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影《墨攻》大夥都看過吧？《墨攻》裡有個趙兵，大個子，高鼻樑，深眼窩，黑臉膛，長相與眾不同，一瞧就是個老外。該老外被梁城人俘虜，小命眼看難保，他一邊掙扎，一邊用半生不熟的中國話喊道：「我是奴隸！我是被他們抓來的！」這段鏡頭，我至今記憶猶新。
《墨攻》講的是戰國時候的事兒，戰國時候，真的有老外在中國軍隊裡做奴隸嗎？我沒有見到相關的史料和文物，不敢妄言。不過我敢打保票，隋朝軍隊裡倒曾經有一些外國奴隸。《通志》卷194記載，隋朝大將陳棱率兵攻打東南亞幾個島國，抓過一批「崑崙人」做奴隸，陳棱逼迫他們給士兵洗衣做飯磨刀餵馬，以及在衝鋒的時候當炮灰。後來陳棱發現，這批「崑崙人」不光會侍候人，還會講好幾個國家的語言，所以又讓他們給自己當翻譯。
「崑崙人」就是崑崙國的人。崑崙國在哪兒呢？這個我們得求助佛教經典。《大正藏》第54冊有一部四卷本的《大唐南海寄歸內法傳》，作者是唐朝僧人義淨。義淨效仿唐僧玄奘西天取經的壯舉，從廣州入海，先後航行到印度半島和蘇門答臘島，遊覽了三十多個國家，回國途中寫成《大唐南海寄歸內法傳》，在這部書的第一卷，義淨就提到了崑崙國。根據他的描述，崑崙國不是一個國家，而是許多島國的總稱，包括現在的菲律賓、馬來西亞、印度尼西亞、爪哇和泰國。
義淨到過崑崙國，親眼見過崑崙人。他說，崑崙人頭髮捲曲，膚色漆黑，個子矮小，寬鼻子，厚嘴唇。義淨還說，崑崙國的大多數居民都跟中國人長得差不多，只有這些崑崙人跟我們不一樣。換言之，並不是所有的崑崙國居民都是崑崙人，崑崙人在崑崙國也只占很小比重。
根據義淨的描述我們可以知道，所謂崑崙人，其實就是現在人種學裡常說的「矮黑人」，矮黑人黑皮膚厚嘴唇，很像非洲黑人，但是身高卻比非洲黑人矮很多，成年男子平均海拔還不到一米六，所以被稱為是「世界上最矮的種族」。聽說現在的馬來西亞還生活著這樣一些矮黑人，另外菲律賓也有，甚至台灣也有一些。
矮黑人跟非洲黑人一樣，都有過一段被販賣被奴役的悲慘歷史。前面說過，隋朝大將攻打東南亞，曾經抓過崑崙人也就是矮黑人做奴隸。早在南北朝時期，北梁軍隊跟北周作戰，為了減少己方傷亡，也曾經很無恥地讓一批矮黑人站在前面擋刀擋箭。關於這段歷史，《太平御覽》第885卷記載甚詳，有興趣的朋友可以找來讀一讀。
咱們的祖先使用矮黑人為奴，還不止讓他們做炮灰這麼簡單。陶淵明大家都知道吧？他有個孫子叫陶峴，陶峴去廣東旅遊，在廣東做官的親戚送給他一把古劍、一隻玉環和一個名叫摩訶的矮黑人。陶峴很高興，從廣東坐船回老家，途中百無聊賴，就拿那個矮黑人解悶。他瞧見哪裡水急浪大，就把古劍和玉環從哪裡丟下去，然後說：「摩訶，快去給我撈上來！」那矮黑人立馬跳進水裡去撈，稍有遲疑，就挨陶峴一頓臭罵。有一天，船到了一個叫作西塞山的地方，陶峴又把古劍和玉環扔進水裡。摩訶說：「水色不對，下面有鱷魚。」陶峴罵道：「今者二物既亡，爾將安用？必為吾力爭之也。」（《太平廣記》卷420，陶峴）意思就是說，那古劍和玉環是我的兩個寶貝疙瘩，現在寶貝丟了，你卻找不回來，我要你有什麼用！不管下面有鱷魚沒鱷魚，你都得給我下水！摩訶沒辦法，「披髮大呼，目眥流血。」捨命跳了下去。過了半天，摩訶的胳膊和大腿依次浮出水面，一個活生生的矮黑人就這樣被陶峴這個變態給折磨死了。
