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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旭云:六四35周年祭--思源之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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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2014年10月26日,天氣漸漸轉涼。京城籠罩在外蒙古席捲而來的沙塵暴之中。天空灰暗,斑駁雜陳的樹枝,在風中瑟瑟亂抖。行人的腳下及車尾捲起陣陣黃葉。

程小今昨天剛從香港回來。此番赴港,是他半個月前離開經濟瞭望雜誌社後,攜曹思源老師推介信赴港求職並拜會新老朋友,逗留一周後的折返。今日如約拜會曹老師,相當於奉命述職。他約我同行。

自去年年初曹老師罹患胃癌並做三分之二切除手術以來,我們有過幾次相見。尤其是過年一晤,將兩家老人約上,共敘鄉情。更增添一番老親故眷般的親情。曹伯母93歲高齡,卻思維敏捷。投手舉足間見得出昔日婦聯主任的強幹和精明。我母親雖小她一點,也有86歲。都是九江的媳婦,鄉里鄉親。言語之間雖有一點隔音,但咬合幾回後,竟十分流暢。她們中間有許多共同的話題,便交流甚歡。兩家聚餐後,老人們仍執手許久,方肯散去。

又是好些天沒見曹老師了。這一回,我去同仁堂選了一盒阿膠及兩盒冰糖銀耳。據說,阿膠伴銀耳是恢復胃部功能的上好補品。小今則拿著兩本剛剛在香港印好的曹老師的著作樣稿。在傍晚六點鐘的時候,準時趕到老師在東直門金暉嘉園的家。

曹老師金暉嘉園的家住在二樓。是將兩個相鄰單元套房打通,在門口裝一鐵柵欄而變成的獨立空間。鐵門內左上角一塊已經掛了多年的由思源二字第一個字母演變出的Logo下面,是「思源破產與兼併研究所」的銅招牌。招牌微微有些鏽斑和蒙塵。

這套房我很熟悉。約莫十二三年前,他們夫婦置辦下這套產業時,我正辦家具廠。曹老師、彬彬老師指定我來做裝修,我欣然答應。原本說就免費裝修,但夫婦二人一定要算錢。我才辦廠,一切剛剛開始,經濟上也不寬裕。便也沒有多做推辭,收了8萬塊錢,給裝了下來。門窗和衣櫃都是那時流行的櫸木板和櫸木色。在老師看來,是我幫了他的大忙;而在我這裡,是曹老師照顧我的買賣。

曹老師曾告訴我,購買這兩套房產的資金來源有三個部分。一是全國各地諮詢及演講的收入,一是當年獲得過美國一屆基金會的獎金,一是變賣了在玉淵潭的一套老住房。據說還有一部分按揭。

曹老師以曹大膽著稱,判斷市場經濟在帶來大量企業興起的同時必將帶來無數的企業倒閉破產。於是,創辦中國首家企業破產與兼併諮詢研究所。雄心勃勃,擬成為解決中國破產與兼併問題的孵化基地。擬化腐朽為神奇,從根本上遏制企業瀕臨破產時可能產生的巨大的社會破壞力並一舉解決這個困擾企業家的老大難課題。學術研究與經營實踐並行,開創一條拯救破產企業、保護私有財產的先河。事實上,以此後若干年來國內企業破產時一片狼藉的今日看過去,要是思源破產與兼併研究所還存活的話,中國不知道有多少瀕臨倒閉的企業可以被盤活、重獲新生。

研究所開辦的頭幾年,一上手,就是幾家大型企業破產時指導性的綱領和探索性的兼併舉措,有極強的可操作性,並大獲成功。據國內外媒體當時的報導,依法依規讓十數家千萬元級別、億萬元級別的企業峰迴路轉、起死回生的景觀,被民間和各界傳為美談。研究所鋒鏑所指,一時所向披靡。在上海、廣州迅速辦有分所。

房子分為東西兩套。生意紅火時,西邊是辦公駐地。一排熾熱的日光燈下是一溜齊整的隔間辦公桌,能容納二三十號人;東邊是做曹老師這位董事長的辦公室、貴賓接待室兼居家之用。那時,西邊那看似不起眼的一溜辦公桌前,埋頭坐著的,定睛看時,許多都是赫赫有名的大人物或政經界、學術界名重一時的理論家。隔三岔五的周末,邀上京城二、三友人客串一回,就是一堂頂級的時事沙龍。在當時含美國之音的許多外媒看來,這裡才是了解時下中國、了解真實樣貌的一扇不可或缺的窗口。

可惜,原本紅紅火火的買賣在2003年由曹老師主持召開的青島修憲會議之後,遭到政府彈壓。研究不能搞,演講不能搞,門口24小時坐著個國保,生意從此一落千丈。幾十號研究人員,走得只剩下幾位。幾個大型的破產評估、收購項目紛紛擱淺、取消。一兩年後,剩下的幾個人也次第離去。聰明漂亮的女秘書小翟最後一個離開。忠誠,曹老師總指著小翟對我說。小翟離去後,是家鄉遠房的姑娘小青接替了秘書兼照顧生活工作。小青又離去,工作及生活秘書一職就只有彬彬老師了。自己赤膊上陣,艱難時,彬彬老師給我來電詢問在十里河燈具建材市場開個電源店有無可能?擬做點小買賣,補貼家用。

敲開門後,一如既往的是曹老師爽朗的笑聲及歡迎之聲。他晃著肥大的身軀,抓住你的雙臂,牽引入座。

這時的兩套房子已經合用做居家了。每次來,東邊很少進去。西邊原本是兩房兩廳,一間是小臥室,一間已經做了曹老師的辦公室。由兩個廳打通而成的寬敞大開間,昔日一排排隔間辦公桌早就撤走,頭頂一排日光燈也換成了家用吸頂燈。南邊沙發,沙發北側是一張辦公、吃飯兩用醬色方桌。方桌一側頂著客廳沙發,兩側長邊各三把黑色仿皮木扶手座椅,扶手也是醬木色。頂頭一把主人座椅,但曹老師一般不在上首落坐,而是和客人一道坐在兩側。吃飯的時侯,彬彬老師坐在那裡。

方桌的東北側有一組電腦,秘書專用。顯然,已經是彬彬老師的重地了。東側是一排櫸木櫥櫃。西側一溜牆面三件物品最突出:正中是于光遠先生的一首題詩。思源老師80年代曾是於先生門下的研究生;南邊是曹老師父親的遺像。看得出,伯父當年也一定是一介俊朗學子。去世得早,據說也就似我當時這個歲數;最突出的是北邊一面大型的V型牆面。V型架上格子裡是曹老師的專著。這面牆,是他畢生的心血,造型也是每次都向客人自詡不已、誇耀不已、由自己設計出來的傑作。木托架上,滿滿當當放了他的各式著作幾十種。

我們在方桌前落座。桌上照例是香蕉、蘋果、瓜子和曹老師愛吃的水煮花生。落座、寒暄後,按照小今的提議,我們先公事後私事。所謂公事,就是此行香港的各項行程,是可以公開講的,就到下面餐館,一邊吃一邊聊;所謂私事,就是對曹老師接下來的一套《憲政修正稿大綱》編撰計劃的討論。那是要待吃完飯後,來家中密談的。

