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蒙元時代西方的中國形象:到底是地獄還是天堂?

新聞背景:羅馬教廷日前公開了其檔案館收藏的各種軸卷、羊皮紙手稿、書信集和一些一千多年前的書信,當中包括教皇和多個歷史名人的通信。這些秘檔將被收錄成書。在其中一封成吉思汗孫兒貴由大汗一二四六年致函教皇英諾森四世的信中,貴由要求教皇親自帶著他所有的「國王們」到中亞去「效勞和效忠我們」,以表「臣服」。信中還威脅說,否則「你們將成為我們的敵人」。本專題旨在深入解讀蒙元時代的東西方交流史,以及蒙元時代的中國在西方的形象變遷。 tw.aboluowang.com

基督徒、間諜柏朗嘉賓眼裡的傲慢:東方世界野蠻至極 tw.aboluowang.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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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間諜眼裡的傲慢 tw.aboluowang.com

1245年4月16日,是基督教的復活節。奉羅馬教皇之命,六十五歲高齡的義大利基督教徒柏朗嘉賓在這一天從法國里昂啟程,準備出使蒙古。 tw.aboluowang.com

儘管年紀老邁,但柏朗嘉賓身體還算強壯。在兩年半的時間裡,老教徒萬里跋涉,於1246年4月4日抵達伏爾加河畔的欽察汗國拔都的金帳,隨後又於8月24日抵達哈剌和林,並有幸參加了蒙古貴由大汗的登基大典。1247年11月24日,忠貞的老教徒完成了他的使命,返回里昂。 tw.aboluowang.com

和漢唐年間頻繁東來的波斯、羅馬使節有所不同,柏朗嘉賓的東方之行所追求的早已不再是神秘的絲綢和巨額的利潤,在他蒼涼的背影后面,有著史上最宏大的歷史背景。 tw.aboluowang.com

蒙古人在13世紀征服了東亞和中亞的大部分地區,並繼續向歐洲推進,一度挺進到波蘭和匈牙利。對此西歐諸國惶惶不安,急欲刺探蒙古人的軍備實力、做戰韜略以及最新動向,以制定抵禦進犯的良策。而這正是羅馬教皇派柏朗嘉賓出使蒙古的真正原因。此外,在委託柏朗嘉賓帶給蒙古大汗的信中,教皇還試圖規勸蒙古人皈依基督教和接受洗禮,甚至希望與其建立友好的盟邦關係,當然,這些目的最後都沒有達到。 tw.aboluowang.com

作為繳呈給教廷的報告,柏朗嘉賓歸來後寫了一部《蒙古史》。報告重點介紹了蒙古人曾進行過的戰爭、已征服的地區、所使用的武器裝備、最擅長的戰術特徵以及尚未歸順的敵人。這份報告也能夠證實,柏朗嘉賓的真實身份,其實是羅馬教皇派出的「軍事間諜」。 tw.aboluowang.com

對於自己的身份,柏朗嘉賓本人並不隱諱。在報告的序言裡,他直言道:「為了能夠奉教皇之命而實現上帝的意志,為了替基督徒效勞,我們至少要真正洞察這些民族的意圖和計劃,將之揭示給基督教徒們,為了……使基督教諸民族不會遭到大規模的殺戮,我們難以鍾愛自身。」 tw.aboluowang.com

漢唐以來,東來的使節已經數不勝數。每一滴水裡都會有一個嶄新的太陽,每一個西方使節眼裡也都會有一個嶄新的東方,但一個軍事間諜眼裡的東方世界會是什麼樣子,恐怕得算柏朗嘉賓首開先例。當然,作為一份旨在說服基督教世界相信蒙古人必然西征,要求基督教國家早作戰爭準備,甚至提前對蒙古人宣戰的報告,在對東方世界的描述過程中摻入一些不懷好意地偏差,也是可以理解的。 tw.aboluowang.com

總體而言,柏朗嘉賓對東方世界的印象相當糟糕。蒙古人給他最直接的感覺是鄙視所有人,絲毫不尊重他人,無論對方尊貴與否。在哈剌和林的皇宮裡,柏朗嘉賓結識了俄羅斯王公、喬治亞國王和王后以及許多伊斯蘭世界的蘇丹,他們中的任何人都沒有得到蒙古人的尊重。相反,柏朗嘉賓卻發現,「那些指派接待來使的韃靼人,無論身份多麼低微,卻始終大搖大擺地走在使臣的前面,並始終占據首席和最高的位置」。在這位老基督徒看來,蒙古人是人類中最為盛氣凌人和不可一世的民族。 tw.aboluowang.com

