟),在蒙古被瘟豬兒干(溫都爾汗)了。聽到這兒,劉昌文哈哈大笑。我們聽了劉的介紹,也哈哈大笑。

誰說苦難年代老百姓只能愁眉苦臉呢?他們也有他們的快樂:尤其那些自稱代表老百姓利益的權貴愁眉苦臉的時候。

2011-09-15

阿波羅網責任編輯:吳量

來源:愛思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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