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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大鍋飯」夾縫中維持生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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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是辦人民公社好。」

有資料顯示,這句話是1958年毛澤東主席說的。「人民公社這個名字好,包括工、農、商、學、兵,管理生產,管理生活,管理政權。」領袖一言,金口玉律,於是乎,全國掀起了大辦「人民公社的高潮」。

毛澤東曾對發明「躍進」一詞說過這樣一段話:「自從『躍進』這個口號提出以後,反冒進論者閉口無言了,『冒進』可反(冒進即右傾機會主義的代名詞),當然可以振振有詞。躍進呢?那就不同,不好反了。要反那就立刻把自己拋到一個很不光彩的地位上去了。此文發表時,我們一些人在莫斯科,是國內同志主持的,其功不在禹下。如果要頒發博士頭銜的話,我建議第一號博士贈與發明這個偉大口號(即:『躍進』)的那一位(或者幾位)科學家。」

事後,不知道毛澤東主席把「躍進」的博士頭銜頒發給了那一位或那幾位科學家。按照他講話的邏輯,「人民公社」一詞的發明者,其功也不在「禹下」,更應該贈與博士頭銜了。那麼,這一「博士頭銜」該贈與誰呢?有一點可以肯定,在共和國土地上竭力推行人民公社化運動,非毛澤東莫屬。

筆者出生於20世紀50年代的農村,打記事起就生活在「人民公社的天堂」。初中、高中畢業回鄉,當過幾年修理地球的農民,還當過兩年生產隊記工員,算是一個地地道道的公社社員,對「大鍋飯」生活有著深刻的體驗。

「放衛星」的「大躍進」暫不說它了,「三年困難時期」暫不說它了,「反右傾」暫不說它了,「四清運動」暫不說它了。到了20世紀70年代,人民公社「三級所有」的最基層單位是生產隊。集體擁有的財產是土地、林木、牲畜、倉庫、飼養室、大車、農機具等等。幾十戶社員家,除了宅基地、幾間房屋、衣服和日常用品,生產資料僅有鐵鍬、鋤頭等幾件農具。有幾分自留地,土地所有權是集體的,社員只有經營權。而且,上面限制自留地必須種植糧食菜蔬,栽種其他經濟作物則是「資本主義尾巴」,要受到批判。

一年四季,春夏秋冬,農村社員被死死捆綁在土地上,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農業學大寨」運動高潮時,夜晚還讓社員加班加點幹活。如此辛勞的結果呢?生產隊每年分給每人的口糧不足200斤,磨成麵粉後根本不夠吃;勞動分值又極低,干一天活掙幾毛錢或幾分錢,年終分紅根本分不到幾個錢。我家3口人,父親、母親和我三個勞動力,沒有吃閒飯的。記得是1976年,辛辛苦苦幹活一年,年終分紅53元多,但還不能兌現,因為集體沒有現錢支付,分紅款只好記在生產隊的帳簿上,實際上是一個畫餅。

當時這種現狀極為普遍,老實、厚道、淳樸的公社社員,只能默默地承受了。倘若是機關幹部、城市工人、學校教師,一個月或幾個月不給發工資,他們會怎麼樣呢?

像我家這種情況應該是很不錯了,生產隊不會扣發口糧,還欠我的分紅款。生產隊另一些人家,人口多,勞力少,辛苦一年,不僅分不到一分錢,還會欠集體的錢,名曰「欠款戶」。生產隊懲罰這些「欠款戶」,就是扣住他們的口糧不分,或少分。但人總是要吃飯的,最後還得全部分給了。

多數「欠款戶」,都是家庭成分好的貧下中農,大隊、生產隊幹部又能把他們咋樣?年復一年,拖欠款累計多了,集體也就給免掉了。這樣一來,更養成了個別「欠款戶」不以為恥,反而愈發依賴集體,到了年終,上級撥下一點救濟糧和救濟款,還需要優先照顧他們。「反正共產黨不會餓死人」,成了「欠款戶」的口頭禪。

人民日報》原總編輯范敬宜曾寫過一篇消息:《夜無電話聲早無堵門人兩家子公社幹部睡上了安穩覺》,其中就提到遼寧農村的這種情況,可見從山西到遼寧,「欠款戶」現象在全國十分普遍。

農村經濟發展到這種地步,既跟「大鍋飯」生產模式有關,也跟國家計劃經濟體制下的農村政策息息相關。生產隊每年生產的小麥,除留足社員的口糧、種子、飼料、儲備糧等以外,必須全部交售給國家,國家按照統一制定的價格予以收購。