蒙古人的性格留給柏朗嘉賓極壞的印象:暴躁易怒,喜歡撒謊行騙,為人狡黠,善於欺生,而且格外地貪婪和吝嗇。柏朗嘉賓感嘆:「在他們之中幾乎發現不了任何真摯直率的性格」、「這些人無論在吃喝和其他處世為人方面,都十分骯髒卑鄙」、「這是一些最為貪婪地向別人索求東西的無恥之徒」、「總而言之,列舉他們的醜陋惡習太費筆墨,我確實無法將之一一記錄下來」。 tw.aboluowang.com

不論如何不願意,應該承認,柏朗嘉賓所看到的、聽到的和說出來的,是實情而非誣衊。對蒙古民族而言,十三世紀是一個充滿了血腥、暴力、屠殺與掠奪的時代。原始武力征服的快感理所當然會促成勝利者對失敗者或臣服者的暴躁;騙開城門然後撕毀諾言大肆屠城的事情也不止一次上演過;至於貪婪和吝嗇,驅使著蒙古騎兵跨上戰馬最原始的動力,本就莫過於掠奪。 tw.aboluowang.com

也許是為了加深基督教世界對蒙古人的惡感,柏朗嘉賓還提供了許多蒙古人生活方面令人作嘔的細節。他們吃一切可以吃的東西,包括人的屍體在內;他們甚至還把母馬生駒時分泌的液體及其馬駒同時吞噬;柏朗嘉賓還發現,蒙古人竟然吃虱子,而且吃得振振有詞: 「既然他們吃過我兒子的肉和喝過他的血,難道我不應該把他們吃掉嗎?」 tw.aboluowang.com

蒙古人從來不用水刷洗盤碗器皿,偶爾也許會用肉湯來洗一下,洗完後還要把刷碗水與肉一起倒回鍋里。 tw.aboluowang.com

蒙古人既不肯自己洗衣服,也不許別人洗,雨季更是如此。 tw.aboluowang.com

這些令人作嘔的生活細節雖然顯得很誇張,但也絕非誣衊。蒙古騎兵馳騁千里,輕裝速進,素無後勤補給,多靠以戰養戰。遭遇攻堅難下,以人肉、馬駒和羊水充飢,並非怪事。至於從不用水而只用肉湯洗刷盆碗,而且肉湯還要回收,則確屬實事。蒙古人從來不洗系犬索,認為將它們洗乾淨掛起來晾曬的話,天神就會大發雷霆,似乎也可視為柏朗嘉賓所謂的蒙古人從來不洗衣服這一說法的源頭。作為一個稱職的間諜,柏朗嘉賓不會在報告中面壁虛構。 tw.aboluowang.com

老教徒站在基督教文明的高度上,傲慢地蔑視著野蠻而強大的蒙古汗國。在哈剌和林貴由可汗的登基儀式上,柏朗嘉賓見到了可汗的玉璽,玉璽上所篆刻的「上天有神,凡間有貴由汗,神的力氣,全人類皇帝之玉璽」的字眼讓這位老教徒深受刺激。他在報告裡告誡基督教世界:蒙古人不畏懼世界上的任何地區,他們正籌劃著向我們開戰;貴由汗已經舉起了反對教廷和羅馬帝國、反對所有基督教王國的大旗,除非我們能夠無條件歸順貴由汗。 tw.aboluowang.com

柏朗嘉賓拒絕歸順,理由之一是:「由於韃靼人的十惡不赦,基督教徒歸附他們覺得是可鄙的」,再沒有比文明歸附於野蠻更讓人深感恥辱的事情了。 tw.aboluowang.com

有意思的是,在表達自己對蒙古人的傲慢的同時,柏朗嘉賓還記錄下了蒙古人的傲慢:窩闊台大汗曾經修築過一座叫做斡密立(amyl)的城池。蒙古人相信,在這座城池以南,居住著許多尚未開化的人,「這些蠻夷人沒有任何語言,甚至在腿部也沒有關節。如果他們不慎跌倒在地,無他人助一臂之力是不可能重新站立起來的 」。蒙古人如何獲得這種荒誕的觀念已不可考,不過意味深長的是,1839年9月,鴉片戰爭前夕,林則徐在一封呈遞給道光皇帝的摺子里也有這樣一段異曲同工的話(譯文):「夷兵除了槍炮之外,擊刺步伐都非其所長,他們還裹腿纏足,裝束嚴密,兩腿屈伸很不方便,上岸會更加糟糕。」定海失陷之後,林則徐為朝廷獻策,就之前的判斷繼續發揮(譯文):「英國兵的雙腿構造與中國不同,屈伸艱難,所以,他們只要一倒下去,就根本爬不起來。」 tw.aboluowang.com

