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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俊亞:我花了25年寫了一本關於家鄉的書,卻被罵得狗血淋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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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為馬俊亞:《被犧牲的「局部」:淮北社會生態變遷研究(1680-1949)(修訂版)》(四川人民出版社2023年2月)一書的後記。對於淮北,外地人覺得沒什麼可說,本地人又不知該說什麼。我是淮北人。說到傷心處,荒唐愈可悲。嘉慶年間治河時,被廢棄的後沭河從我生長的村中間穿過。村西是範圍曾各達數百平方公里的桑墟湖和青伊湖,村子因此被稱為「湖東口」,村西南是民國年間著名的匪窟司家盪,村東是同樣曾達數百平方公里的碩項湖。緊挨村南的是古泊善後河,這條河即是古漣水,與鹽河相交,經埒子口入海。村北稍遠處是薔薇河(後沭河),由臨洪口入海。村子向西南約10公里是寬達數華里的新沂河。源於洪澤湖的灌溉河水從村西旁經過,我經常直接從河中掬水而飲。由於灶柴太珍貴,我沒有留下小時喝過開水的記憶。那時的歌謠豪情萬丈地高唱:「端起淮河當水瓢,湊近太陽點袋煙。」可能是不少人家與我家一樣直接喝河水,連火柴都捨不得用。

本文作者馬俊亞教授春天到來時,萬木蔥鬱。每當我想到這個季節,總有些苦澀和無奈:在明媚的陽光下,早已飢腸轆轆的我,腿肚像灌滿了鉛,無精打采,但還得與哥哥一起用平板車去拉黃泥。這種泥是當年泛濫的黃水從黃土高原帶來的,不適合五穀生長,只能作填坑蓋房之用。摻滿番薯野菜的玉米糊,我一吃就是幾大碗,只是太不抵餓。

在學校,一般上完兩節課後,我會餓得直冒冷汗。但當老師講到周扒皮半夜雞叫苛待高玉寶、美國資本家把鮮牛奶倒掉、劉文彩家的收租院大斗收租、阿里山的小姑娘還遭受著皮鞭的毒打時……我便從心底噴湧出成長於新社會的幸福感、生長在紅旗下的自豪感以及解放全人類的使命感。

上午第三節課一般是不上的,我要乘生產隊看青老人回家吃中飯的時機,到「湖」(村民們都把田稱為「湖」)里去打豬草。那時,人是可以餓肚子的,但豬不能。因此,我很小就領會了蘇格拉底的斷言:做豬比做人幸福。

夏天雨季時,「湖」中莽莽蒼蒼,大片大片的莊稼只有梢部露出水面;房前屋後的小河早已滿溢,很多人家開始進水,臉盆、水瓢之類被用來戽水;地勢較高的鄰村還在向我們這邊放水,大人們出動了,說理、爭吵、對罵,甚至毆鬥。只有大雨天,我輩才毋須打豬菜、割柴禾,可以做老師布置的作業,到河中摸魚。雲霽日出,水退的「湖」中白茫茫一片,稍低處就成了鹽鹼灘。除了些不知名的耐鹼植物,這些鹼灘光平如砥。經常撿些廢單據當作業本的我,視這裡為塗鴉的好場所,我很小就把作品寫在了祖國的大地上。

夏夜總是太短。除了新婚燕爾的小兩口和大姑娘,人們很少睡到房矮窗小、悶如蒸籠的屋子裡,而是在路邊納涼、過夜,偶爾發出呼嚕聲和一兩下拍打蚊蟲的聲音。我輩男孩多拿條蓆子和被單,到生產隊的打穀場上過夜,那裡平坦寬曠,蚊蟲較少。雞鳴二次,我強睜開眼,捲起蘆席,半夢半醒地往家趕,幫母親推磨。在富裕家庭,推磨是蒙著眼睛的驢乾的活。我的其他兄弟都說推磨頭暈,他們在分派到此活時,一致誇我的磨推得好,這是我的唯一能獲得他們認可的優點。一大盆摻著玉米、番薯的雜糧磨完,天剛放亮,我要乘看青人尚未下「湖」,把豬草割回。吃完早飯再下「湖」割雜草,作灶柴。與看青人鬥,我總能正確地運用游擊戰的方略。我常恨自己生得太晚,否則定能像電影中的小英雄一樣去消滅反動派。