請注意,這個收購糧食的價格是極低的,完全不符合價值規律,跟農民生產糧食付出的巨大成本存在極大懸殊。即便是超額交售的糧食(報紙上常常宣傳的喜售愛國糧),收購價格略微比計劃售糧高出一點,數量也十分有限。生產隊生產的棉花、油料,同樣按照國家規定的價格收購。相反,國家售予生產隊的化肥、農機具等,則把價格定得很高,生產隊只能照單購買。

這就是所謂的工業和農業之間的「剪刀差」,或者說,國家的工業、國防、科技、教育建設經費,很大一部分取之於全國農民勤勞的汗水,是農民兄弟的無私奉獻。所以,那時的新聞宣傳大肆報導「兩彈一星」、南京長江大橋等建設成就,大肆報導城市商品充足,物價穩定,大肆報導支援亞非拉人民的革命,殊不知,國內的幾億農民承受的卻是「少吃沒喝」(林彪叛逃覆滅後批判文件說是他說的)的深重苦難!

那年月,對廣大農民來說,集體分的糧食不夠吃,就需要上黑市買糧;集體分的食油不夠吃,就需要上黑市買油;家庭生活的油鹽醬醋茶,需要錢;孩子上學的學費和筆墨紙硯,需要錢;在供銷社買點布料和針頭線腦,需要錢;更別提修建房屋、婚喪嫁娶這些需要花大錢提起來便頭疼的大事了。

那麼,社員們的錢從哪兒來呢?

就我家的情況看,我特別佩服父母親有經濟頭腦,善於經營謀算,以及勤勞苦幹、堅韌不拔的精神。他們掙錢的訣竅,就是在集體經濟的夾縫中,挖空心思,搞一點家庭副業,但又不敢越雷池一步。

我們家從事的第一項副業是製作柿餅。在萬榮縣的田野里,溝溝岔岔,懸崖峭壁,長滿了一株株大大小小的柿子樹,有的樹齡達到幾十年。夏天,柿子樹綠葉成蔭,是社員幹活歇涼的好去處;秋天,紅紅的柿子像燈籠一樣墜滿枝頭,煞是喜人,爬到樹上摘取一個軟柿子品嘗,直甜到了心底。柿子樹絕大多數歸集體所有,少數社員家有一兩棵自留樹,自己管理。柿子成熟後,生產隊對樹上的柿子產量進行一番評估,然後按人頭分配,由社員自己收摘,加工製作柿餅。

我家沒有自留柿子樹,我所在的生產隊柿子樹也比較少。父親就奔赴本村或外村,尋覓那些柿子多、但缺乏加工能力的社員,購買多餘的柿子,拉回家中加工柿餅。

製作柿餅是一件極其複雜的活計。父親和我拉著小平車,跑幾十里山路,上樹採摘柿子,運送回家。白天要參加勞動,只能利用夜晚,用手搖鏇柿機,鏇掉一個個柿子的皮兒,常常熬到深更半夜。天放晴時,再把一個個鏇好的柿子攤曬在簿子上,任陽光暴曬。如遇下雨天,還要急忙拿塑料布苫蓋。柿子晾曬到一定程度,便收攏起來盛放在大瓷缸捂起來。捂上幾天後,再取出來晾曬,如此反反覆覆,一個柿餅不知需要經過多少道工序。直到深冬,柿餅自身長出一層厚厚的甜甜的白霜,柿餅製作才算成功了。

1972年中國和日本建交後,家鄉人們盛傳,日本國內一位重要大臣,侵華戰爭時來過我們萬榮縣,品嘗過當地的柿餅,感覺萬榮柿餅又軟又甜,質量上乘,留下了深刻記憶。如今他特意點名進口中國山西萬榮的柿餅。這個傳說不知真假,但當時萬榮出產的柿餅大量出口日本,以至於鄰近縣的柿餅也打起了萬榮縣的旗號。

我們村供銷社大量收購柿餅,出口日本的柿餅要求特別嚴格,不僅大小、霜白有規格,柿餅裡面不能有核,而且還要求將一個個柿餅捏成扁圓形狀才行。出口柿餅的價格比內銷柿餅每斤貴1毛錢,為了多掙錢,社員們爭相加工出口柿餅。

