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遇羅錦:也談」關於遇羅克的局限性」

多年來我在不止一處的文章中,見到個別學者在文章中提到「遇羅克有局限性」,但到底局限在何處,具體是什麼,又從未見過詳細的解釋。我祇能猜測地列出以下幾條,並作出一些解釋。


第一,可能是因他在小學時,給派出所寫信,
檢舉父母解僱了手指被機器軋掉的工人閻叔叔,有人就認為他「局限」在對中共黨、團的熱愛之中?

事實上在那個時代,與「剝削思想」劃清界線,
是學校對每個學生多年的教育。若說「局限」,人人有份。哥哥純粹是認為父母解僱無辜的工人是不公道的事。就連他敬愛的班主任王篤元老師也認為首先是不公道,其次才是「剝削思想」。至於是否用這來「表現」自己,那不是哥哥的性格, 是他沒想過的,我相信學校老師也不會這麼想。

本來這事我家人早都淡忘了。但在哥哥就義之後的九年——
1979年,《光明日報》派了三位記者去中級人民法院查看他的存檔。在祇有一天,又不准拍照和拷貝的情況下,他們匆匆用手抄寫下日記和審訊記錄的片斷——即後來公開發表過的。這與那六十四大本厚厚的卷宗和一整本日記相比,實在是九牛之一毛。他們意外地發現了在哥哥的個人檔案中,還保留著北京團市委和學校對他的表揚信,我這才回憶起這件事來。當年由於政府派人來調查,父母立即對閻叔叔做了妥善安排並給予撫恤金。

 1981年,當此事在《乾坤特重我頭輕》於《花城》季刊發表時,
全家大嘩,認為我給家裡,給哥哥抹黑;說父母從未解僱過閻叔叔,一直是主動安排,讓他去看大門的;說哥哥當時是糊塗,不了解情況。至今,父母早已過世,兩個弟弟仍因為此事對我不能諒解。我卻以為,這正說明哥哥從小就有的赤子之心----- 認為對的就去做,不對的就不去做。他27歲的一生,從未做過任何不光明磊落的事,他是為真實而死的。當年他和王老師首先是在為弱者說話,而非「黨」,「團」光輝的吸引。為什麼不能這樣去理解遇羅克呢?


第二,可能是因他12歲就寫入團申請書,還勸父母交出房產,
連自己住的房也照付房費,就說遇羅克有「局限性」?


當年與我年齡相仿,或者像哥哥那年齡的人對入隊、入團、
入黨多有興趣,直到今天不也是嗎? 否則怎麼會有那麼多人又」三退」呢? 過去因為「家庭出身」,「親屬關係」入不進去,哥哥每天就在日記中反思自己。
我在公開發表的文章中不止一次地寫過:哥哥小學六年,
一直是全班、全校的表率,至使他一生都要做表率。到他上高中,品行由「良」變成「中」,深知入團無望時,他說:「即使我什麼黨派也不加入,我也要做個傑出的人。」

遇羅克做了好事或者和「家庭劃清界線」有所行動時,
從來不對班主任、團支部或黨支部表白。他也想以此來體察, 他們是根據什麼來看出表現好壞的? 相反,當父母成為「右派」,父親去勞教了,他倒很快向班主任講了,並在入團申請書里寫清楚了。
他認為凡是做了好事都應當是默默無聞的,若是相反,
就和獻媚取寵、逢迎拍馬成了同等性質。如此嚴格求己和以身試法, ,是我未曾見過的。這不是「局限」,而是遇羅克的無畏和赤子之心。

誠然, 在那個年代也有無數早就看透世界或徹底無望的人,
他們根本不想入隊、入團、入黨。我祇能說:這些人寫不出《出身論》,因為他們沒有動力。這個「動力」包括——遇羅克從自己和他人身上對「出身」的切膚之痛, 與他的憂國憂民、終生要做表率的人生觀。


第三,在七期《中學文革報》
遇羅克的文章中包含有大量文革術語和「革命」辭彙,有人因此說他有「局限性」?

遇羅克文章中這些辭彙的數量,並不比當時各種小報文章多,
甚至是少得多。因為其他小報除了空洞的革命辭彙之外,幾乎全無實際內容。與哥哥辦報的牟志京講過:「當初若不加上這些辭彙,報紙一天也存在不下去。」這便是當時的常識。

1966年10月,哥哥的《出身論》定稿(原文) ——《略論家庭出身的幾個問題》,不僅沒有文革術語和「革命」
辭彙,且語言十分辛辣,字數要比在」中學文革報」上發表的幾乎少一半還多。牟志京為了報紙的生存,說他自己加了許多文革術語和革命辭彙,並要求哥哥去掉不少辛辣語句,哥哥同意了,他自己又加了不少「聯動」製造的新的血腥罪行,及對譚立夫之流的謊言的駁斥等等。 但原文所有的內容都沒失去,辛辣的語句祇剩下了一個「『自來紅』是餡子糟透了的月餅而已。」當時哥哥對牟志京說「不能再改了,再改,銳氣就沒了。」
可惜,無數次抄家顛簸流離,
家人和朋友竟未能保存一份油印的原作。
且不說沒經過文革的人,就連我們多年以後,
對當年那些報紙上的文革術語和革命辭彙,也看不習慣了。這是否是後來人說的」局限性」? 這麼說當然很輕鬆!