於是,我們起身去下面餐館。

穿過小區花園的途中,曹老師嗓門洪亮、情緒樂觀:「此生此世,當做就做,當講就講。是值得的,老天也待我不薄。即使此時離去,也無怨無憾!哈哈。」其時,我們只當是一般的閒話。可是,當到曹老師挪著緩慢的身子,側身走下台階時,我才似乎猛然意識到,這是個病人。

餐廳撿一處方桌坐下,點了菜。席間小今介紹了此行香港的過程。結論是工作恐怕不是一朝一夕能夠確定下來的。然後,大家又講了一些閒話。當最後問到曹老師身體時,彬彬老師抱怨,老曹太不注意了,將自己就不當個病人。一是前不久去了一趟景德鎮,看望生病的二女兒。十來天,到處應酬、奔走。又因為寧波一個企業家的邀請,還轉道去了一趟浙江。結果,感冒了;一是一英國朋友到來,他冒雨連夜去探訪,半天打不上車。匆忙間還將腳崴了。現在連到戶外運動,都沒辦法去。每天晚飯後走路2000米,是他幾十年的習慣。現在,只能在屋裡轉圈。

你們不知道,他的病灶指標,已經從正常的100以下,升到2000了。彬彬老師最後抱怨道。「那你為什麼不講講指標最高的是20000呢?嘿嘿。」曹老師反唇相譏:「你這個人講話就是片面。」

席間,曹老師看著我強調,你們做企業的,首先是搞好經營,然後才有可能幫助到大家,去做點事情。企業家將企業做好就是最好的政治,若荒廢了主業而去搞政治,那叫不務正業,也註定搞不好的。然後眾人回到家中。

接下來的時間,是討論曹老師計劃依照目前中央的依憲法治國理念,擬效仿八十年代改革叢書搞一個依法治國叢書系列,並列出了目錄。小今和曹老師夫婦一一推敲書目、遴選人手,討論十分熱烈。我一旁看著,心裏面犯嘀咕,這個曹老師,不記教訓啊。對您六、七年的鉗制放鬆才幾天呢?再說,你們又不是習中央、又沒有相關人事任命和人物授權。這自費去搞,相得幾何?而且,費用自何而來?當到我將這個問題提出來時,曹老師不以為然:「我們這麼多年來,所作所為,有誰指派?要說有誰指派,那就是時代指派!那就是命運指派!引用老毛的一句話,掃帚不到,灰塵照例不會自己跑掉。要按照他們的指派,那要等一百年!為了我們的子孫,為了千秋萬代的基業,我們不能等!人家也不讓我們等啊!民主之日的到來,我們一定能夠看到!我把話撂在這兒。至於說到費用,我和江平已達成一致:籌劃得好,這錢,還是有人願意出的。」曹老師說到大處時,往往是激情澎湃,一瀉千里。說得我只能是頻頻點頭,心中充滿愧赧。

接著,討論進入到最關鍵一步,就是曹老師目前已幾易其稿、並在網上被廣泛瀏覽、廣泛討論的修正稿大綱。那是他目前及此後一個階段的最主要的工作:「三個月,最多三個月,一把拿下!」曹老師揮揮胖拳頭,嘴角上還殘留著花生屑。

當夜,這個題目討論到十一點。要不是彬彬提示,曹老師的身體需要早早休息時,大家還不願意散去。

2、

小今離開雜誌社的工作後,檔期出現了空白。在大旺莊租住的房子也到期了。眼看入冬,即使找到新工作,也要到開春。我單位正好空出了一間房,就建議他搬過來和大家一起吃住,他欣然應允。與此同時,曹老師也不知感到林小雨謀生困難,還是聽到我這邊總是遭遇背叛。於是將林小雨介紹給我:江西人、贛南師院畢業,六四時因帶領學生聲援北京,在南昌坐牢三年、後被開除公職。到處打零工,迄今一直沒有正式工作。兩邊一撮合,林小雨將在11月中旬來到公司上班。我計劃讓他先熟悉一下辦公室的日常工作。

11月17日一早,得到彬彬老師的電話,說曹老師住院了。哮喘,氣呼不上來。住人民醫院,在重症加護病房。我心裡直納悶,怎麼說住院就住院呢。而且,一住就住到重症室?

當天下午,和小今第一時間來到人民醫院。

在雜亂的重症加護病房的過道上,看見了鼻孔里插著氧氣的曹老師。他穿著條形病服,盤腿坐在裝著輪子可以移動的病床上。看上去精神還行,只是頭髮有些蓬亂,衣衫有些不整。褲襠的紐扣,明顯耷拉著。見到我們時開心不已,但從他的笑容背後見得出他的疲憊。是啊,一間不足100平方米的房間,堆積了二三十張病床。老人、病重者、病危者擠在一間屋子。僅留出一條窄小的通道。隔著一張病床的那邊,是一位看上去已奄奄一息的患者,旁邊還有掩面哭泣抽搐的親眷。周圍是匆忙的大夫、慵懶的看護和滿面愁容的病人家屬。吵吵嚷嚷、空氣污濁。就像菜市場。

我們詢問了一些情況。曹老師是昨天住進來的。床鋪很緊,監護室是過渡,只是一邊在等床鋪住院。而彬彬老師所以選擇住進這家醫院,是因為離家近。端個茶、送個水什麼的方便。這時,彬彬不在。身邊有一位請來的看護。看護是位40歲模樣的農村婦女。見了我們,熱情地招呼、讓座。

來的時候已近下午五點。約莫十來分鐘,就到了探視規定的時間,需要清場。曹老師利用這個時間,問了問林小雨是否能來?我告訴他,是明天的機票,明晚就能到達。接著,他詢問小今與江平老師約見的情況。小今回答,是後天上午見面。他十分滿意。囑我們去忙,不要惦記,沒什麼大事兒。臨別,小今將擱在側案上的水果遞送到他面前,我則摸出事先準備好的5000元現金塞在他手上。

「怎麼好意思,總是用你的錢!」曹老師說完,想起身。被我按住。然後,他一往情深的注視著我們,握手而別。

翌日傍晚,小雨到達公司。鑑於次日我與小今要拜訪江平老師,當晚與小雨晤面長談。並說明我們明天不在單位,囑其明天去看望曹老師一回。小雨去了,也是趕在那個點兒,也是只見了一面,未及詳談。只說一切還好。我們也就鬆懈下來。

11月21日下午,正當我們惦記曹老師病況時,突然收到彬彬老師電話,說病情急劇惡化,人民醫院已經不收留了,要求家屬轉院。他們在陳仲的幫助下,已轉到了301醫院。住在301醫院的重症加護病房。

翌日一早,再次與彬彬老師通話,詳細了解曹老師病況。彬彬只說情況不好,病已轉移到肺部及整個胸腔。而且目前也只是住監護室,未進入正式醫療救治程序,也不是住院,所以不能正常探視。301醫院病床比人民醫院更加緊張,奔走都是陳仲。