600年的時光,想要在生理上進化出膝關節固然太短暫,但仍然沒能在帝國的視野里進化出膝關節,則未免太悲哀了。 tw.aboluowang.com

當然,柏朗嘉賓帶回歐洲的也並非全是壞消息。雖然沒有到過黃河流域的金帝國和長江流域的南宋帝國,柏朗嘉賓還是在自己的報告裡留下了他們的消息,他稱呼他們為契丹人,以區別於蒙古人。老教徒對契丹人的世界充滿了憧憬:「他們似乎也有《新約》和《舊約》,同時也有神徒傳、隱修士和修建得如同教堂一般的房舍,他們經常在其中進行祈禱。他們也聲稱擁有自己的聖人,崇拜唯一的尊神,敬重我主耶穌-基督,信仰永恆的生命,但卻從不舉行任何洗禮。他們敬重和崇拜我們的《聖經》,愛戴基督徒,經常大量施捨。他們表現為通融之士和近乎人情…世界上人們所習慣從事的各行業中再也找不到比他們更為嫻熟的精工良匠了。他們的國土盛產小麥、果酒、絲綢和人類的本性所需要的一切。」 tw.aboluowang.com

在哈剌和林,柏朗嘉賓度過了大草原上的晚秋與初冬。1246年11月13日,老教徒決定踏上返鄉之路。臨行之前,貴由大汗請他帶幾位蒙古使節返回歐洲,但遭到了拒絕。自身間諜的隱身份強烈地提醒著柏朗嘉賓:「我們惟恐他們刺探我們國家的活動」,老教徒擔心,如果蒙古人看到了基督教世界之間的永不消停的內訌和戰爭,必然會受到鼓勵而加快西侵的步伐。 tw.aboluowang.com

在給教皇的報告裡,柏朗嘉賓用他的坦率和真誠,如實地說出了自己拒絕蒙古使者的另一重並不光彩的擔憂:「我擔心他們會被處死,因為我們這裡的人常常表現得易怒和傲慢。」 tw.aboluowang.com

因為害怕自身的傲慢可能招致災禍而沒有帶回蒙古使者,柏朗嘉賓卻帶回了貴由大汗的傲慢和恐嚇。教皇英若森四世曾經傲慢地告誡大汗要「畏懼上帝的憤怒,不要進攻基督的國土」,在給教皇的回信里,大汗卻宣稱他不相信基督教,只信仰偉大的長生天,在長生天的庇佑下,蒙古騎兵已經征服了從日出之地到日落之地的所有土地,教皇也應該像世界上所有的君主一樣,率領自己的臣民「立即前來為我們服役並侍奉我們」,否則,「其後果只有長生天知道」。 tw.aboluowang.com

2.西方使節們眼裡的迷茫:成吉思汗在夢裡皈依了基督? tw.aboluowang.com

貴由汗的傲慢讓教皇持信的雙手戰慄,但柏朗嘉賓的報告還是給基督教世界留下了一線希望。至少他對貴由汗的描述讓人有一種親敬之感:40多歲,中等身材,聰明過人;遇事深思熟慮,舉止嚴肅矝重,從不如普通蒙古人那樣放肆地狂笑,或僅憑一時的心血來潮而輕舉妄動。大汗身邊的一些基督徒告訴柏朗嘉賓,「他們確信他將會受洗皈依而成為一位基督教徒」,理由是大汗將一些神職人員留在了自己身邊,還給他們發放俸祿;此外,大汗的金帳前面還設有一個微型的基督教堂,這在其他的蒙古首領那裡是見不到的。 tw.aboluowang.com

柏朗嘉賓回到里昂之後不久,由基督教修士阿塞林率領的另一個出使蒙古的使節團也回到了歐洲。阿塞林沒有見到貴由汗,只在外高加索東部見到了蒙古大將拜住(Baiju)。相對於柏朗嘉賓,阿塞林身上文明的傲慢要嚴重得多,他盛氣凌人地指責拜住的過分殺戮,要求他向羅馬教皇虔誠地懺悔和投降。 tw.aboluowang.com

阿塞林之所以能夠留下性命返回歐洲,得感謝貴由大汗派出的景教徒使者及時抵達拜住的營帳。使者帶來了貴由汗新的外交政策:大汗希望聯合基督教徒們的十字軍,合力進攻埃及的伊斯蘭教馬木魯克王朝。 tw.aboluowang.com

和柏朗嘉賓一樣,阿塞林也給教皇帶回了一封措辭傲慢的大汗的書信。不同的是,他還帶回了兩位蒙古使者,其中的一位還是景教徒。儘管景教的教義被指責為不純正,但他們畢竟也是基督的僕人,對惶惶不安的基督教世界而言,景教徒的出現無疑是一道希望的曙光。 tw.aboluowang.com

