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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承鵬:寫在5.12的愛國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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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堅持認為自己是一個愛國者,只是歷經2008年的奧運、毒牛奶特別是汶川大地震,我重新定義愛國主義:愛國主義不是一邊說外人搶劫我們的土地,一邊親自強拆了我們的房子;不是一邊說惡鄰讓我們石油緊缺,一邊派出發改委只漲不降;不是一邊高喊強盜強姦了我們的母親,一邊在大地震里讓很多的母親被欺侮……的主義。

那年油菜花比往年晚開了整整一個月,人們並沒有意識到什麼。那時人們還相信專家,專家說花期推遲很正常,青蛙上街很正常。那天我正在書房趕一篇文章,地動時還以為家貓在腳下調皮。直到滿書架的書往外彈飛,才明白是地震。

大地煮沸一樣抖動,地下有無數雙手在抓腳後跟。我拼命衝到樓下,高樓搖晃、燈杆傾斜,天邊發出妖冶的青藍,把僥倖逃脫的人們臉上照出異樣的光。總之那個景象十分特殊,像末日降臨……入夜,慢慢地才知道都江堰死了很多人,北川封路,血庫缺血。那時我正處於一個愛國青年的尾聲,糾結處熱情最猛烈,我認為報效國家的時候到了,要用我們的血肉築起新的長城。通宵張羅捐款後,清晨即與唐建光、鄭褚進到北川。

可是我在北川一中面臨著人生最大一個困擾。我無法解釋為什麼五層高的新樓倒塌後只有半個籃球場那麼大,而幾十年前修的舊樓竟沒有倒塌。也無法解釋大樓像餅乾般脆掉後,建渣里竟沒什麼鋼筋,以至於在一樓上課的學生都沒來得及逃脫。一個婦人一直在我身邊走來走去,已不太哭得出聲,只嘶啞地指著那堆很渺小的建渣:看,那是我娃娃呀,她的手還在動,還沒死,可是我扯不出來她啊……那個情景令人崩潰,我看得見那個女娃娃碎花衣服的一角,還有其他孩子的衣角,他們中的很多還在動,手在動,腳在動,有細小的呻吟。可按部隊命令我們不能上前,據說廢墟不能輕易站人,以免引起二次崩塌。

就這樣,眼看孩子們的身體在動,與那些石頭一起,慢慢變冷、悄無聲息,而我無能為力。

在此之前我是個愛國青年,相信生活的不幸是敵對勢力造成的。我曾在球評里寫「大刀向鬼子頭上砍去」,因為這些傢伙是南京大屠殺的後裔。罵過CNN長了口蹄疫,因為它的主持人蒂弗萊說中國幾千年來都是暴民和垃圾。我並不反對抵制家樂福,認為從這可以喚醒民族意識。我家離美領館很近,99年美國飛彈轟炸我駐南大使館時,我在美領館外高舉過憤怒的拳頭,燒過報紙,同年前往美國採訪時,我還寫過一句「像一枚飛彈打進美國本土」,深覺這句子十分有力。

站在北川學校廢墟前的我很困惑。我依然愛國,但漸漸明白建渣里的鋼筋並不是帝國主義悄悄抽走的,那些孩子也不是死於侵略者的魔爪,而死於自己人的髒手。我更困惑,為什麼911死難者都有名字,我們的孩子沒有名字……

如果晚年寫自傳,我將以2008為基點。在此之前我是一個混蛋,自以為是,從無懷疑,像面對手上的指紋一樣以為掌握了人間道理。震後那段時間,我天天在北川的大山里孤魂野鬼一樣晃蕩,有時與其他志願者一起救出一些老人和小孩,有時就對著殘垣斷壁發呆。這是更難熬的青春期,被折磨的並非發育的身體,而是信念。

有天我無意發現有一所完好無損的希望小學,甚至玻璃窗都沒怎麼震碎。我得知,地震發生後學生們在老師帶領下翻過三座大山,安全逃到山下。我問校長和老師為什麼出現這個奇蹟。他們異口同聲地說,感謝那個監工。