「陳仲是誰?」

「是一家廣告公司的老總。芳芳的同學,還是老曹的學生。」芳芳是曹老師的大女兒。至於護理,家鄉景德鎮準備來一位親戚。聽彬彬語氣,人似極疲憊。沒細說,我也不便多問。我決定第二天去301醫院探望曹老師並全面了解一下情況。千萬別出什麼狀況啊。

23日下午,在凜冽的寒風中,我走進了301醫院。去年年初,曹老師就是通過蔣彥永醫生的幫助,在301醫院查出胃癌並做的手術。憑直覺,這一次住進301醫院的決策是對的。只是這一次是否能像上次一樣化險為夷,心裡一點底都沒有。我通過與陳仲通話,在西門一樓走廊盡頭找到了重症加護病房。當第一眼看到曹老師時,我驚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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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老師已經瘦了一圈。頭髮完全蓬亂,摘了眼鏡布滿血絲的眼睛顯得出奇的大而圓。眼圈周圍已布滿黑色斑點,皮膚完全鬆弛。坐在床上,整個身子一上一下、在艱難地喘著粗氣。除了身上一件典型的醫院條形病服,下身顯然沒有穿衣,只用一條床布攏在身上。

我到達時,景德鎮的親戚、也就是芳芳的舅舅也是當天上午趕到的。聽曹老師的吩咐,剛去家中拿了一點東西,這是二次返回醫院。舅舅站著,手裡拿著手機。顯然,他們正在商量是不是與芳芳通話。

「我的手機不行。沒信號。」舅舅說。

「用我的吧。」我說。

「現在幾點?」曹老師問。

「下午三點。」

「她們正好是半夜。撥吧,不管了。」一邊說,一邊讀出了芳芳的手機號碼。我撥了過去。

「喂,芳芳吧?那件事不用再說了,就那樣定了吧。你啊,就別想那麼多。心胸要放寬大些。啊。——就這樣吧。我不多說了,我呼吸困難。」啪,就掛了電話。

這麼短?就這麼一句?我正驚愕,忽聽曹老師說:「你去吧。」再一次吩咐舅舅出門。一定是比較緊要的事兒,我想,不便多問。估計舅舅一時半會兒回不來。為聯絡方便,便與舅舅互留了電話。並說我想要病歷看看:「可以嗎?」

曹老師一點頭,舅舅將手提塑膠袋中含病歷的全部資料、費用單和戶口簿等一應交給了我。這可是病人的黑盒子啊。我想。

就這一通電話,看得出,曹老師用了很大力氣。

屋裡只剩下他和我。我有些心疼地扯扯老師身上的床單,幫他掖緊。他半懸著坐在床沿,一臉茫然。

「你為什麼不躺下呢?」我問。

「不能躺下。一躺下,就不能呼吸。」

「能睡嗎?」

「坐著怎麼能睡?」

「吃了點什麼嗎?」

「喝了點粥。」

「大小便怎麼樣?」

「諾。」他用指尖指了指身下。我撩開被單,是紙尿褲。

「彬彬老師怎麼沒來?」

「她的身體一直不好。」他點著碩大的腦袋,一邊艱難的呼吸一邊接著說:「已經這麼多天了,哎,里里外外就她一個人。」

是啊,我想到一回我母親住在安貞醫院,我家五個姊妹輪番照顧都覺得有些吃力。而且還不是什麼大病。

「你現在感覺如何?」

「就是不能呼吸。」曹老師說完這句話,又一仰一合地顧著去呼吸了:「昨天還有一塊靠板,今天不知為什麼撤走了?」他嘟囔著。

「要不你側身躺一會兒吧。我先與你找大夫要靠板,然後我到旁邊看看你的病歷?」

「好。」

我找到大夫,找來靠板。輕輕扶曹老師側身躺下。看著他疲憊的樣子,身子一起一伏艱難呼吸的樣子,真不忍心再與他說話。再掖掖被單,拎著塑膠袋來到了走廊。

在走廊盡頭,選一處空曠的座椅,將塑膠袋小心翼翼的鋪開,將裡邊文件一一取出。這裡除了一些身份資料外,更多的是人民醫院和301醫院的診斷書和收費票據,以及曹老師摘下的眼鏡。我一張一張地研讀,但內容的專業性太強。看了半天,一頭霧水。只是從診斷書中隱約看出情況似乎已經非同小可,而這種非同小可也是用專業術語做的表述。我決定到前台問個仔細。

接待我的是一位叫劉燁的女值班主任大夫。她急切地與我介紹了情況。

「病人目前已處於癌症第四期。即俗稱的癌症最末期。處在這期的病患,必須24小時不離家屬。因為隨時隨地要和家屬商量。可是,你們已經兩天沒有人在身邊了。」說到這,她忽然抬頭看我一眼,警覺地問:「你是他什麼人?」

「我是他弟弟。」一邊趕緊取出我的身份證遞了過去。她接過去摟了一眼,還給我後,又接著剛才的說:「這是第一;第二,因為這不是病房,所以目前的一切治療都沒開始。都只是處於觀察階段和等候搶救狀態。也就是說,目前沒有固定的大夫,也不能有24小時的陪護和探視。因而,你們必須迅速落實病房。否則,一切都是臨時性的而沒有持續性和連續性。而作為這個階段的病人,沒有持續性和連續性的救治,是最危險的;第三,重症加護病房的護理原則是,這個階段,患者家屬及一切人等,都只有半小時的探視和陪護時間。但是鑑於曹思源目前的實際情況,我們可以給你們全天候的探視及守護的方便;第四,問問病人,該見什麼人、想做什麼事兒、想說什麼話兒、想吃點什麼等。儘量滿足病人。」

我忽然警覺起來:「劉大夫,您說的這些,我可以不可以理解為這就是醫院的瀕危通知?」

「當然。」大夫的回答很迅速,也很平靜。

值班主任的話,聽得我陣陣背脊發涼:「那麼,像這種情況,最多可以存活多久?最快又可能什麼時候去世?或者說,有沒有可能治癒?」

「治癒是沒可能了。」大夫攏了攏手邊的材料:「至於存活,兩個月?一個季度?最長半年吧。——至於去世,則是隨時隨地的。」說完這些,她將攏起來的文材料鎖進抽屜:「好了,情況就是這樣。我也沒有更多的時間了。——呃,請問,你既然是病人的家屬,緊急情況下,能不能找您?」

「當然。」我說。

於是,她迅速翻出病人登記簿,翻到曹思源一頁,讓我留下電話。我瞥了一眼,在聯繫人一欄,已經有彬彬老師和蔣彥永大夫的簽字。我就在二人後面寫下手機,並簽上我的名字,關係一欄寫上:「兄弟。」

告別主任大夫時,我忽然握住大夫的手:「劉大夫,請問,您認識曹老師嗎?」劉燁顯然有些意外,搖搖頭。並用疑惑的眼神看著我。

「您知道他是一位重要的人物嗎?」她還是搖搖頭,並禮節性的表達歉意。

「這是一位了不起的人,也是一位中國人熱愛的、少有的意見領袖。中國的許多大事還仗著他呢!請您務必為他多操點心。好嗎?其他的事我來安排。」我儘量想說得客觀些,但顯然還是有些衝動。

「我會的。蔣教授也跟我做了交代。」

「謝謝。」

手拎裝有病歷的塑膠袋準備和曹老師道別時,走過來一位年輕的女護士,向我擺擺手。示意說病人剛睡下,並附在我耳朵輕輕說:「很難得,請別打擾他。」我點點頭,見他微張著嘴巴,發出輕聲的呼嚕。將手袋輕輕放在他床鋪一側小几上,用空杯壓上,便悄悄離開了病房。

來到戶外,天已黑透。一陣涼風襲來,我感覺出奇的寒冷。我立在一棵老樹下,地上落滿枯葉。透過樹枝,是遠處昏黃的夜燈。我心上一激靈,眼淚忽然涌了上來。

舅舅還沒有回來。是先回去還是先在這裡等候?

