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新年伊始《南方周末》新年獻辭被刪改的風波目前暫時告一段落。如何評價這項抗爭取得的成果?這場風波對中國媒體環境有怎樣的影響?如何理解南周編輯人員的抗爭訴求與廣泛的民間支持表達出的訴求間的差距?南方報業刊物《南方都市報》和《新京報》的創辦人之一,目前擔任香港陽光國際集團行政總裁兼《陽光時務》周刊總編輯的程益中先生認為,《南方周末》這次抗爭行動雖然滿足了編輯人員提出的訴求,但取得的成果意義有限,因為導致這場衝突局面的新聞審查制度並沒有改變,最終的結局反映的是當局試圖矮化這次抗爭風波的意義的努力。
在持續5天的對立之後,南方周末編輯人員獲得了刊前審查制度將被取消、總編黃燦將被免職、廣東省委宣傳部長庹震未來可能也會被調離的成果。有關方面也同時承諾不會對參與抗爭的人員秋後算帳。
南方周末事件:中共建制以來第一次大規模抗議鉗制言論自由的群體性事件 法廣:南方周末風波可以說已經基本落幕。從您的觀察來看,怎麼評價這次南方周末編輯人員抗爭行動的結局? 程益中:這要看挑起這次事端,或者說引起事端爆發的最初的願景是什麼。從《南方周末》的角度來看,他們達到了他們的訴求,但是,這和公眾的公共訴求是兩碼事。公眾的公共訴求是要中共解除報禁,還公民以言論自由的權利,要解除中共宣傳部門對媒體的鉗制和管制的手段、手法。這是兩回事。(當局)對公眾的公共訴求根本沒有做任何改變,只不過是對具體的引起這次事件爆發的爆發點上的《南方周末》的訴求,在一定程度上予以了滿足,但這個價值和意義是有限的。 但是,我覺得這次事件爆發本身的意義非常大。實際上,由《南方周末》新年獻辭被廣東省委宣傳部篡改、導致出現文史和文字錯誤的重大事故,而引發全國規模的公民抗爭,這個行動本身有很大的意義。這是中共建制以來第一次爆發大規模的抗議宣傳部對鉗制媒體、鉗制言論自由的群體性抗議事件,這很有價值,並且這是每個公民為自己爭取基本人權的一次行動。 事件爆發與長期的馴服有關 法廣:南方周末編輯部後來披露,在2012年,他們被刪改的稿件有一千多篇。怎麼理解這一次他們做出這麼強烈的反應呢? 程益中:這個反應早就該有了。今天(才反應)已經遲了。這種(刪改稿件)情況是普遍存在的,是非常惡劣的。這一次只不過是有一個爆發點。這個爆發點就是我剛才說的,是廣東省委宣傳部對《南方周末》新年獻辭版面在出刊之前,臨時篡改,導致出現重大的文史知識和文字差錯的荒唐性引發的事件。實際上,像這樣的粗暴干涉、野蠻幹涉,在媒體每天都在發生,就像《南方周末》自己舉出的例子一樣,一年之內就有1034篇!也就是說,到今天才爆發出來已經是很晚了,是偶然現象導致的。 法廣:這些年南方報業其實經常和宣傳部門發生衝突,大部分情況下,這些衝突都是以當事編輯人員被免職結束,但這一次可以說是主管部門讓步,您怎麼看這次的結局? 程益中:你說南方報業和《南方周末》這些年經常和宣傳部門發生衝突,我覺得其實並不是那麼「經常」,至少是沒有顯現出來;內部的溝通和小規模的摩擦是有的,但是沒有這次這麼強烈。從總體上講,他們之間基本上還是順服、服從的,當然也有局部的抗爭,但這種抗爭是有限的。之所以到今天這樣的地步,實際上,這與長期以來的馴服是有關係的,只不過這一次做得太惡劣了,形成事件了。 目前達成的妥協只是技術性的,本質並沒有改變 法廣:什麼因素可以解釋這次這麼激烈的對峙可以以這樣一個相對讓人滿意的結果結束呢? 程益中:(這個結果)也不算滿意,只能是說這是當局必須做出的,因為這次已經形成一個事件了,他(當局)不這麼處理,又能怎麼了結呢?怎麼收場?現在廣東當局最怕的是如果不馬上擺平,聽任事件變成一個全國性的公共訴求,會讓全國這些常年沒有獲得言論自由,長期受到其他各地省委宣傳部鉗制的媒體一起採取行動,那豈不是更麻煩。所以,他們還是希望能儘快過關,把事情了結。應該說,這種宣傳部的讓步也好,妥協也好,都是技術性的,是有限的。本質上並沒有做任何改變,這一點一定要看清楚。 剛才你說的一點,我覺得也不準確。「不秋後算帳」,他們(當局)是說對大部分人不做處理,實際上是明確告訴你:有些人還是要被處理的!並且,他們說不秋後算帳也不是第一次了。所以,我覺得這些是沒有意義的。 而且,他們答應撤回刊前審查,這是一個具體的成果,應該說從某種程度上講還是有一定的價值和意義的,但是,從根本上講也沒有意義,因為刊前審查只是中共宣傳部門鉗制言論,鉗制媒體的環節中的一種,他(宣傳部)還有八、九道環節來鉗制媒體。