由於父母親精心加工,我家的柿餅大多都能賣到出口價。加工柿餅,父親的算盤是這樣撥拉的:花1元錢能夠購買25斤硬柿子,25斤硬柿子能夠加工5斤柿餅,每斤柿餅出口價是3毛錢,5斤柿餅就能賣1元5角錢。也就是說,每投資1元錢,收回成本後,就能淨賺5角錢。當然,其中付出的人力勞動成本是不計算在內的。可別小瞧這5角錢,如果加工數量多的話,就是一筆不小的家庭副業收入。

更重要的是,柿餅出口能為國家換回寶貴的外匯。加工柿餅,利國利民,光明正大,不屬於「投機倒把」,不屬於「資本主義尾巴」,不必擔心遭受批判。所以,每年父母親加工柿餅一項能淨賺數十上百元。

我們家從事的第二項副業是加工紅薯粉面。那時大搞農業學大寨,結果是越學越窮。集體給社員分的口糧越來越少,只好大量栽種紅薯,紅薯產量比較高,每5斤紅薯折合1斤糧食。秋季收穫後,每家每戶社員分到成百上千斤紅薯。一日三餐,鍋里蒸的是紅薯,拌菜是紅薯,稀飯里熬的是紅薯,紅薯吃得人胃發酸。冬天紅薯需要放在地窖貯藏,如果儲藏不好的話就會爛掉。

趁著紅薯新鮮,加工成粉面,價值會大增。當時1元錢能買到25斤紅薯,可加工4斤粉面,每斤紅薯粉面能賣5角錢,不算勞動成本,1元投資能淨賺1元錢。父親不僅加工自家分的紅薯,而且購買不少別人的紅薯來加工。

有一次,我跟父親拉著小平車上30里外的村莊買紅薯,因小平車載重,道路坑窪,致使車軸損壞,光修車就花了十多元錢,心疼極了。買回的紅薯需要清洗,需要粉碎成漿,需要多次用水擠壓過濾,最後才能製作成粉面。每年,我家加工粉面也能收入大幾十元。

說到紅薯,立刻想起一件令我深感痛心的事。一天,生產隊分下許多紅薯,需要及時放進地窖里。夜晚,我本應在家幫助父母親放置紅薯,恰好當晚村里上演電影,影片的名字叫《小馬倌》,我看過連環畫,反映東北抗日聯軍打鬼子的故事。父母親寵我,知道我喜歡看打仗電影,就讓我去戲台下觀看,他們兩人在家放置紅薯。電影放到半截,突然喇叭里呼叫大隊衛生所的醫生,快速回衛生所,有緊急病人。

我聽了廣播,沒當回事,只顧津津樂道地看完電影,興沖沖地回了家。進門一看,父親躺在炕上,頭上纏滿了雪白的繃帶。原來,放紅薯時,母親在地窖上面,把紅薯盛在大鐵桶里,一次次往地窖下面吊;父親在地窖下面卸載紅薯。中途,母親往上面吊空鐵桶時,父親沒有將鉤子掛結實,鐵桶被吊到半空,脫鉤掉了下去,砸在父親的腦袋上,頓時鮮血直流。父親掙扎著爬上地窖,跟母親去了村衛生院包紮傷口。電影喇叭里就是為此事呼叫醫生。瞧著父親痛苦的表情,瞧著母親焦慮的神情,我痛悔不已,流下了眼淚。

上述家庭副業,都是在當時政策允許的情況下做的,都是在不影響參加集體勞動的情況下做的,都是在絞盡腦汁尋找門路籌措資金的情況下做的,都是在沒日沒夜加班加點付出艱辛體力勞動的情況下做的。有了這點副業收入,我們家的日子過得就比別人稍微寬裕點,不僅供我讀完初中和高中,家裡還添置了一輛嶄新的「飛鴿牌」自行車。

相反,村裡有不少家庭,由於孩子多,拖累大,家長不會謀算,不會搞家庭副業,加之自身懶惰等原因,完全依賴於集體,依賴「大鍋飯」,結果缺糧吃,沒錢花,日子過得緊巴巴的。

實踐證明,「人民公社」並沒有給農民帶來幸福,「文化大革命」更致使「國民經濟到了崩潰的邊緣」。不是人民不勤勞,而是治國方略出了大問題。改革開放後,農村實行聯產承包責任制,一包就靈,形勢立馬變好,農民立刻豐衣足食。至今,父母親在院子裡揮汗如雨挑燈夜戰加工柿餅和粉面的情景,仍然深深疊印在我的腦海里,揮之不去,激勵著我不要懶惰,不要虛度光陰。

2016年11月21日草於凌空書屋

2016年11月24日修改

2018年6月1日再改

阿波羅網責任編輯:吳量

來源:新三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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