不行,我得趕快回去。兩件事:一、將這裡的真情況必須迅速告訴加拿大的芳芳;二、將這裡的真實情況必須迅速告訴小今和小雨。旋即離開了醫院。

3、

汽車在熙攘的路上行駛,我的心一直為曹老師捏把汗。他目前面臨四重危機:一是病情危機、一是治療的處境危機、一是護理危機、一是囑託危機,一切都懸在半空之中。

曹老師歷經兩段婚姻。第一任妻子生了兩個女兒。長女芳芳在加拿大,次女珍珍在景德鎮老家。珍珍一直受紅斑狼瘡困擾,前些日子病況一度顛簸。

第二任妻子彬彬老師,沒有生育。但將芳芳珍珍看得很重,口口聲聲總是「我女兒如何如何、我女兒怎樣怎樣」,一度我還誤以為她生有女兒。一個女人,一生都是在做曹老師的助手,從小又是在富貴家庭長大,並未獨立面對過死生這樣的大事。一段日子下來,早已是筋疲力盡。當有眾多朋友知道曹老師住院,紛紛詢問病況時,也只能是實話實說,將醫院的規定轉告給大家:「還只是臨時住在監護室,無法探視」等等。至此,幾乎所有的親人、朋友,都與真實情況隔離,無法獲知住院的各種細節、詳情;更讓人不放心的是,曹老師還有一位老母親。年初在她一手張羅下,安排了一位老家的遠房親戚照顧曹老師後,才踏踏實實和長孫女一起遠赴加拿大探親,至今仍滯留加拿大。可這位小青似乎也辜負了託付,中途離去。老人對這一切是否知情,不得而知;而現在最大的問題是,連曹老師本人對他自己的真實狀況知情與否?不得而知;目前唯一留在身邊的親人是芳芳的舅舅。而這個舅舅與彬彬老師之間是否融洽,那更是極其私密的家事。如果融洽就千好萬好,可如果有些隔閡呢?當然,我想多了,包括外人去打聽都是不恰當和似乎不道德的;還有,就是彬彬老師自己這裡,她除了勞累外,是不是也有什麼難言之隱?據說,彬彬老師這邊每回拖著疲憊的身子回到家後,還是妹妹在幫著照顧她呢。如此等等。。。總之,一頭亂麻、一無所知。一切都被屏蔽著。

總之,一個對民主、對憲政操了一輩子心的志士、一個享譽國際的普世價值捍衛者、實踐者瀕臨離世,竟是如此境況。真是英雄末路啊。曹老師一生豁達、開朗,朋友遍天下。而此時此刻,我感覺關乎他死生存亡的一切,陰差陽錯的幾乎全繫於我一身。一種蒼涼感和末日感壓迫得我幾乎喘不過氣來。

晚飯後,我計算著時間。因為下午三點已經在半夜時分打攪過芳芳一家,我不想天不亮她們又被電話鈴聲驚嚇。除了幼兒,還有老奶奶。可是加拿大時間分東西區的,我並不確切知道芳芳住在哪個城市。因而,我儘量晚些、再晚些。

晚九點,我撥通了存留在手機里的芳芳家電話。

她們住在多倫多,這時,正好是早上六點。她告訴說,奶奶住在隔壁房間,電話里怎麼說都沒有關係。並且再三強調,曹叔叔,我們雖然沒見過面,但我太知道了,奶奶經常提起您呢。當了解到這一切後,我就原原本本將今天下午所見所聞,一一講給芳芳知道。覺得出來,芳芳那邊在抹淚。

加拿大那邊的情況是,芳芳已經結婚,孩子7歲,在上幼兒園。父親住院,她們知道。可是具體情況還是知之不詳,只是大體覺得不是很好。當然,奶奶那邊,對父親的病情一直是隱瞞著的,她還什麼都不知道。至於她們是否回國?芳芳和她愛人這兩天一直猶豫,不能確定。原因是碰上這樣的事兒,回國帶不帶上奶奶?奶奶這麼高齡、通過上一次13000公里的高空飛行,老人曾幾次不支,當時空乘人員都驚恐不已。落地後,夫婦二人私下就合計過,哪怕最後偷偷讓老人終老在多倫多似乎也比再次冒險飛行強。

約莫一個小時的通話後,芳芳覺得第一件事就是必須先與蔣彥永伯伯通話。一定要伯伯幫忙,住進院來。然後必須在這一兩日回國。可是究竟怎麼回?是獨自回來,還是帶上奶奶,還是全家?即使帶上奶奶,與奶奶說不說?怎麼說?回來後爸爸住院,奶奶怎麼住?和媽媽住一起還是叫個什麼親戚來陪奶奶、照顧奶奶?。。。等等,等等,芳芳在電話里喃喃地說。這些,只能待我們慢慢商量後再定了。

放下電話,我第一時間與小今通了電話,囑他叫上小雨。我們一會兒在你房間說點事兒。

半小時後。當我們坐在小今房間,將這一切原原本本通告他們後,小今連連拍床、連連嘆息,並對彬彬兩天沒有出現在醫院,不問青紅皂白一頓埋怨。沉默許久的小雨抬頭說,要不,明天開始我去醫院照顧?

最後決定小今、小雨明天去探望曹老師,然後小雨留下來照顧。我掏出2000塊錢,告訴小雨,就在醫院旁邊找個旅館住下。曹老師想吃點什麼、想用點什麼,立即送過去。同時鑑於小雨經濟上困難,而且上次去時也給了曹老師1000元。叮囑他就不要再自己掏錢了。買什麼記在本子上,回來告訴我。同時叮囑,現在最要緊的事就是等芳芳回來然後會同彬彬老師一起,大家商量一下,看看要不要讓曹老師知道自己的病情。知道了,曹老師才能做最後的交代及安排,才能得到應有的生命尊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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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中午,得芳芳電話。言本周回國,奶奶同行。我終於鬆了一口氣。可隱隱覺得為什麼不是今天或明天?傍晚時分,得彬彬電話,言曹老師已經正式住進了301病房。全是蔣大夫的努力,她同時言,剛剛與女兒通過電話,互相通報了今天的情況。但是,未提及芳芳回國之事。

晚上,小今小雨雙雙回來。他們講見到了曹老師,老師精神不錯,還問到了與江平交流的情況。只是覺得江平老師太溫和,許多事情還是不能等。同時,他們遵照醫囑,去超市買了水壺、熱水袋、小米粥及一些水果。接著說,也碰見了彬彬老師。彬彬說不用留人,舅舅在,幫了大忙,有時陳仲也過來,這樣也就弄得過來。只是因住院急著繳費,彬彬老師錢不湊手,他們就將身上的2000元錢給了她,一起交到了醫院。