刊前審查是庹震主政廣東省委宣傳部之後採取的一種更為惡劣的做法,現在只是要退回到庹震主政以前的做法而已,但以前的那些做法也是很惡劣的,也不是不惡劣。 法廣:而且,對輿論的鉗制也不只發生在廣東。這次風波雖然是在《南方周末》開始,但實際上在北京,在《新京報》發生的角力也同樣十分激烈…… 程益中:對。就在《南方周末》事件發生、他們所謂要做出讓步的同時,他們又悍然要求全國媒體去轉載《環球時報》那篇臭名昭著的社論!你怎麼解釋這種行為呢?!那不是一樣地要羞辱、侮辱你們麼?!那純粹是一篇媒體人自做自賤的文章。但他們還是這麼做了,就在《南方周末》事件的同時! 法廣:在您看來,《南方周末》事件目前的結局對於中國的整體媒體環境來說,是否可以看作是一個積極的信號呢? 程益中:一般罷。有限。就是說,不能高看(這種結局)。從中共改進宣傳部門的角度來說,我覺得沒有任何改變。但是,(對《南方周末》)事件的處理可能會一定程度上緩和《南方周末》的危機,也就是刊前審查引發的危機。其意義也就在於此。 法廣:風波之後出版的首期《南方周末》刊登了一篇評論文章,沒有否認「黨管媒體的原則」。那麼,在「黨管媒體」這個原則之下,類似的衝突是不是還會繼續發生呢? 程益中:那就相對於說:強姦我,但沒有給我快感罷!這才是根本。 要求言論自由的公眾訴求根本沒有達到目標 法廣:《南方周末》事件引起很大轟動,吸引了各界的關注,但是,《南方周末》編輯人員提出的訴求與社會上聲援表達的訴求並不一致,怎麼解釋這種不一致呢? 程益中:公眾的訴求是要歸還我公民的基本人權,就是言論自由的權力。言論自由如何實現呢?言論自由的載體就是新聞媒體,廣播電視,是通過新聞、出版、廣播電視、報紙雜誌來實現的。公眾明白,這樣鉗制媒體,他們的言論自由就根本不存在。從公眾的角度講,其實歸根結底是要求解除報禁,解除對媒體的管制。但這是一個體制問題,要有一個制度性的安排。現在根本沒有,這個訴求根本沒有達到。只不過,他們現在為了度過這個難關,進行了這樣一個妥協而已,是緩兵之計。 當局試圖淡化這次抗爭的價值和意義 法廣:除了《環球時報》的社論文章以外,整個中國媒體都在一定程度上以各自的方式參與了這次《南周》事件風波的爭論之中。您怎麼看媒體人在這次爭論中的表現?他們與民間社會要求新聞自由的呼聲是否一致? 程益中:是一致的。我覺得,公眾、媒體人—包括《南方周末》參加抗爭的人,如果拋開目前的官方話語體系,每個人對自己言論自由的公民權利的訴求都是一致的。只不過中共要矮化、淡化和消減他們的抗爭的目標和目的,是要降低這次衝突的層級,這是當局的目的。而現在《南方周末》說要尊重「黨管媒體」的原則,實際上是要配合當局淡化這次危機,降低這次衝突的意義和價值,矮化這次公民抗爭的價值和意義,所以,他們做了這樣一個切割,表明《南方周末》的訴求同公眾的解除報禁、要言論自由的訴求是兩回事,這是他們(南方周末)的思路。 法廣:但是,這在很大程度上也就自我約束了這次抗爭的意義和影響…… 程益中: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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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益中的職業生涯其實也在很大程度上反映著新聞管制制度下中國媒體面對的惡劣環境。他1990年進入《南方日報》。此後先後參與創辦了這份黨報的下屬刊物《南方都市報》和《新京報》,並先後擔任這兩份報紙的總編。《南方都市報》因為敢言而迅速銷量大增,在一貫只能扮演政府傳聲筒的官方媒體中,獨樹一幟。但一系列報導沖闖了傳統的新聞審查紅線,給程益中招惹了麻煩。2004年他被以涉嫌經濟犯罪的指控逮捕,幾個月後,廣州司法當局最終因證據不足,對他下達不起訴決定書,使其獲釋,等於宣告他無罪。2005年,他獲得聯合國民教育科文組織頒發的2005年度「世界新聞自由獎」,教科文組織在授獎詞稱他是「中國新聞界的楷模和有良心的職業報人」,認為「他為中國政治文明的進步付出了代價。」2006年,他辭職離開了南方報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