與此同時,另外兩位蒙古景教徒使者正在賽普勒斯謁見法王路易九世。他們為這位狂熱的基督徒帶來了大汗目空一切的傲慢:「大地的王」汗向他的「兒子」法蘭克國王慷慨許諾,他將保護所有的基督徒,並與他們一道消滅信仰伊斯蘭教的「撒拉遜人」。 tw.aboluowang.com

伊斯蘭世界這個共同的敵人增加了教皇、路易九世們對蒙古人的好感,蒙古人目空一切的傲慢又讓他們提心弔膽。基督教世界的歐洲陷入了一種輾轉反側的困境,修士安德魯於是被左右為難的路易九世再次派往貴由大汗的金帳。 tw.aboluowang.com

安德魯沒有帶迴路易九世最希望得到的消息。貴由汗英年早逝,修士見到的是代替大汗攝政的遺孀海迷失,海迷失把他們當作朝貢的使節予以接見。年輕的寡婦賜給安德魯們大量的馬匹金銀,「賜」給路易九世的則是一封近似於最後通牒的書信:「這封信是我們給你的一個警告,因為如果你不同我們保持和平,你就不能獲得和平。長老約翰起而反對我們,某某國王也反對我們,所有這些人都已被我們殺死!因此,我們命令你,每年必須進貢金銀,其數量則足可贏得我們的友誼為準。如果你不這樣做,我們將摧毀你和你的人民,如同我們對待上述諸人那樣。」(約因維爾:《聖路易傳》) tw.aboluowang.com

當著安德魯們的面,睿智的海迷失皇后還充分展示了她隨機應變的高超手腕。她召來了幾位還沒有臣服於她的國王,然後搭起教堂,對他們說了這麼一番話:「列位君王,法蘭西國王已來向我稱臣,這是他進貢的禮物,如果你們不歸順我們,那我們就要派他去打你們」(約因維爾:《聖路易傳》),據安德魯說,許多人因此選擇了歸順。 tw.aboluowang.com

除了那封赤裸裸的恐嚇信,生性樂觀的安德魯也帶回了許多生動離奇的「好消息」,譬如成吉思汗曾在夢中得到過神的允諾,並皈依了基督教;大汗的母親、妻子也信奉基督教。事實上,這些「好消息」也並非全是捕風捉影,蒙古的克烈部、汪古部里確實有很多景教徒;大馬士革到哈剌和林沿線也確實還存留著許多的基督教堂;旭烈兀汗的軍團里有大量的基督教徒;攻破大馬士革的時候,基督教徒們走上街頭,高舉十字架,唱著聖誕歌,像歡迎十字軍一樣歡迎著蒙古軍隊。這些紛繁雜亂信息,讓整個歐洲陷入了一種迷茫:蒙古人,究竟是敵是友? tw.aboluowang.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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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魯布魯克眼裡的希望 tw.aboluowang.com

1253年夏天,奉法國國王路易九世的秘密命令,基督徒魯布魯克從君士坦丁堡出發,前往欽察草原,去會見欽察汗國國王拔都之子撒里答。基督教世界廣泛傳說這位撒里答信仰上帝,儘管事實並非如此。 tw.aboluowang.com

看完法王的書信,撒里答告訴魯布魯克,他沒有權力作出決定,他們必須去見他的父親拔都;看完法王的書信的拔都也告訴魯布魯克,他也沒有權力作出決定,所以他們必須去哈剌和林拜見蒙哥大汗。 tw.aboluowang.com

作為給路易九世的報告,魯布魯克後來撰寫了一部《東行紀》。對於自己出使蒙古的真正使命,《東行紀》裡並無清晰的交代。魯布魯克的態度很弔詭,一方面,他攜有路易王寫給蒙古大汗的信函;另一方面,無論是在普通的蒙古官員面前,還是當著撒里答、拔都或者蒙哥大汗,他又堅決不承認自己是路易王正式的使臣。魯布魯克如此向路易王報告:「我十分謹慎地絕口不提我是您的使臣」,這表明,魯布魯克否認自己的官方使節身份,其實是路易王的要求。 tw.aboluowang.com

對此,《聖路易傳》的作者約因維爾給出了一種合理的解釋,而且看起來也是唯一合理的解釋:「完全可以肯定,他(路易九世)對於曾向蒙古遣使十分後悔(指安德魯的蒙古之行)」。作為正式使節的安德魯,帶回來的不是蒙古人對基督的皈依,相反,卻帶回了海迷失皇后恐怖的最後通牒。蒙古人的鐵蹄和彎刀讓歐洲膽戰心驚,路易王既希望對蒙古人採取某種手段,又害怕正式的使節交流會像安德魯的出使一樣,加快、加深彼此間關係的惡化,如此,他所能選擇的,無疑只能是讓魯布魯克極力否定自己的官方身份。 tw.aboluowang.com

