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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國涌:陽謀還是陰謀?


(網絡圖片)

傅國涌:陽謀還是陰謀?

50 年了,許多歷史之謎仍然是謎。50 年前,北大學生刊物《紅樓》創刊號封面上那幅「山雨欲來」的木刻畫,仿佛是個神秘的預言,一場史無前例的歷史風雲即將席捲北大。當年北大中文系學生張元勛的回憶錄《北大一九五七》掀開的也只是歷史神秘面紗的一角而已,還有無數歷史細節不僅是我們迄今無法知道的,甚至是當事人都聞所未聞的。張元勛的回憶最讓我感到震驚的是那個神秘的臥底「譚金水」,這是我第一次聽說「譚金水」其人。譚的首次出場是在1957年5月28日晚上,未名湖畔,一群不知山雨欲來的北大學生王國鄉、張景中、楊路、崔德甫、龍英華、陳奉孝、譚天榮等舉行了一個成立自發「組織」的「預備會議」。參與會議的人當中就有號稱「東方語言文學系教師」的譚金水,雖然當時學生已在私下相互提醒:「校內進駐便衣,當心身後有尾巴。」但沒有人懷疑過與會者之一譚金水的身份。

組織社團的倡議來自剛剛因為大字報遭到左派圍攻、毆打的陳奉孝,譚天榮按自己的癖好將社團取名「黑格爾——恩格斯學派」,陳奉孝等人雖有異議,認為「口氣太大,恐被人譏為狂妄」。但因為譚在校園裡的名氣大,在他的堅持下,大家牽就了他。第二天,一張墨跡猶新的大字報《黑格爾——恩格斯學派宣言》就貼出來了。在當晚舉行的成立大會上,張景中發言質疑「黑格爾——恩格斯學派」這個名稱,認為這個學生社團誕生於「百花齊放,百家爭鳴」的年代,旨在「鳴放」而非研究黑、恩哲學,建議改名為「百花學社」,當場在掌聲中通過。

接著,他們要籌備辦一個自己的刊物,5月30日在陳奉孝的宿所開會,選舉編委會、確定刊名,與會者與上次會議基本上接近,譚金水也在其中。選舉結果張元勛為主編,沈澤宜、王國鄉、崔德甫為副主編,張景中、楊路、陳奉孝、譚天榮、譚金水等13人為編委,陳奉孝負責組織和管理經費。也是這天晚上確定刊名為《廣場》。北大校長馬寅初曾答應資助他們500元作為辦刊經費,未成。最後在學生的捐款支持下,《廣場》創刊號送進了印刷廠。當時北大物理系的學生方勵之就捐了10元,那時北大學生一個月的伙食費也只有12.5元,10元對於一個普通大學生來說已不是一筆小錢。有個氣象專業學生樊啟祥甚至捐了400元的巨款。這一天已經是6月6日。鉛印的《廣場》終於沒能問世,等待著他們的將是「廣場反革命集團」的嚴厲指控。送到北京印刷一廠的16令天津白報紙、640張膠把紙,統統成了「犯罪」的物證。

到了6月22日(離6月8日《人民日報》社論發表已有2個星期),《廣場》一群在山雨襲來之後,還苦戰四、五個晝夜,自己動手刻蠟紙、油印、裝訂了500多冊《廣場》(沒有敢用《廣場》的刊名,而是題名為《北大民主牆選輯》),可惜一面世就被大批奉命而來的「搶購者」有組織、有目的地一搶而空,然後公開焚毀。《廣場》可以說沒有問世。

實際上,《廣場》編委會從籌備以來,什麼事幾乎都做不成,專政機器如同長了千里眼、順風耳一般,其嗅覺之靈敏,信息之準確,遠遠超過了這些富有才華與熱情的大學生們的文學想像力。陳奉孝隱約察覺百花學社和《廣場》編委會中可能有臥底,當年8月初,他約張元勛、李亞白到西山見面,認為「五一九」以來,每次活動幾乎都是馬上泄密,特別是《廣場》付印本來做得比較秘密,竟然也被知道了。他的目標開始鎖定在譚金水,並有意做了一次試探,此人果然露出了狐狸尾巴。恍然大悟的張元勛如此回憶:

「譚金水,這個從『百花學社』的成立到《廣場》編委會的創刊會議,凡大小會議、私人交往、兩三人小聚、三四人共聚,他幾乎都從無缺席,在在都有他揮掌策劃於其間,其言最烈,其謀最險,儼然是一『反黨反社會主義』的死硬派,很快贏得了這一群浮躁、偏激、單純、寡謀的『右派』學生們的信任與信賴,視之為『智叟』、『謀略家』、『臥龍先生』!但他從來不在公眾場合露面,凡兩『派』交鋒,他往往雜於聽眾中隱立作壁上觀。行蹤無常,甚至連住處也無人知焉。」

等到秋天之後,陳奉孝、顧文選、錢如平、劉奇弟、李亞白等相繼被捕,大小「右派」都被監管,叫做「譚金水」的這個人也就無影無蹤了。直到一年後,1958年6月,陳奉孝、張元勛等在法庭上最後一次見到「譚金水」,其他同案者都由於長期身陷囹圄,看上去面如死灰、形銷骨立,只有這個位列「人犯」、據說同樣關押的「譚金水」容光煥發,而且面有喜色。

北京市人民檢察院分院的京檢(58)分反起字第454號起訴書,共列舉了陳奉孝、譚金水、趙清、林樹國、賀永增、張元勛等6人,其中這樣介紹第二被告譚金水:

「男,二十四歲,湖北省湘潭縣人[引者按:原件如此],家庭出身小販,捕前系北京大學東語系畢業生,住北京大學宿舍24齋102號。」

「譚金水於1957年12月25日被逮捕,現押於北京市看守所。」

然而,判決的結果下來,其他人都被判了重刑,陳奉孝是有期徒刑15年,張元勛是有期徒刑8年,名列起訴書第二的「譚金水」當即無罪釋放,並從此銷聲匿跡,在人間蒸發。這些天真、單純、滿腔熱情的「右派」學生們大約到這個時候才徹底明白,所謂「譚金水」不過是一個代號,一個專業臥底,從一開始,北大 「五一九」運動的每一步,從「百花學社」籌備到成立,從《廣場》編委會產生到《廣場》的整個運作,幾乎都在官方的完全掌握之中,什麼叫天羅地網?什麼叫銅牆鐵壁?什麼叫鐵桶江山?這就是。

難怪當年宣判之後,深知其中奧秘的審判長曾對張元勛說過一句意味深長的話:「你們這些年青人,不知好歹,政治是不能開玩笑的!」

林昭沒有參加「百花學社」,也沒有捲入《廣場》,僅僅與張元勛、沈澤宜交往較多,作為《廣場》的精神支持者,她也成了批判對象,這一點我們從那些大批判文章的標題即可看出來,如《林昭是〈廣場〉的幕後謀士》、《翩然〈紅樓〉座上客,竟是〈廣場〉幕後人——如此林昭真面目》等。

毛澤東說反右不是陰謀,而是「陽謀」。我不知道,類似「譚金水」這樣的安排屬於陰謀還是陽謀?其實,陰謀和陽謀從本質上也沒有多大的區分,其中都包含了專制權杖或點石成金或妙手空空或莫須有的技巧,在專制的鐵幕下,陽謀和陰謀一樣,沒有人能躲得開。生為中國人,除了為那個時代提供血祭、青春祭,剩下的也不過是做奴隸、做譚金水這樣的出路,歸根到底,每個人的命運都好不到哪裡去。在人間蒸發的譚金水們,和歷盡患難、有機會寫下回憶錄的陳奉孝、張元勛、沈澤宜們,同樣是不幸的。當然,我們這些未能身歷50年前那場民族災難的後來者,也同樣難以逃脫不幸的命運。

2007年5月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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