那個監工是捐款企業派來的,不負責施工,可他天天用小錘子敲水泥柱子聽聲音。他是工程兵出身,能從聲音里聽出柱子裡沙子的含量、圓石比例、水泥標號是否匹配,如果不合格,就責令施工隊返工,如果施工隊不願意返工,他就大吵大鬧。老師告訴我,那些日子工地上除了施工聲音就是這個監工跟人吵架的聲音。除了因品質問題吵,就是為了追款跟當地政府吵。眾所周知的原因,企業的捐款大多先交當地政府掌握,再由政府撥給指派的施工單位……最後一架是關於操場的,他吼出一句:黑什麼,不能黑教育。終於追款成功修起了操場,小小的操場。

大地震發生時,正是這個小小操場庇護了幾百名孩子。

大地震那天,這名監工吼叫著從山下拼命往山上跑,當聽說孩子們都躲在操場安然無羔,這條漢子倒在地下哭得稀里嘩啦。

我問,這所學校是不是用了特殊標準才修得這麼堅固。他說:不,只是按國家普通建築標準修建的。我又得知,這個監工監理了五所學校,那場大地震央奇蹟般地無一垮塌。他說:沒什麼奇蹟,所謂奇蹟,就是你修房子時,能在十年之前想到十年之後的事情。

可是他從來不能被主串流媒體宣傳,名字也一直不能公布,後又傳出他所屬的企業其實涉黑。前兩年的一天晚上,他打來電話,說正在被精神病醫生治療著,老婆也離婚了,他現在想帶著女兒逃出四川,問我能不能幫他遠離這是非之地,在北方找一個工作……後來我們就斷了聯繫。

我從2008年開始變化,一個人生平第一次看到無數的冤魂,肯定會變化。那些碎花花的衣角、還在動著的小手,之後一年之久不斷出現在夢中,而我竟不知道他們的名字。這是我的困惑,我們不能公布那些死去孩子的名字,也不能公布救了很多孩子的監工名字。今天是汶川大震四周年,這裡正式公布他的名字:句艷東。

最近大家很愛談愛國主義,基於上面的故事,我慢慢得知,不能狹隘理解愛國主義就是敢於抵禦外敵,愛國主義更是敢於抗爭內賊。如同你愛你們村,不僅表現於敢同別村搶水源時打架,更表現在勤懇耕種、愛護資源、不對本村婦女耍流氓。如果一方面欺負本村人民,一方面為了財主利益勇敢跟別村打架,這不叫愛國主義,這叫勇當家丁。

我們當然要用血肉築起新的長城,可長城也應該要保護我們的血肉。愛國主義應該是雙向的,單向收費的不是愛國主義,是向君主效忠。

我認為句艷東是十足的愛國者,他沒去攻打釣魚島黃岩島,可他救了很多孩子,他應當得到彰顯。當然這很可能將遠離他的一生,因為名望的舞台已被騙子占領。我在災區的見聞,多少騙子假太陽光輝之名橫行,讓青年熱烈膜拜……這是更大的災難,我們深愛的國家正在逆淘汰、逆宣傳、逆襲真相,如果一個國家的愛國主義宣傳著一些騙子,這個愛國主義本身就是騙局。

我的愛國主義:給應得者以所得,給竊取者以剝奪。國家始能昌盛。

有件小事,5.13下午再次強烈餘震,部隊命令我們外撤。走了幾公里撤到山口時正碰到央視張泉靈在時空連線,無意中我一身雨水和血跡的形象被攝進鏡頭。剛到山下,一個素以厚道著稱的央視記者打來電話:你丫真會出風頭,沒事兒你跑北川幹嘛呀,搶我們台鏡頭。我說:日你媽。絕交至今。