作為路易王的秘密使者,魯布魯克從來不說自己到底擔負了什麼樣的神秘使命。有人揣測他的東行可能帶有一種窺測蒙古人動向的目的,不過與柏朗嘉賓呈遞給教廷的報告有所不同,魯布魯克的《東行紀》很少提到蒙古人的戰術、軍備,相反,大量的篇幅被用來描述蒙古人對基督教的反應、大汗身邊的異教徒;此外,魯布魯克還極力請求撒里答、拔都和蒙哥大汗,請他們允許自己留在他們的國土內傳教。這些跡象表明:魯布魯克的東方之行,其實旨在為上帝去收穫靈魂。 tw.aboluowang.com

最重要的,當然是收穫蒙古王公們的靈魂。也許,魯布魯克懷著這樣一種幻想:蒙古人用武力統治世界,羅馬教廷則用上帝統治蒙古人。 tw.aboluowang.com

所以,在拔都的大帳里,魯布魯克這樣對尊貴的汗王說道:「你必須確實知道,除非你是基督徒,否則你將得不到天堂的財富,因為上帝說:『凡歸信和受洗者將得救,而不歸信者將受遣』。」魯布魯克對上帝懷有一種虔誠的信任,但這種信任在蒙古人眼裡,卻猶如傲慢與狂妄。拔都對魯布魯克的話付之一笑,大帳內其他的蒙古貴族則放肆地拍手譏諷這位基督徒的傲慢。 tw.aboluowang.com

蒙哥汗詢問魯布魯克是否在代表路易王傳達信息時,魯布魯克回答說他不代表任何人講話,而只負責傳播上帝的福音。對著大汗的代表,魯布魯克宣稱蒙哥汗的權力全部源於上帝的恩賜,「他所有的財富,並不是脫因的偶像所賜,而是全能上帝所賜的。上帝創造天地,手裡控制著所有國土,上帝因人類的罪行,把權力從一個民族交給另一個。如果他熱愛上帝,那他將順遂如意,否則,他必將知道上帝要把他的一切東西,連最後一個銅板都要走。」沒有人懷疑魯布魯克對上帝的虔誠,但虔誠背後極端的宗教自信,卻將這位可敬的教徒推向了極端的傲慢。 tw.aboluowang.com

大汗的宗教觀限於偉大的長生天,他無法理解魯布魯克嘴裡輝煌的上帝,但他允許這位虔誠而傲慢的基督徒與身邊那些回教徒、景教徒和佛教徒們一起辯論。根據魯布魯克自己的描述,他似乎在辯論中取得了勝利,「他們聽著,都沒有表示異議」,不過尷尬的是,「也沒有人說:『我相信,我要成為基督徒』。」當然,最重要的是大汗的意見。讓魯布魯克失望的是,大汗主張宗教自由,「我們蒙古人相信只有一個神,我們的生死由他掌握,我們也誠心信他。但是,如同神賜給我們五根不同的手指,他也賜給人們不同的道路。」在大汗的眼裡,魯布魯克心目中絕對的真理——上帝,其實不過是五根手指中的一根罷了。他寬容基督徒,但卻否認基督教真理的絕對性。 tw.aboluowang.com

魯布魯克十分渴望能夠留在大汗的國度傳教,但大汗卻無意留他,「你在這兒呆得太久了,我希望你回去」。臨別之際,虔誠的教徒仍未放棄,在告別辭里,他希望大汗能夠「按照上帝的願望公正地進行統治」,並請求大汗允許自己再次返回汗國。大汗表示,他很歡迎魯布魯克作為路易王的使者再次前來。魯布魯克卻希望無論是否身為使節,大汗都能允許自己返回草原和金帳,對此大汗的回答耐人尋味:「你還有很長的路要走,準備好食物,那樣你可以健康地到達你的國家。」 tw.aboluowang.com

1255 年仲夏,魯布魯克返回歐洲。幾年後,他在法國遇到了著名的基督徒羅吉斯.培根(Rogers Bacon),這位哲學家兼鍊金術士在自己的著作里熱情洋溢地介紹了魯布魯克的東方之行,也許是基於大汗的寬容和對上帝的自信,培根的筆下蕩漾著一種神聖而美好的幻想:「韃靼人大都將信奉基督,撒拉遜人將被毀滅,世界將只有一個家,只有一個牧師。」 tw.aboluowang.com

4、商人眼裡的神話 tw.aboluowang.com

魯布魯克激起了培根對東方的神往,但他自己卻消沉了下去。他不再尋求返回東方的機會,相反,開始勸說基督教世界不要再將傳教士派往遙遠的韃靼。此後許多年裡,東方再沒有接到基督徒的消息,直到波羅兄弟開始他們的旅程。 tw.aboluowang.com