過了兩天。26號下午,得彬彬老師電話,介紹了曹老師近況。住進了ICU搶救室,只說不好,其餘也沒多說。言語之間有些欲言又止,我也不便深問。最讓我放心不下的是,芳芳和珍珍的情況。來還是不來?什麼時候到?一點消息都沒有。

27號下午,再次得到彬彬老師電話,說曹老師已經昏迷。我迅即趕到醫院。見到模樣疲乏的彬彬老師,她身穿灰色長羽絨服,拿著手機一個一個的在接著電話。見到了這幾天一直陪護的舅舅和同舅舅一起輪流陪護的孟亞軍。孟亞軍是陳仲單位的合伙人,也是芳芳同學。陳仲這幾天出差,全是他盯著。曹老師據說今天已經是第二次昏迷。經過二度搶救,完全是在等兩個女兒。目前處在有生命體徵、無生命意識狀態。

這時,進來一個人。60歲上下年紀,戴墨鏡、系圍脖,著鴨舌帽。彬彬老師與大家介紹,這是畢誼民。他斜挎著書包,和大家一一握手後,將帽子掖在腋下。

這時候,畢誼民將大家攏了攏,開口說:「從現在開始,我們正式進入準備後事階段。」話音剛落,我嚇了一跳。這幾天,儘管壞消息一個接一個。但是,真正將死亡這麼明明確確地擺在大家面前的這一刻,我還是接受不了。

「這樣,大家報名。看看這幾天誰能夠在場?——我就算一個。」畢誼民極其冷靜。示範性地舉起了手,第一個舉手報名參與喪事處理。

「我算一個。」是孟亞軍。

「我算一個。」我舉起了手。

「行,先就我們三個。要處理的事情很多啊。第一,就是和院方主治大夫溝通好,看看人什麼時候能夠清醒、有多長時間?我們要做好準備。一旦清醒,我們拿著錄音機進去,還要準備好紙筆。曹老師究竟是公眾人物。他要有兩個交代。一是對家人的交代,一是對社會的交代。彬彬啊,你點將。人越少越好,但也不能太少;第二,和官方做好交流。剛剛國保找過我,專門詢問相關情況。這個溝通的人選,這樣吧,我自告奮勇,由我來負責;第三,看看最重要的親人有誰能來,什麼時候來。需要做什麼相關的準備?包括接機和聯絡等;第四,就是彬彬你,你不要亂跑。要注意休息,保持頭腦清醒。你就是中心,大家許多事還是要你拿主意。」

後來我才知道,這個畢誼民就是當年王軍濤、陳子明集團鼎鼎有名的財政大臣。又稱小畢,企業家,急公好義。子明半個月前去世,一切治喪都是由他主事。

接下來,是大家等候已久的探視時間。約莫下午五點,大家在醫務人員引領下,穿過一道專門為我們打開的鐵房門、穿過狹長甬道、往左邊一拐,工作人員讓我停下。順著手勢,我們隔著一扇巨大的透明玻璃窗戶,看見了病榻上的曹老師。

他後腦勺朝著我們,頭頂部頭髮稀疏,有些蓬亂。床鋪有點微微斜放,頭肩部略略仰起,人朝北面平躺著。這一來,曹老師即使人是醒著的,也完全看不到身後窗外的人。鼻孔、手臂插滿了管子。突出的就是有些隆起的腹部,隨著急促而劇烈的呼吸在緊張顫動。

彬彬老師依囑伸手抓起璧沿上的話筒,準備對話。裡面的主治大夫拍打了幾次曹老師,沒有反應;侯了一會,大夫再次拍打老師手臂,一旁的護士俯身幫著撫摸、呼喚,還是沒有反應。大夫朝我們搖搖頭,通過裡邊的電話說,他沒辦法說話,算了吧。彬彬老師依依放下了話筒,開始用手臂揩著眼淚。

剩下的是我們在窗外長時間的守候,大家抱著最後一絲通話的希望。

看見空曠病房裡匆匆走動的戴著白手套、穿著一式白色長褂陌生的大夫、護士,還有身邊冰冷高大的各式器械。我心想,沒有熟悉的面孔、沒有親人的守候、沒有親切的擁抱、連一次溫暖的握手都沒有。難道這就是此時此刻曹老師眼裡的一切?難道這就是所謂的現代醫務文明?據說,這病房是十分昂貴的,一天上萬元。可此時此刻在我眼裡,即使農村最破舊的茅屋、最簡陋的土炕都不知比這裡強去多少倍去。那裡,至少有家人的身影、有親友的聲音、有陪護時的溫情、有送別時的叮嚀,甚至還有兒時的回憶。哪怕只是一聲問候、一個關切的眼神,甚至一絲熟悉的氣息,都是逝者孤零零離去時亟需的關懷。

最終,還是沒有希望。我們被護士送了出來。咣當一聲鐵門響,家人同曹老師見最後一面、說最後一句話的希望之門被徹底關閉。

這時,畢老師被電話請到樓下和國保交談匯報去了,其他人在休息廳里等候。在等候什麼呢?大家一直在等芳芳和珍珍的到來。大家一致的心思,自然的是奇蹟出現,至少要等到曹老師醒來,哪怕一兩分鐘。跟大家做個交代、做個告別。

約莫天黑時分,畢老師從國保那裡回來。國保一是關心病況,更多的是觀察有沒有人、有多少人可能利用這次病由,湧進醫院,製造出些事端來。防微杜漸、防患於未然,是中共六四之後汲取的唯一的血的教訓。據說,不光是海淀區的國保,北京市的國保也來了大頭目,就守候在醫院的會議室和門衛室,嚴陣以待。

芳芳和珍珍都是今晚到達。芳芳的飛機六點前後已經降落,據說正在出艙;珍珍的火車晚上九點抵達北京西站。

正這時,病房房門打開,走出一位中年大夫:「誰是14號病人的家屬?誰是14號病房的家屬?」對著大廳人群喊。我們立即攏了上去。大夫摘掉口罩,告訴說,剛才又是一陣昏迷,五六個人推壓、搶救,終於又回來了,一身汗。告訴說,可能就在今晚。並詢問還有什麼重要的親人要等待?我們大家紛紛通報芳芳珍珍的情況。