一月後回京碰一著名央視仁義大哥。聊起豆腐渣工程,我說:貪官該殺幾個。仁義大哥深邃地看著我:不,中國的事情要慢慢來,否則就會亂,畢竟重建還要靠他們呀。又過三年,我批評了「共和國脊樑」倪萍。仁義大哥電話里斥責:你丫罵倪大姐幹什麼呢,人家倪大姐可是好人哪。我在香港書展調侃于丹余秋雨偽善,為權力洗地。仁義大哥再斥:想不到這幾年你變成這種人,承鵬,咱不能只破壞不建設,不能見著政府幹的事都是錯的。

我曾經如此欣賞仁義大哥,現在彼此天各一方,形同陌路。他那些公平正義的名言在微博流傳,星光燦爛,粉絲推崇。以及類似仁義大哥這樣的愛國者總說:不管國家有這樣或那樣的問題,可我們仍要愛這個國。我覺得這是個病句,我愛這個國,可我不能去愛豆腐渣工程,更不能去愛給學校修豆腐渣卻給自己修豪華辦公樓的政府官員。指出這個國家的疾病,正是對它進行建設很重要的一環。

我堅持認為自己是一個愛國者,只是歷經2008年的奧運、毒牛奶特別是汶川大地震,我重新定義愛國主義:愛國主義不是一邊說外人搶劫我們的土地,一邊親自強拆了我們的房子;不是一邊說惡鄰讓我們石油緊缺,一邊派出發改委只漲不降;不是一邊高喊強盜強姦了我們的母親,一邊在大地震里讓很多的母親被欺侮……的主義。我想讓所有人記住,那個婦人看得見自己孩子的碎花花衣角,看得見小小的手還在動,卻無能為力。

我歷經世事,才明白這個珍貴的道理:所謂愛國,就是會為這個國家發生的一些操蛋的事而感到羞愧,並嘗試改變現狀。

我的這條微博傷害了很多愛國者的感情,紛紛斥責我為漢奸。可我認為,在中國官不至廳局級,財產不過一個億,每年不去國外考察幾趟哪好意思夸自己是漢奸。又說我是帶路黨,可是不拿幾張綠卡兒女不開著法拉利去名校上學不在美國置幾處房產哪有資格帶路。還有說,母親無論怎樣打罵過我們,可畢竟是生我養我的親媽啊。我就突然想起愛國者曲嘯當初也這麼說。可常識是,誰見過這麼下毒手打罵自己孩子的親媽?

我其實並不那麼反對打黃岩,可反對只打黃岩不打黃賊。可愛國者的邏輯是:打黃賊得給政府一些時間,打黃岩迫不及待。對此我只有一個解析:多少黃賊,假打黃岩之名逃於法網之外。就想起五四運動中的梅思平,假愛國之名火燒曹家,可日本人打來時第一批就參加了汪偽政府。

這樣比愛國主義胸大肌其實很難證明真偽,說實話這三十年中國實力取得不小進步,至少近期內不太可能有日本鬼子打進家門,那些組織義勇軍去炸炮樓的行為基本屬於自我催眠的英雄幻想。不如讓我們談談務實的愛國主義:愛國主義是給孩子修校舍時少一分回扣,多幾根鋼筋;愛國主義是少修點豪華辦公樓,多建些讓災民過冬的房屋;愛國主義是少喝點天價茅台,多吐槽些醒世真言……是少宣傳些感動中國的虛假英雄,多公布些溘然逝去的平民名字,讓平民在這個國能自由遷徙、念書,而不是五證齊全才能在京城讀書,記得在每一個紀念日,長歌當哭,每一朵平凡的生命像蓮花般燦爛。

重要的不是擁有廣袤的領土,而是每個人擁有生活的尊嚴。我的愛國主義:愛國主義愛的不是國家專政機器,而是去愛一種共同價值觀……

小小黃岩,以我軍威武幾排炮就打成粉齏,收回失地指日可待,以壯國威;重重汶川,多少魂靈在飛,不懲前毖後,君將空負民心。

我是一個愛國者,我在乎龐大的領土多一個小島的名字,更在乎小小的紀念碑上回歸數萬亡靈的真實姓名——是為寫在5.12的愛國帖。

 

責任編輯: 趙亮軒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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