1261年,威尼斯商人尼可羅.波羅與兄弟馬飛阿.波羅前往黑海北岸做生意,返回時因為戰亂而不得不繞道波斯,結果卻讓忽必烈大汗的一位使者帶到了哈剌和林。這是忽必烈第一次見到拉丁人,在蒙古帝國的首都,波羅兄弟受到了大汗的盛情款待。 tw.aboluowang.com

波羅兄弟精通東方語言,這大大便利了他們與大汗之間的交流。忽必烈「以慈祥的態度和他們交談,殷勤詢問西方各國、羅馬的教皇和其他各基督教君主王公的情況 」,目的是希望了解這些國家領土的廣袤、司法和軍事情況,對教皇的情況和基督教事業,大汗尤其感興趣。虔誠的傳教士魯布魯克當年沒能說服蒙哥大汗,但波羅兄弟的回答卻令忽必烈大汗相當滿意,這在很大程度上得歸功於波羅兄弟嫻熟的外語能力,他們不用像魯布魯克那樣受制於一個蹩腳的翻譯,但另一個因素也許更為重要:作為商人,在「基督即真理」這個問題上,波羅兄弟身上沒有教徒魯布魯克那樣厚重的傲慢,無疑這會讓大汗更容易接受他們。 tw.aboluowang.com

大汗最後決定委派他們充任回訪教皇的專使,據波羅兄弟所說,他們出使羅馬的目的在於「請求教皇派遣一百名精通基督教教義和七藝的傳教士來,用公開清楚的討論,向他境內的學者證明,基督教所宣揚的信仰是建立在更堅實的真理上的,比其他宗教更優秀」,以此證明其他的東方信仰都是錯誤的,其他的神祗都是惡魔;大汗甚至還希望他們能在返回時帶上一點耶穌基督聖墓里的聖油。 tw.aboluowang.com

帶著大汗至高無上的御賜金牌,波羅兄弟順利返回歐洲。在威尼斯,尼可羅.波羅發現自己的髮妻已經去世,留下一個15歲的孩子馬可.波羅。 tw.aboluowang.com

羅馬的老教皇死了兩年,新教皇卻還沒有選出來,沒有人理會波羅兄弟的使命。最後他們失去了等待的耐心,在耶路撒冷的一盞聖燈里取了些聖油後,踏上了返回東方的路程,同時還帶上了年輕的馬可.波羅。走到小亞細亞的萊雅蘇斯港,他們聽說新的教皇終於選了出來,於是又掉頭回去覲見新教皇。 tw.aboluowang.com

教皇給大汗寫了一封信,但卻只派了兩名傳教士與波羅兄弟同行,而不是大汗所要求的100名。1271年11月,冬天從北方啟程的時候,波羅兄弟也再次啟程返回東方。 tw.aboluowang.com

在亞美尼亞,他們的旅程受到了阻礙,亞美尼亞國王和巴格達的蘇丹之間爆發了戰爭。兩名學識淵博的傳教士聽說前方戰亂後驚恐萬狀,擔心自己的生命受到危害,決定不再前進,將教皇委託給他們的書信和禮物都交給了波羅兄弟,自己則由當地修道院院長保護著直接回到了安全的基督教城市。 tw.aboluowang.com

教皇的冷淡和傳教士的退縮不止是獨立的個人行為,其實恰恰反映著西方世界對東方 熱情的劇烈衰退。 tw.aboluowang.com

漢唐年間對絲綢的狂熱早已是過眼雲煙,那個文明鼎盛的「絲兒國」早已退化成中世紀基督教百科全書里那句「賽里斯本是東方的一座城堡」,相反,輕柔精緻的絲綢卻進化成了天國的聖物,不貞潔的婦女穿上它馬上會變得極其醜陋,穿著絲綢襯衫走在森林裡的女童完全不必擔心妖魔鬼怪的侵襲。對「絲兒國」的認識曾經從傳說中開始,在絲綢之路上日趨客觀和理性,最後卻又在另一種傳說中結束。 tw.aboluowang.com

蒙古人急劇擴張所帶來的震撼與幻想——大汗是基督徒、大汗的父母妻兒都是基督徒或者可能成為基督徒,也隨著時間的流逝和大征服時代走向落幕,而漸漸變得麻木不仁。那位因魯布魯克的東方之旅而對基督教世界的未來充滿信心的科學先驅羅吉斯.培根,同時也是一位地理學家,但他從事地理學研究的動力卻是:只有研究地理學,才能弄清地獄的具體位置,才能防範末日的到來和撒旦部族的入侵。魯布魯克眼裡的蒙哥大汗雖然沒有皈依耶穌,但卻寬容基督教,無疑讓這位憂心忡忡的地理學家長舒了一口氣:蒙古人不是撒旦的使者,他們也不是來自地獄。對羅吉斯.培根而言,知道這些,也就夠了。 tw.aboluowang.com