清初人屈大均《廣東新語》記載：「崑崙奴，唐時貴家大族多畜之。」宋朝人朱彧《萍洲可談》記載：「宋世，廣中富人多蓄黑奴。」明朝人王士性《廣志繹》也記載：「萬曆中，廣中多買崑崙奴，俗稱黑鬼。」崑崙奴、黑奴、黑鬼，都是矮黑人的別稱。從以上文獻可以得知，至少在唐朝、宋朝和明朝這三個朝代，部分中國人尤其是廣東人曾經購買矮黑人做奴隸。
我常讀禪宗語錄，發現即使那些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的高僧大德，也有可能蓄養矮黑人為奴。《宏智禪師廣錄》卷4收錄南宋時天童山覺和尚的講課內容，有「直下滄溟取明月，吾家自有崑崙奴」這樣的詩句。對這句詩可以有兩種解釋，一種是，它僅僅是禪門比喻，不是實指，再一種解釋就是實指——山覺和尚的道場裡可能確實有矮黑人，因為山覺和尚在福建弘法，而南宋福建一度是東南亞奴隸貿易的中轉站，即使山覺手下有幾個黑奴，也並不是很奇怪的事情。
在中國古人眼裡，矮黑人非常聽話，主人讓他幹什麼他就幹什麼，決不會自作主張，也決不會因為主人的虐待而生氣。明朝人王士性有過一個誇張的說法：「其生死惟主人所命，主人或令自刎其首，彼即刎，不思當刎與不當刎也。」意思是你讓矮黑人去死，他們也會乖乖地照辦。
跟山覺和尚同一時代的大溈海評禪師在給弟子們講課時說過四種不可能，計有：「燈籠上作舞，露柱里藏身，深妙神惡發，崑崙奴生嗔。」（《續傳燈錄》卷25）在燈籠上跳舞是不可能的，在柱子裡藏身是不可能的，讓我佛如來做壞事是不可能的，讓矮黑人發脾氣也是不可能的。可見在這位海評禪師的心目中，矮黑人是很聽話的奴隸。
繼續往前追溯，早在南北朝時，浙江天台山德韶禪師給弟子們講課，也提到過矮黑人。他原話說的是：「崑崙奴，著鐵褲，打一棒，行一步。」我們不管禪理，只論俗義，可以確證南北朝時已經有了以矮黑人為奴的習俗，要不然德韶和尚不可能在課堂上講出這樣的話。
最後說說古代中國的矮黑人奴隸都是怎麼來的。
古時蓄養矮黑人為奴，渠道倒有很多。一是掠奪，像隋朝大將陳棱那樣，大軍開進東南亞諸島，見了矮黑人就捆起來，裝進大船，運回大陸。二是繁殖，讓掠奪回來的矮黑人配對，生出來的小黑人還是奴隸。三是購買，從唐初到明末，沿海諸省如廣東、福建、浙江等地常有販賣矮黑人的海船往來，有錢人買幾個回去，可以看家護院、打漁種田，甚至可以讓他們鑽進大山採掘香料。明朝萬曆初年，廣州矮黑人明碼標價，「買之一頭，值五六十金。」（《廣志繹》卷4，江南諸省）五六十兩銀子就能買一個矮黑人。
又據《明神宗實錄》，萬曆初年，湖廣之米每石五錢，當時一石米是160斤，用糧價換算，一兩銀子折合人民幣600元，一個矮黑人的價錢大概在三四萬元左右。
附註：
1.讀過王小波《立新甲一號與崑崙奴》的朋友估計不少，該故事取材於《太平廣記》卷194（王小波的唐人故事差不多都是取材於《太平廣記》）。《太平廣記》並沒說明崑崙奴的來歷，而按照王小波在小說里的描寫，崑崙奴是來自東非大草原。也就是說，王小波誤把唐傳奇里的矮黑人當成了非洲黑人。
2.吳晗在民國時期寫《崑崙奴考》，誤把崑崙奴解釋成了馬來人種。其實馬來人並不黑。但吳晗老師的考證還是很嚴密的，只是結論有些差誤。我寫此文之前，把《崑崙奴考》讀了兩遍，受益良多，後來找到的參考資料除了佛家經典以外，基本上沒有脫離吳晗在《崑崙奴考》中所枚舉的文獻範疇。
2010-01-14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