秋天到來時,白楊樹脫光了綠葉,青青的小麥稀疏地分布在田中。時常可見片片田土光光禿禿,黃里泛白。婦女衣衫襤褸,孩子赤腳露背,人人肩筐提簍撿拾秸稈的根部,或是尋找野菜。只有秋天,家中才能吃上幾餐麵餅和米飯,這是我贊成「秋日勝春朝」的主要理由。夏日裡泛濫的小河,水流已然消退,碧澄見底。葉盡枝枯的白楊樹上傳來一兩聲寒鴉的聒噪,給人心頭增添了許多淒涼和失落。

風雪交加的冬天,生產隊密不透風的牛屋中,干牛糞燃著嗆人的煙塵,大人小孩濟濟一屋,聽某位常去書場的村民轉述說書人講唱過的故事。在這裡,人們為自己享受到牛的溫暖而倍感滿足。那些住在生產隊牛屋裡的「城裡人」是令人羨慕的,他們可以隨意使用生產隊的草料,而且乾的是農村最輕的活。這些來到農村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的城裡人,與貧下中農倒是沒有什麼接觸,與村里雞狗的交流似乎更多。鄉親們最盼望的事就是牛病了或是死了,大家整夜守在煮牛肉的土灶旁,富裕的家庭買些添斤加兩的熱牛肉,我家也可以舀上一盆免費的牛肉湯。

晚上,公社的禮堂出演宣傳隊的節目。內容通常是地主搞破壞,最後被民兵或紅小兵抓獲。儘管我那時是看青人黑名單上的嚴打對象,但每次到生產隊的田中割草,都要緊握鐮刀警惕地搜尋一番,看有沒有壞分子在挖社會主義牆角。「農業學大寨」期間,即使深更半夜,大隊的喇叭也震天動地,傳達著毛主席的最新指示;或是縣裡派來的工作組把村民們從暖被窩中喝斥起來,在漆黑的霜幕下,去冰河裡罱淤泥。

公社裡的「大喇叭」

故鄉,童年,在我的記憶中,絕大部分是勞累和飢餓。「男孩子不吃十年閒飯」,是長輩的教誨,意為男孩至多到10歲,就得承擔家務勞動。在我的家中,父親沒完沒了地生病,姐姐、哥哥過早地承擔了成年人的辛勞和責任,卻掙不到整工分。每年秋收分配,我家都是「透支戶」,分不到幾斤糧食。鄰家的家長,均是生產隊的幹部或壯勞力,在大袋大袋地扛回用汗水換回的收穫物和光榮的同時,有著充分的自信和理由對我們這樣的落後家庭不屑一顧。

我到7歲就吃不到「閒飯」了。那一年,父親被燒成重傷,我從此結束了童年。在此後的七八年裡,在家中打豬菜、撿灶柴,為生產隊割牛草、干各種各樣的重農活,似乎是我生活的主題。而像放牛、餵豬、開機器之類的輕農活是絕不會輪到我的。記憶中獲得的唯一一次照顧是12歲時替全生產隊社員做飯,我先要挑著兩隻齊胸高的大水桶,到1.5公里外的農機站挑井水,再到生產隊的打穀場上去挑草。至於老師布置的背誦課文的任務,有時是在上學路上完成的。

即使這樣,孩子們沒有任何地位。在我家中,每餐飯食中的干稠部分,是父親的專享。雞蛋、水果、點心之類,只有最小的弟弟能從父親那裡分享一點點。其他人家的情況差堪相似。鄰家一位四五歲女孩因丟失了一元錢,被父母用藤條打得皮開肉綻。憶及此事,至今猶感心悸。後來讀司馬光砸缸的故事,我深深地擔心砸缸者的安危——要是我救下一個人,砸了人家的缸,當鄰居上門索缸時,我估計自己會被父親打死。畢竟,一口缸的代價是一個強勞力半年的所得。而死個孩子,「拖去給狗吃」是常規的處置方式,已經成為村民們訓斥孩子的口頭禪。