天國的使徒怯懦地退出,只剩下俗世的商人繼續勇往直前。 tw.aboluowang.com

波羅兄弟返回歐洲的那年春天,一位叫做雅各的猶太商人正從義大利啟程,準備前往「大印度」——中世紀的歐洲將遙遠的中國與印度統稱為「大印度」。經過一年多的航行,猶太人終於在「蠻子居住的刺桐城」,即南宋的泉州登岸。在泉州,猶太人見到的是「一個無比繁華的商業城市,街道上擠滿了潮水般的墮胎和車輛 」(《光明之城》),他見識了世界上最優良的絲綢和最精緻的瓷器。然而,蒙古騎兵已經逼近,南宋王朝行將滅亡,目光銳利的猶太商人看到了這一點,離開的時候,他感慨道:「這並不是光明之城,而是死亡的煙雲」。 tw.aboluowang.com

1275 年的一個夏日,波羅兄弟終於回到了大汗的都城開平府。四年漫長的旅程,懵懂少年馬可.波羅也已長大,開平府宏偉的宮殿讓他迷醉,「該宮設計精巧,裝飾豪華,整個建築令人嘆為觀止……所有殿堂和房間裡都鍍了金,裝飾得富麗堂皇」(《馬可.波羅遊記》)。大汗的御花園裡有肥沃美麗的廣闊草場,許多清澈的小溪流經其間。花園裡有成群結隊的鹿和山羊,還生活著為數不少的鷹及其它不下二百餘種鳥雀。御花園裡小亭子的圓柱裝飾著黃金,每根圓柱上都盤著一條龍,龍的全身也塗著金漆…… tw.aboluowang.com

20多年前,傳教士魯布魯克也曾給歐洲人帶回過關於大汗的宮殿的信息,但和馬可.波羅所描述的富麗堂皇完全不同,魯布魯克筆下大汗的都城破落寒酸,「關於哈剌和林,你須知道的是,且不說汗的宮室,他並不比聖丹尼斯村大,而聖丹尼斯的修道院都比那座宮殿要大十倍」(《魯布魯克東行紀》)。魯布魯克沒有說謊,馬可.波羅也沒有說謊,20多年的時光,蒙哥汗換成了忽必烈汗,都城從哈剌和林移到了開平府,皇宮也由簡陋變成了輝煌。問題的關鍵不在於描述上的差異,而在於描述背後的態度:馬可一家子首先是一個商人,其次是大汗和教皇之間的使者,最後才是基督徒;魯布魯克則只是虔誠的傳教士。出於商人對財富天然的敏感,馬可.波羅可以毫無顧忌地對大汗宮殿的豪華極盡讚嘆之能事,出於對上帝負責任的態度,魯布魯克卻必須理性地克制自己,避免去讚美任何的異教文明。 tw.aboluowang.com

大汗的國度里讓馬可.波羅驚訝的東西還很多。汗八里(北京)的皇宮遠比開平府更恢宏壯觀;作為禮物,大汗一天之內可以收到不下十萬匹駿馬;大汗的國家發行紙幣,所有人都認同和使用它,這說明「大汗對於財產的支配權比世界上任何君主都要大」;杭州不下百萬的人口…… tw.aboluowang.com

傳教士們曾在蒙元擴張初期對東方表現出過異常狂熱的興趣,但自魯布魯克之後,這種興趣驟然消退了,大汗拒絕皈依基督,東方不是基督徒的天國。商人馬可.波羅則用他的遊記重塑了東方的形象,宗教的天國退去,俗世的天堂浮出水面,大汗的國度成了財富的象徵。魯布魯克曾經在《東行紀》裡提到,「有人告訴我說,該地區有一個城市,城牆是銀子築成,城樓是金子」,他稱該地區為「大契丹」,其實即金帝國統治下的中國,魯布魯克沒有到過那裡,但他做出了準確的推斷:「我認為其民族就是古代的絲人,他們生產最好的絲綢」。中世紀的歐洲久已不再有過「絲兒國」的消息,直到魯布魯克藉助道聽途說和自己的推測,「絲兒國」才被從神話與傳說中重新激活。 tw.aboluowang.com

馬可.波羅驗證了魯布魯克的推測。他在中國生活了17年,見聞龐雜,為大汗的國度里繁盛的物質文明所折服,其實他絕大部分的見聞都得歸功於「蠻子國」即南宋帝國的文明遺存,當然,也包括漢化程度極高的「契丹」即金帝國遺存。 tw.aboluowang.com