「是不是來討要紅包的?」我對著畢誼民耳朵悄悄問。

畢誼民抬頭看我一眼。我悄聲告訴他去年11月份工廠著火時的遭遇。那晚我正在家中吃飯,手機驟響,突報工廠木材烘乾爐著火。「報警、趕快報警!」工廠說已報過了。我匆忙趕過去,在距離工廠2000米時,就看見火光沖天。到達時,消防隊據說早就到了,但遠遠地泊車,並不動手。十幾個消防隊員排列在紅色的嗚嗚叫囂的救火車旁,雙手交叉背後,眼望熊熊燃燒的火焰正一步步往房頂躥升,卻一動不動。消防隊長在隊列前低頭徘徊,對廠長送上的香菸不屑一顧,口裡只是一句話:「你們老闆呢?他什麼時候到?」隊長稀鬆與我握過手後瞥了一眼:「你是老闆?」「嗯嗯。」我點頭哈腰。「你們工廠怎麼回事?辦消防執照了嗎?」「辦了,辦了。」候我從辦公室急急取出證書,他瞅了瞅還給我:「有消防制度嗎?」還在問。「有,有。」我心急如焚他卻不緊不慢,囑廠長將消防制度給隊長。他接過,看都沒看就扔到了車上。見狀不妙,我趕緊叫來財務:「家裡有多少現金?」「10000元。」「全取來。」當10000塊錢現金被塞到隊長衣兜里時我含淚請求:「請幫幫忙、幫幫忙。趕快救火啊?您看您看,一會兒要燒到油漆房了,會爆炸的!」隊長似乎沒有那麼煩躁了,隨後只嗯了一聲,輕輕一揮手。呼啦,隊員們一擁而上,這才開工幹活。扯管、噴水、用滅火器。。。十來分鐘就控制了火勢。滅火離去時隊長要了我的名片。一周後,遵囑給他家新居送去一整車的家具,此事才算了結。

正說著,「哎呀,我忘了。」孟亞軍忽然叫了起來:「彬彬老師,您得趕快回家,準備壽衣去。不然,一會兒身子僵硬了,就沒辦法穿了。」

「有有,家裡嶄新的衣服有。過年剛買的,只是改了褲腿,一次還都沒有穿呢。」

畢老師說話:「最好還要準備些現金。」

「要現金幹什麼?」

「一會兒要人幫忙啊。大夫、護理、穿衣的人,都得備著啊。」

「可是,現金哪兒去找啊。天都黑了。」

「趕緊去吧。晚了怕來不及。」

「彬彬老師,我送你去。」我上前一步。兩人一起出了醫院。

送彬彬到家門口,她上樓準備衣物,我泊車後先去提款機上取出些現金捎上。後覺腹飢,便到旁邊小店吃了碗面。想想醫院眾人,就又熱了一蒸籠的白饅頭捎上。再次上樓時,彬彬老師已經準備就緒。家中有芳芳安排好的從鄉下過來的兩位親戚專門照顧老奶奶和善後,正在暖燈暖爐。

二人再次返回醫院,此時已是八點時分。休息大廳已少了白日的喧囂,長長的椅子上是亞軍和舅舅在吃盒飯。這時,也陸陸續續來了一些曹老師的朋友,其中有安貞醫院的女中醫。據彬彬說,曹老師中午的時候,覺得呼吸困難,通過大夫要彬彬找個中醫來,先幫忙緩解呼吸困難的問題。同時,一邊叮囑小今請慧緣法師做做功,看看是否有幫助。可是,法師遠在廣州,但通電話時,據法師本人說「做些功,也是管用的」。他本人願意為曹思源先生盡些心意。

晚十時許芳芳珍珍到,陳仲、曹建也次第到來。大家交換完情況後,已近午夜。年輕人要求守夜,將我們忙了一天的人一應攆了回去。

「好,我們先撤,大家保存體力。」畢誼民命令道。

翌日晨七點,得到芳芳電話。經醫院第四次搶救無效,爸爸早上六點半去世了。電話中,芳芳的語氣很平靜。這是2014年11月28日。

4、

上午我與小今驅車趕往301,途中我簡單介紹了昨天醫院的情況。小今連連嘆息並喃喃自語:慧緣大師做了功啊,慧緣大師做了功啊。

醫院裡已擠滿了人。彬彬老師、畢誼民、芳芳、珍珍、蘇小玲、孟亞軍、曹建、舅舅、安貞醫院的女中醫、還有曹老師的一些朋友、老家的親眷等。其中還有昨天就在走廊走動的國保便衣。

大家握過手,都神情肅穆,沒有多少交流。據說,人已進入太平間。

大家都在等。等什麼?等家裡人將曹老師戶口簿及相關證明送過來,和等醫院辦理死亡證明和結算手續。這時,自昨日在走廊走動的幾個半生不熟的人群里走出來一位氣宇軒昂的人。經畢誼民介紹後,一把握住彬彬的手,使命地搖,並從衣兜里緩緩摸出被疊好的一摞錢。口中不停地說;「節哀、節哀。」並鞠躬致哀,一臉戚容。我心想,現在的特務,除了眼神警覺、躲在一邊有些鬼鬼祟祟外,怎麼就一點都不像壞人呢?

這時,被傳的最多的是昨天中午12點時分,曹老師發給彬彬的最後一條信息。彬彬遞給我看時,是粗大的黑體字:「彬彬及芳珍,勝敗乃兵家常事。我相信你們會全力搶救。如失手,也是天意。望保重!思源。」

這是曹老師彌留之際的遺言。看得出,至死他都不明白自己的情況。於一般人,沒有經受臨終痛苦和恐懼的折磨,可能是福。可是於曹老師、於家人、廣大的友人們,這兩邊該是多大的遺憾啊。至少在我這裡,他還念念不忘,一直說等《愛爾鎮書生》出版時,與拙作寫篇序言呢。

與此同時,最活躍的是小今。他有一腔熱忱和對曹老師的摯愛,急切想做點什麼。一會兒與畢老師商量訃告,一會兒與彬彬了解細節,一會兒跑到便衣中大聲呼籲追悼會就在12月4日,也必須在這一日!「聯合國人權憲法誕生日,黨中央規定的憲法宣傳日。這一日追悼曹老師名至實歸,恰如其分!」

小今恰恰闖了禍。當局早就預料到了這個日子的特殊,就在昨天晚上開過會,明確規定追悼會隨便選哪一天都成,就是不能在這一天。絕不能給異議分子和暴民可能滋生反動宣傳及破壞以誘因。並剛剛在半小時前與畢誼民專門下達了這一決定。

「再說吧,再說吧。」一旁的畢誼民再三溫和解釋並說明以上情況。可倔強的小今說著說著一下子暴躁起來,聲色俱厲:「必須是這一日,而且只能是這一日!這是上天的安排,也是老天對曹思源唯一的恩眷。否則天理不容,也是對天意的冒犯!」走廊里傳來小今越來越激動的聲音和情緒。國保馬上掏出手機拍照,並要記錄下小今的地址和電話號碼。機警的芳芳馬上將小今拉到一旁,一邊解釋:「是我的一個親戚,一個親戚。」而國保不肯罷休,將畢誼民扯到一旁,追問此人的背景。

「就是一個算命的。我也不熟。據說是鄉下來的親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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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飯時分,大家來到陳仲辦公室。他們有一個寬大的洽談會晤區。鑑於奶奶在家,還沒有驚動老人家,只說爸爸在住院。治喪組決定治喪活動不去家中了,就動用這裡作為臨時聯絡辦公室。

眾人圍著一巨大的茶几團團坐下來。有彬彬、芳芳、珍珍、畢誼民、陳仲、程小今、孟亞軍、曹建、舅舅、彬彬的妹妹和我,還有一兩位剛從老家趕過來的親戚。自熱而然,一切由畢誼民主持。