村中的母親們,只要遇到不順心的事,就要咒罵孩子。生婆婆的氣時,一般把孩子的祖宗數十代挨個罵一遍;與丈夫生氣,則把孩子罵成是「討債鬼」,數落著自己含辛茹苦的件件往事,希望孩子早點死;與鄰居鬥氣,鄰家有跛子就罵孩子的腿,有瞎子就罵孩子的眼睛;與小姑子鬥氣,就罵孩子是野種、長大是野男人……反正村子裡經常罵聲不斷,搞不清誰挨罵或是誰不挨罵。在我後來發表研究淮北的文章招致無數謾罵和辱罵時,我才意識到當年村中的罵人者是為我好,從小就在我身上植入了抗罵基因。

每年家中總有一段時間斷頓。母親與一位遠房祖母做炒牌(一種烤餅),她們把小麥磨成85%的細白麵粉、10%的粗黑粉、5%的麩皮。細白麵粉是做炒牌賣給別人吃的,粗黑粉與麩皮就是利潤,留下供家人食用。她們要躲著市管會(工商所的前身)的「幹部」,否則,炒牌會被沒收。她們還要躲著國營和集體飯店的師傅,因為她們的炒牌又白又熱乎,嚴重地影響了飯店的生意,飯店的師傅常把她們的攤子踹翻。由於幹部們說做生意就是投機倒把,必須打擊,每次看到母親去賣炒牌,我在同學面前就有抬不起頭的感覺。學期末,被評為「三好生」時,我總是萬分糾結要不要大義滅親,向大隊或老師舉報母親的「投機倒把」行為。

盼望過節,盼望外公。盼來節日,可以吃頓肉。豬肉白米飯是節日慶典的全部,是忍受一兩個月飢餓的煎熬和饞蟲的噬咬才等來的。盼來外公,可以吃幾天粗糧飽飯。外公和外婆家均曾是東海南部地區的富戶。民國年間,由於土匪的綁票,家道已開始中落,到1949年後,家中土地全部被沒收。外公做過私塾先生,人品學問深受當地人的推重,土地改革時因此沒有受到虐待。外公與外婆共生育6個孩子,因跑反、疾病等,僅我母親一人存活下來。而我外婆的父親是當地的名醫。

外公有時荷著擔子,有時推著車子,不斷把吃糠咽菜省下的玉米、小麥等口糧送到我家。那時,父親患有嚴重的腎病,曾被淮陰專區醫院診斷為不治。外公不嫌不棄,用中藥為父親治療。為了配齊藥方,經常攜帶一些冷煎餅,步行數百里,前往海州、淮陰等地購藥。精誠所至,金石為開。在他的治療下,父親終於戰勝沉疴。

我很嚮往到外公家去。他的家,黃土築牆茅蓋頂,門前一棵紫荊花。儘管房子很小,但總予人一塵不染之感。院子裡種滿許多花木,印象最深的是紫荊和葡萄,還有其他各種各樣的果樹。在他在世時,我共去過兩次。不過,那時白面饅頭比鮮花對我的誘惑更大。在他家中,無須干任何農活,卻可以吃上飽飯,他還教我四書五經、千家詩,給我講詩詞韻律等。那時,我從不關心兩位老人的錢、糧從何而來,只關心自己能吃飽。

宣傳隊、學校老師、大道小路邊的大喇叭、每家屋檐下的小廣播日夜宣傳,村中到處是鼓舞人心的標語。我當時堅信,我們不久就會像大寨或是江南那樣,每天能吃上一頓飽飯。縣裡派下的工作組鬥志昂揚、立場堅定地下令把即將成熟的小麥翻作綠肥,用來種稻子,以「趕江南」。結果,被水浸泡的小麥發了芽,平整稻田時重新翻上來的麥秸堆積如山,麥子毀了,稻子卻也無法種植。那一年,一個勞動日折合4分錢人民幣,一個壯勞力即使幹上300天,也只能掙12元錢。秋收分配時,整勞力分得的口糧為9斤。到冬季,有的鄉親開始了討飯。