但當馬可.波羅將自己所見到的世俗天堂介紹給西方時,卻被視作了神話甚至謊言。1324年,馬可.波羅臨終前夕,他那些善意的朋友們又一次要求他取消自己《遊記》中那些令人難以置信的「謊言」,唯如此,他的靈魂才可能前往天堂,馬可.波羅卻回答說:「我還未曾說出我親眼看見的事物的一半」;去世之後,他那個「馬可百萬」的綽號也成了誇大其詞的騙子和小丑的代名詞,許多個世紀裡,他的遊記都被視為一本幻想出來的旅行小說。 tw.aboluowang.com



5、傲慢與缺失造就的偽鏡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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柏朗嘉賓出使東方的大汗時,曾有過慷慨赴死的心境,蒙古人的駿馬和彎刀一度是基督教世界揮之不去的夢魘;半個世紀過去了,商人馬可.波羅回到歐洲,卻帶回了一個世俗財富的天堂。 tw.aboluowang.com

然而,東方既不是地獄,也不是天堂。 tw.aboluowang.com

西方世界對於東方世界的印象已經中斷了很多年,柏朗嘉賓與魯布魯克們在大汗們的金帳內外所觸摸到的,其實只是東方的冰山一角,他們的目光局限在廣袤的大草原上,而對真正代表著東方文明的黃河流域和長江流域則漠不關心。馬可.波羅真正的可貴之處正在於此:他的《遊記》終於重新恢復了對東方大河流域文明的重視,他在「契丹」和「蠻子」地區見識到了最壯麗的建築、最瑰麗的金飾和最繁盛的財富,而不是在柏朗嘉賓或者魯布魯克所到過的大草原。 tw.aboluowang.com

可惜的是,傳教士們所帶回的大草原上蒙古人的形象早已在基督教世界先入為主。大汗們的世界應該是柏朗嘉賓所描述的那樣,野蠻、愚昧而且富有侵略性;或者如魯布魯克所描述的那樣,甘心墮落在罪惡的異教之中而不願自拔,都城狹窄逼仄,宮殿還不如歐洲的一座修道院。馬可.波羅帶回的東方信息,距離柏朗嘉賓們不過半個世紀,在受人尊敬的傳教士和唯利是圖的商人之間,人們選擇了相信前者。此外,歐洲拒絕接受馬可.波羅對東方的描述,也有著文明上的傲慢的因素:馬可.波羅帶回了一個世俗天堂,發達的驛站、完備的法律、優良的治安、繁榮的城市——當馬可告訴他們杭州的人口已達百萬以上時,歐洲的大城市卻還只有數萬人口,基督教世界無法接受一個異教世界的文明鼎盛居然會勝過自己,無疑,馬可.波羅是個騙子。 tw.aboluowang.com

—— 柏朗嘉賓和魯布魯克都沒有到過黃河流域和長江流域,但他們在草原期間都聽到過一些有關「契丹」即黃河流域的金帝國區域的信息。柏朗嘉賓曾高度讚美過「契丹人」的文明成就,但前提卻是這些契丹人「似乎也有《新約》和《舊約》」,「敬重我主耶穌-基督,信仰永恆的生命」,「敬重和崇拜我們的《聖經》,愛戴基督徒,經常大量施捨」,如此接近上帝的民族自然是可以創造出不凡的文明的。馬可.波羅所描述的俗世天國卻完全置身於異教徒大汗的統治之下,中世紀的歐洲顯然無法接受這一結論。 tw.aboluowang.com

馬可.波羅在 「契丹」和「蠻子」的區域裡漫遊,每到一處,他都會興致勃勃地記下當地的物產、城市、建築、道路、行船和橋樑——商人天生對貨物、交通、市場之類的因素具有敏銳的感知力。可悲的是,商人馬可.波羅極力渲染著東方的物質文明,卻忽略了東方的精神文明。傳教士們至少還能帶著傲慢,意識到異教徒們的存在;商人馬可.波羅卻對這些漠不關心,自然更弗論支撐中國靜態帝制社會長達數千年的儒學了。 tw.aboluowang.com

蒙元時代的中西交流促成了西方世界遙遠的「絲兒國」記憶的復活,但無論是柏朗嘉賓還是馬可.波羅,他們關於東方的印象里都沒有為儒學留出相應的位置。這種致命的缺失,再輔以基督教世界審視東方時那傲慢的目光,註定了「絲兒國」記憶的復活只能是一種不完整的復活,13世紀中國投射在西方世界裡的鏡像,也只是一種不完整的偽鏡像。 tw.aboluowang.com

這種不完整是致命的。儘管儒學沒有在蒙元時代取得此前曾有過的崇高地位,但蒙元時代畢竟是短暫的。當朱元璋建都南京,儒學重新成為帝國的官方意識形態時,那些試圖用耶穌基督叩開中國古老大門的西方傳教士們(如利瑪竇)不得不承認,儒學是他們所遭遇到的最堅固的銅牆鐵壁。

責任編輯: zhongkang  來源:網易歷史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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