討論的第一個問題就是發喪的訃告。大家以畢誼民起草的文稿為主,推敲了幾個用詞便一致通過。

第二個就是追悼會的地點。可選擇的有兩個,一是301醫院,他們有一條龍成熟的服務,大中小都適宜;第二就是八寶山。彬彬一錘定音,八寶山。

第三個問題就是時間。在這裡,小今強烈堅持要在12月4日,正是頭七,以為是天意。主張與當局據理力爭。萬一不行,再退而求其次。並說,跟隨曹老師這麼多年,這是我唯一學到的:「掃帚不到,灰塵照例不會自己跑掉。勝利從來只靠爭取!不爭取就妥協,這是我們中華民族墮落和悲哀的根源!」而這一點畢誼民再三強調是當局特別指示不被允許的。大家要以安靜、順利送別老曹為目標,而不在於爭一時一事之長短。大家舉手表決。除小今以外,一致通過。

第四項就是確定悼詞起草人。由彬彬提議,決定交由王建勛老師執筆。王建勛是老曹至交,知根知底。

第五項就是追悼會主持人及致悼詞人選。主持人由畢誼民自告奮勇。致悼詞決定由蘇小玲去完成。「我來跟他說。」彬彬說。

第六項是治喪地址。決定這幾天就以此地為通訊及聯絡地址,向世界發布消息。

第七項就是網絡發布渠道負責人,決定由曹建負責。

第八就是家中奶奶那裡,什麼時候告訴實情?大家的意思是再隱瞞一兩天。「剛落機,老人還在倒時差。不過,最多也就只能瞞一兩天。」芳芳說:「這兩天,奶奶總覺得氣氛怪異。瞞長了,生起疑來反而不好。」大家同意,決定等稍緩和一點後再從容匯報。但宗旨是追悼會前一天一定得讓老人奶奶知道實情。並在可能的情況下,奶奶能到現場最好,由老人自己決定。此事由芳芳負責。

第九項就是家中可能有不速之客上門致哀,可能還有國家特勤人員在門口值班。由孟亞軍負責接待和溝通。

也是最特殊、最重要的一項,就是和當局打交道,必須統一口徑。由畢誼民負責。

這時,端來了快餐。大家一邊吃著快餐,一邊就一些細節作了進一步推敲及說明。

第三天大家都緊張忙碌的在準備後事。不贅述。唯一可記的就是當天晚上國保再次找到畢誼民。要求他詳細介紹程小今的情況,並將這個情況視為最有可能出現的亂源和不穩定因素。作為重點,已上了市國保辦公會議。據說,全北京正在找一個叫程小今的人。要求徹底盤查此人底細並消除隱患。嚴防死守,絕不允許這個人出現在敏感時間、地點釀造事端。尤其不允許他參加追悼會。

與此同時全國各界,世界各界、各地輓聯、唁電、哀詩和悼文象雪片一樣飛來,紛紛表示驚愕、哀悼及惋惜。才68歲,太年輕了。各類信函文稿由我收集、整理和回復,並將突出的作成挽幛,屆時用工字架支在追悼會會場。致電、致函的有鮑彤、江平、茅于軾、杜導正、吳思、章立凡、徐友漁、落款為趙紫陽後人的王雁南、張千帆、任畹町、封從德、呂嘉民、張抗抗夫婦、胡星斗、黃河浪。。。還有景德鎮中學全體同學等。總數有數百人之多。我也送去一副輓聯:談笑風生、深入淺出甘做改革鼓吹手;櫛風沐雨、不遺餘力勇當憲政急先鋒。橫批是:兄弟同心。

5、

12月2日,天色蒙蒙亮。我和妻子邀上小雨一同趕往八寶山參加八點舉行的追悼告別會。

七點五十分趕到現場。這麼大清早,許多人都是天不亮就起床,出門趕路。據說八寶山方面要騰出場地,在十點的時候安排另一場追悼會。而十點的那一場據說費用要比八點的貴出逾50%。在廣場一側和東廳牆外,有閃爍的警燈、靜靜停泊的警車和數目不詳的警察,自然還有數不清的便衣。八寶山東廳門口,赫然出現的是「送別親人曹思源」字樣,而不是慣常的沉痛悼念云云。我知道,這是芳芳珍珍都是基督徒的原因。據芳芳介紹,曹老師2013年北美之行,在途經溫哥華時,由基督長老會蔣敏德老先生帶領受洗。芳芳據說很驚喜,打電話確認時,爸爸才大致介紹了他的想法和信仰變化。

雖然是大清早,但屋裡屋外這時已擠滿了人。還有許許多多的人,正在趕來的路上。滿目的白色挽幛,形成一道哀婉的風景。靈堂一側,滿滿當當全是花圈。

八時整,在工作人員引導下眾人隊列成一排排。因為人多,原本六人一排的位置上,至少有十個人一排。

主持人畢誼民宣布開始。他沉著平靜的聲音,略帶哀怨。被控制得恰如其分。小畢即興的幾段講話,讓與會者感到與逝者認識的榮幸和分手的無奈與悲傷。

接著是蘇小玲致悼詞。蘇小玲顯然是第一次,像是有些緊張。而且擴音效果模糊,聽不清在說什麼。只有通過閱讀分發在手中的文稿,才能跟上節奏。同時,顯然他沒有自信,有一種急促的、想完成任務似的表現。

停頓片刻,一陣清脆的頌歌響起,是唱詩班空靈、悠揚的歌唱。歌聲低緩,傾訴著對主的讚美和對人世的摯愛與關懷。接著,一位女牧師布道。在為逝者安魂、為生者祈禱。

音樂響起,是《安魂曲》。眾人在專業主持的引領下,向逝者鞠躬告別。我最後一次走向曹老師。他安靜地躺著,面色安詳。身上覆蓋繡有十字架的純白布幡,透著一份莊嚴。這位我近20年的至交、兄長,就這樣一朝永逝,眼淚又一次迅速模糊了雙眼。

和家屬握手告別後,我們來到了西側休息廳,看到了坐在圈椅里正在抹淚的奶奶。奶奶見我,騰地立起,在親眷的攙扶下,搖晃著撲向我,牢牢抓住我的雙手:「我的好侄子,我的好侄子!」一邊呼叫,一邊嗚嗚地哭起來。這次我是第一次見著奶奶。我把住老人的肩臂,手掌在老人瘦削的衣肩上撫摸、安慰,任老人依在我的肩頭痛痛快快地抽泣、呻吟。許久,和眾親眷一起漸漸勸住奶奶。老人家抬起婆娑淚眼,看著我,樣子真可憐。癟著嘴,只喃喃地自語:「我幾好的崽呀,我幾好的崽呀。。。」正想說什麼,被一波一波過來探望、問候老人的墮胎擠出,「奶奶再見」,我只有告辭。並讓芳芳轉告奶奶,我過兩天去看您。

追悼會來了三、四百號人,人太多,據說還有許多人被拒絕在八寶山門外。後來見到張千帆,他說,那一天他就沒有能夠進入現場。還有不少外地朋友紛紛委託在京的友人向曹老師家人轉達問候,並叮囑前往悼唁時替他們送份禮或買個花圈以寄託哀思,送思源一程。我這裡就收到劉建華和胡玉平各自通過微信匯來的200元帛金。