第四,是因為遇羅克堅信辯證唯物論和歷史唯物論?


我忘不了1966年10月油印的」出身論」最後一句是:
「徹底的唯物主義者是無所畏懼的!」
遇羅克讀了許多哲學著作,讀了許多古今中外名著,
以他的獨立思考和豐富的實踐認為,祇有這個信仰,能夠釐清人的思路,能夠解釋世上一切事物。反過來說,遇羅克所以是遇羅克,恰恰是因為他有了這個信仰;恰恰是這把鑰匙解開他的心結,指導他一生的行動。
何況, 他所信仰的馬克思主義, 與中共給人民灌輸的馬克思主義, 有本質上的不同. 章詒和在」最後的貴族」一書中寫道: 聶紺弩通讀了十六遍」資本論」(甚至包括德文原文)
才了解了馬克思主義的精髓.

信仰是人的靈魂。你不能說哪個信仰是高的,哪個信仰是低的。
做人的準則,全看一個人的水準達到了什麼程度。哥哥把嚴格求己和豐富自己的知識,視為每天的精神食糧和神聖的責任. 他憂國憂民、立志要做出貢獻的人生觀, 從他少年時起, 就已溶入血液中了.

 直至他就義之後的三十八年,血統論仍統治著中國,
高幹子弟仍如日中天,「黑五類」後代的後代仍是邊緣人,《出身論》依然有重大現實意義,這是遇羅克超越時代的歷史的預見性,而非「局限性」啊。


第五,遇羅克是否因自己考不上大學,泄私憤才寫的《出身論》?


由於讀了2008年8月號《北京之春》胡世晨的文章《
遇羅克在合肥》,有些感觸,不得不再寫下去。
泄私憤者必是心胸偏狹,不會憂國憂民者。
一個自私的人哪肯為一篇文章把命交出去?哥哥在動筆之前就已經把命交出去了。一個祇為泄私憤的人,能夠在獄中挺得住任何折磨不出賣自己,也不出賣任何人嗎?而哥哥以超人的頑強,在生命的最後時刻也不低頭。

當中共把幾千名所有與哥哥有關,
有過一面之交或寫過信的人一網打盡之後,像郝治那樣能挺得住的屈指可數,絕大多數是亂交代一氣。甚至,在獄中屈服於中共的恐嚇,折磨,甘當特務的都有。我們後來也知道了一些人。當然也會有不認罪,不出賣人而被屈死的至今不知名的人。
如果是以「泄私憤」去寫《出身論》,正如胡文中哥哥所說:
他根本不必以這種方式。一句話,他根本不必去寫《出身論》。
遺憾的是:直到今天, 有些人連遇羅克為什麼要寫《出身論》的意圖都沒弄清楚。


 六,胡文中寫到哥哥勸D君將「馬列主義學習會」改為「
毛澤東思想學習小組」,又說「要相信黨」,  這就是他的局限性?

以我對哥哥的了解,這正說明他的謹慎和為他人著想。
當時他在京已被跟蹤很久——在後來的審訊摘錄中,公安也問及他去合肥的事。他與胡是初次見面,與D君交情又不深,「要相信黨」這種話,他是不會對家人和至友講的。他勸他們的小組改個名稱,認為並不影響實際上該怎麼做,也生怕「馬列主義」這詞會給他們帶來麻煩的。這絕對不是他真相信什麼「黨」或對「毛澤東思想」這一辭彙那麼喜歡----- 他防範的是中共一貫利用害人的手段。


七,  遇羅克只應限位於中國的「馬丁. 路德金」嗎?

許多人把哥哥定位為於中國的「馬丁. 路德金」,說他是「在最黑暗的年代,第一個發出了人權宣言的人」


誠然,《出身論》的意義就是「人生下來應該是平等的」,
然而中國的現實和當時的美國是無法相比的。從一開始,《出身論》就是在無辜者的血流成河中誕生的。這早已超出了「我們要求平等」的範圍。

七期「中學文革報」所有頭版的文章,都是哥哥寫的,
那些血淋淋的內容,不僅僅是在要求「我們應當平等」。這七期報紙還在手邊,人們可以在網際網路上看到它的全文,就會知道當時的血腥現實,在美國是所沒有的。遇羅克對血腥事件無情的揭露和抨擊,就是對中共惡黨,對愚弄人民領袖的抨擊——他自己非常清楚,我們也該清楚才對。

如果說他在入獄之前,我們把他定位於「為了人權」而不為「
推翻惡黨」還勉強說得過去的話,那麼在他入獄之後,由起初聽說的「會判刑五年」直至升成死刑,兩年獄中生活的非人折磨, 以及對共黨吃人本性的深透暸解,遇羅克從「為了人權」進而達到「推翻惡黨」; 他對殘酷暴政認真與拼死地對抗,他要推翻中共暴政----- 這才符合真實的遇羅克.

認真做人,用生命寫文章,苛刻地自我要求——
這是哥哥一生的做人準則。

遇羅克永垂不朽!


2010年2月28日略修改錯別字和內容, 以此紀念哥哥就義四十周年.
此文3月初將發表於Google博克: 遇羅克與遇羅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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