經常聽到有人自殺的消息,意外死亡者均被葬在村西南的一塊田地中。據說這些屈死的鬼魂是不能進入陰曹地府的,他們會把怨恨發泄到活人的身上。有幾位在這裡幹活的婦女被鬼「祟」了,發病時竟然講著她們平時根本不會講的山東話或是別處方言。

村中的漂亮姑娘一個個嫁到了外地。後來知道,她們有的嫁給了河南的礦工,有的嫁給了城中的瞎子,有的嫁給了吃國家糧(城鎮戶口)的傻子,有的嫁給了國營農場的二流子……這深深地教育了我!比這麼多年所有思想政治老師加在一起對我的教育效果要好得多:要想娶漂亮姑娘,必須把自己的農村戶口變為城鎮戶口。這也是我後來認真學習、並能考上錄取率僅有4%的「一本」的原因。

我成了村中第一位大學生、碩士生、博士生、博士後、大學教授。鄉鄰和親友對我寄予了無數的厚望。他們的車子被交警處罰、鄰里發生衝突、孩子想轉學、去派出所改名、在省城缺路費、想買真文憑、與別人打官司、寫不出論文、想進南大讀書、與鄉鎮政府有糾葛、就業找工作、蓋房子缺錢、做生意缺錢、娶親缺錢……都會找我幫忙。所有需要我幫忙的事,概括起來只有兩條,一是要錢,一是要關係,而我平時最缺的就是這兩樣東西,只能讓他們一次次地失望而歸。

我成了村中無能者的代名詞,成了讀書無用論的活典範。許多在外見過世面的人,回家繪聲繪色地描述外面的精彩世界,引來許許多多的崇拜者,親友們爭相宴請,以之為榮。就是刑滿歸來者,也可自豪地給村民們帶回大量的奇聞異事,讓鄉親們伸長了脖子,縮不回舌頭。

一些原來對我抱有巨大希望的親友,把我視為騙子、忘恩負義、狼心狗肺之徒;有人還編出各種各樣的流言以泄憤。在村中,他們無數遍在我父母面前把我與某位在縣城當交警、在某局開車的能人作對比,以彰顯我的低能和呆蠢。

我絕非能人。在村中的能人們為大家帶來許多實惠之時,我自然無力、也不敢奢想望其項背。只想做一件自己力所能及的事,這當然是不能為任何村民帶來實際利益的虛事。於是,最近二十五年裡,我始終把淮北作為研究對象,多次勒緊腰帶,獨自一人,深入僻鄉偏壤,做田野調查,搜集各種各樣的資料和數據。在某鄉村,我曾無緣無故地遭半村人圍毆。後來某位在該地當領導的老鄉告訴我,他們那個局的「每個處長都被揍過」,我終於明白原來我也曾享受過處長級待遇。

我發表淮北人在江南的小文章,有些僅看了標題和提要的淮北網友,隨即展開了謾罵,認為我貶低了淮北人的形象。我的關於淮北初夜權問題的文章發表後,似乎大江南北自認為學識宏富的網友多加入了罵陣,且不斷地推出「謾罵升級版」:辱罵、構誣、編造流言、無厘頭的「商榷」,甚至有人熱血沸騰、壯懷激烈地揚言要除掉我這個蘇北敗類!我在某個學術論壇發表對淮北女性節烈的看法後,當晚竟夢見自己被一胖女鬼翻山越嶺、跨海渡江地整整追殺了一夜,到了早晨尚疲憊不堪,冷汗未乾。這似乎告訴我:講淮北真話,連鬼都不容!

子夜以手捫胸,我怎敢否認,以前的「研究成果」總有這樣或那樣的「水分」。但我對淮北的研究,絕不是為了增加某項指標或「成果」,而是實實在在地說著自己內心認為必須要說的話,絕不說自己內心不想說的話。

即將呈奉給讀者的,就是我十多年研究的些許收穫。不奢望不挨罵,惟願這一地域能引起真正的方家的關注。若能如此,無論怎樣罪我、罵我,我均感欣慰。

祝福故鄉,祝福整個淮北早日擺脫貧困!

2009年11月初稿

2020年10月修訂

阿波羅網責任編輯:李廣松

來源:微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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