散場時,在車場邂逅悼詞主筆王建勛老師。握過手,寒風中立著說了會話兒。

「怎麼樣,您覺得?」我知道他是在問悼詞。

我點點頭:「很好,概括得全面。」

「哎,寫完後,我很後悔。總覺得老曹的特點我是抓住了,但是,品格沒有突出。哎,沒有十全十美的事兒。老曹也不會怪我。」他自嘲後又自我安慰道。

「怎麼樣,您覺得?」我問。

他知道,我問的是整場追悼會。「嘖。」王老師先嘖了一聲牙,往身後的東廳摟了一眼,接著搖搖頭:「這怎麼說呢?老曹這麼一個有錚錚風骨的獨立學者,堅守了一輩子。最末了,一下子以基督徒的身份去作結。嘖,似乎降低了些格調,也弱化了人物的品格和力量。」他高大的身軀緊了緊衣懷,接著說:「哦,原來他是個基督徒呢。我們這麼熟的朋友都不知道,幾十年來,藏得這麼深。知情者知道他是頭年入的教,不知者還以為是大忽悠呢。你還是共產黨員呢不是?若以共產黨員的身份去蓋棺定論,應該能有更凜冽高大的形象和以殉道者的震撼效果,從而彪炳史冊。」

「嗯,但有人也以為提升了曹老師的生命境界和價值呢。不過,我有機會時會轉告給芳芳」。便分了手。

送小雨回公司後。才聽說,小今因不能前往,關在屋子裡落了整整一天的眼淚。

6、

三周後。12月27日,接到芳芳的電話。說是明天是父親下葬的日子,邀請我一道參加,就幾位家裡人,別的人都沒有請。

翌日一早和林小雨一道如期趕赴門頭溝萬佛陵園。

這一次除了奶奶、彬彬、芳芳夫婦、陳仲夫婦、舅舅外,就是我和小雨。

進園後,分乘兩輛車上山,芳芳與我同車。車上簡單地介紹了奶奶的近況,說奶奶慢慢有些緩了過來,只是後悔去了加拿大,沒能和兒子呆在一起,並埋怨芳芳一直沒有早些讓她回來。現在只有一個願望,哪裡都不去了,就守在北京的家裡。奶奶總說:孩子還沒有走遠,再陪孩子說說話。

「媽媽就還好吧?」我問。

「嗯,媽媽還好。只是總感嘆空空落落的,不習慣。爸爸走後的這些日子,奶奶和媽媽之間相互體貼,十分和睦。可能和失去了共同的親人有關吧。過去婆媳間的一點小摩擦,再也見不到一點兒蹤影。過去爸爸總是勸了這邊勸那邊,哎,要是看到眼前這種景象該多開心啊。」最後說,「過些時間,媽媽將跟我們一起去加拿大居住一些日子,我們都勸她出國散散心。媽媽也同意了,正在辦理簽證手續。」

「那,奶奶誰來照顧?」

「已經安排了老家的親戚。」

我心中暗嘆,如此善良的姑娘,有著基督徒們固有的沉靜、堅毅。上帝一定會賜福於她的。

臨近墓碑,茂密的雜樹林下有一道十幾步的花崗岩坡路,有些暈車的彬彬趕緊一步上前,攙扶著奶奶。奶奶自蓬鬆襖褂伸出的手臂則牢牢抓著彬彬的衣肩,二人拾級而上。

下葬時,儀式也很簡單。在一塊篆刻有曹老師頭像、名字、生卒年月和聖經經文的大理石墓碑前,一位工作人員播放著音樂,跪下身子,一邊念念有詞,一邊用戴著白皙手套的雙手,將裝在褐色瓦罐里的骨灰埋入地窖,隨葬的有曹老師的一副眼鏡和一枚戒指。最後,合上墓蓋。隨著音樂,是奶奶悲愴的、滿口家鄉口音的哭嚎:「我幾好的崽呀,我幾好的崽呀。。。」伴隨著哭腔,是松崗上吹來的有些呼呼作響的風聲。

我躬立一旁,心裡默默念誦著2010年自海南寄給思源老師的一首《十月秋露望海吟》與他作別:「南征北戰久,倚劍自從容。佇望蔥蘢處,憑欄浩嘆濃:臨難一家國,相攙兩弟兄。洪波天際涌,捲起滿樓風。」

作者與思源老師2009年合影

儀式結束。和奶奶作別時,我送上一隻頭天備好的給奶奶的果籃。果籃上繫著一束紅色絲帶。我想,應當有一份小禮物表達對老人恰當的祝願。老人應該有希望,不能覺得膝下荒涼,而且只能有希望!遞過去,奶奶讓芳芳收下。我雙手捧起老人皺巴巴的手背,俯下身,長久的親吻一回。

奶奶再見,奶奶保重。

「和我們一起吃午飯吧?」陳仲問。

「不了。我趕回去。家裡還有點事兒。」

離開萬佛陵園,回頭望去,薄薄的霧嵐中,高聳的陵園,呈環形半圓狀坐落在風景秀麗的北宮國家森林公園的風景區。山勢高聳逶迤,坐北朝南,一片蔥綠。

汽車在高速上疾馳,心中一陣懊惱。你,能有什麼急事兒。就不能陪奶奶吃頓飯,去好好說說話?

7、尾聲

一晃,又是十年過去。在六四迎來35周年之際,當年許許多多的人和事早已經物是而人非。

奶奶,在曹老師去世的三年後去世,鬱鬱而終。據說每天早晨起來,就用手掌摩挲一回兒子的遺像。據說,奶奶也是基督徒。

彬彬老師,當年即和芳芳一起去了加拿大定居,目前一直和芳芳一家生活在一起。

珍珍,參加父親葬禮返回景德鎮後,紅斑狼瘡日益沉重,一直靠藥物維持。不能正常工作,每周必須打點滴一次。2020—2022年全國、全世界驟發冠狀病毒疫情,景德鎮封城。珍珍因不能及時打點滴,於封城的頭一年病逝。珍珍的女兒被芳芳以照孤兒名義向加拿大政府提出救助申請未獲批准,但以留學身份想辦法弄到了身邊。

芳芳夫婦,回到加拿大後,因變故離異。芳芳現在帶著媽媽、女兒、侄女一家四口生活在一起。

畢誼民,於2019年移民加拿大。

陳仲,他的廣告公司被訴涉嫌集資欺詐,2021年宣布破產。陳仲被限制離境。於2023年法院宣布罰款1800萬元,判刑3年。涉事的孟亞軍、曹建也各奔東西。

我的家具廠於2016年倒閉,2017年又被迫關閉瞭望京的藝術公司。於次年移居匈牙利。

至親的幾個人,已生離死別、天各一方。只有曹思源老師一個人孤零零被埋葬在萬佛陵園。不知與2023年先後去世的蔣彥永教授、江平教授是否地下相逢?

每逢清明,估計也沒有誰去掃墓。即使想去,估計也沒有幾個人知道在什麼地方?不知道墳頭蒿草有多長,更不知道是否落滿了敗葉枯枝?

2024年3月24日櫻桃園

阿波羅網責任編輯:李廣松

來源:《中國之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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