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油畫《毛主席去安源》的悲喜劇

劉春華先生創作於1967年的《毛主席去安源》油畫,富有美術史上的巴洛克風格意境

侯一民先生1961年創作的《劉少奇和安源煤礦工人》油畫,是較為典型的蘇式風格

文阿賽爾

若論整個文革時代的油畫藝術哪件水平最高,《毛主席去安源》當之無愧。這幅充滿馬屁氣味的作品,不僅完美地符合了當年政治對藝術所嚴酷要求的「高大全」標準,還在藝術上很成功地貼合了17世紀風行的巴洛克藝術風格,帶有濃郁的意境,表現力十分突出,是那個年代罕見的帶有藝術氣息的好作品。

之所以說它充滿馬屁味,是因為這件作品的出台就是一場典型的「政治製造」,而非藝術家的自由創作;其出台過程和被放入冷宮都充滿偶然,讓人忍俊不禁。那樣瘋狂的年代裡,畫作出台後,當即紅遍中國,曾經被短期內瘋狂印刷、製作了高達9億件的數量,絕對可稱為人類歷史之最——竊以為就是大名鼎鼎的耶穌,也沒有過此等瘋狂的待遇,至於希特勒史達林、墨索里尼之流也是望塵莫及。表現耶穌的畫作品種浩繁,卻沒聽說過哪一件表現他的油畫作品被反覆印刷了9億次。然而搞笑的是,這件從藝術上講的確算是文革藝術作品之翹楚的頂尖油畫作品,後來卻被毛本人所蔑視,這就使它立即從雲端跌下深谷,被雪藏起來,放在角落,落滿灰塵。

更沒想到的是,改革開放之後,中國油畫藝術市場興起,原作者劉春華先生討要這件本來屬於他個人的作品,卻橫遭當年圍繞此畫產生的諸多人等的要挾,甚至因此打了官司。按道理說,油畫這玩意只能是人畫出來的,沒動筆的,就沒有資格要求什麼版權的——假如動動口、弄兩句都成了創作者,都擁有了版權,那麼,那些做模特的,自己的形象都被畫上了,豈不是更有資格要求版權?——那些外行當年在旁邊指指點點本身就夠討厭的了,如今此畫成了巨額金錢,於是就啥也不顧了。萬幸老毛已經死了,文革也結束了,要是老毛活著,要處理此畫作者,這幫人難道會主動上前要求被處理麼?

這是一段有趣的話題,且聽我慢慢跟各位說個明白。

《毛主席去安源》油畫產生在劉少奇被打倒的時刻。當時北京要搞一個「毛澤東革命路線勝利萬歲」的大型美展,展覽組織者很懂政治,就想通過油畫來表現毛當年發動安源大罷工的情節,以此來遮蓋真正的歷史事實。根據中共自己的歷史表明,安源煤礦1922年發生的工人大罷工事件是劉少奇、李立三為主策動起來的,劉作為受過列寧親自教導的純正蘇派人物,回國之後就按照蘇共的安排,在中國重要的能源企業安源煤礦,策動了這場大罷工。對劉而言,這是順理成章的事情,他本身就是蘇共培養出來的,當然相信工人階級領導一切,也認定只有發動了工人運動,才能解決一切問題的——工人階級是領導階級嘛,儘管當時的中國,工人階級數量連個總人口的零頭都不到。

但劉被打倒了,於是他的功勳也一定要被推翻的(另一重要人物李立三早就在鬧革命時代就被同伴們玩下台了,不贅)。但是,劉當年在黨內、國內以至於共運史上影響太大,幾乎人所皆知他是領導工人運動的核心人物和突出代表人物,這自然跟領導著泥腿子農民的毛大大不同。於是,在劉紅火的年代,中國油畫家侯一民曾經深情地創作了典型的蘇式風格油畫《少奇同志和安源礦工》,可謂是影響巨大,早就在人們心目中形成了定格。如今打倒了劉,該怎麼剝奪他的歷史功勳呢?

既然他有油畫來吹捧自己,當然也要用油畫手段來消滅他了。這個消滅的辦法就是搶其功勳,將安源大罷工的功勞按給毛,然後命令畫家們畫出來毛去安源的油畫,並且一定要在感染力上勝過那幅,才行。

這就是這幅油畫出台的政治背景。它其實是被政治要求之下的圖騰畫作,壓根就不是什麼藝術的。

但是,革命派、造反派們肯定不會找侯一民這些人來畫毛了,那樣豈不成了笑話?他們也不是傻子,於是決定從正在學習的大學生中找人畫。畫家劉春華先生當時正在中國工藝美術學院(現為清華大學藝術學院)求學,學的是裝潢之類的專業,本來跟油畫不搭邊兒,其實組織者本來要找的也不是他,奈何天作地設,要找的學生回家了,一時間沒人,就臨時抓差,趕鴨子上架,讓劉春華負責畫這幅「命題作文」。

其實,劉春華本名劉成華,是一位老實巴交的來自農村的好學生。他被如此安排,當然受寵若驚,奈何他從來沒畫過油畫,這該如何是好?但那種年代,你干也得干,不干也得干,而且還要干好,否則小命不保。劉春華先生只好就命。他是個實在人,為了弄準確畫中題材,真的去了安源體驗生活,還體驗了相當長的時間。心也惕惕,兩股戰戰,劉春華利用他所學到的裝潢本領,很快就畫出了帶有強烈中國線條風格的《毛主席去安源》油畫初稿。畢竟他是學裝潢的,對於油畫本身的表現力他認識不足,所以在其初稿以及最後的定稿中,我們都不難看到那些毛腳下的植物,都帶著中國畫味道的輪廓線,仿佛不是油畫,更像用油彩畫出來的工筆重彩。

於是,一幫組織者就要求這樣改那樣改,改來改去,才有了最後的定稿——比如,細心的人會發現,最初出台的這幅畫,毛的左側下面有一個高亮的暖色電桿,後來的成稿中,這個過於難看的電桿就給去掉了——或者變成了冷色,給弱化下去了。從藝術表達上說,這個改動是高明的。

但即使他人給予指點,也不能說明這是他人創作的。指點是一回事,動筆畫出來是另一回事。這個世界上有諸多美術精品都是受了他人影響而被畫出來的,比如歷史上那些著名的宗教畫,其實都是在教會直接干預下反覆修改而成的,但你卻不能把版權分給教會一部分的。畢竟,這是畫畫,誰畫出來,才是誰的,這是最起碼的道理,不言自明的。

這幅定稿的畫作高達2.2米,寬達1.8米,用了橫平豎直的構圖,畫出了英姿颯爽的年輕的毛。儘管這個歷史史實是難以考證的假貨,但畫作本身而言,卻真的很有氣勢。天上風卷濃雲,地上暮色蒼茫,植物隨風起伏,遠山昂然挺立,年輕的毛,俊秀而挺拔,穿著中國知識分子典型的長衫,夾著紅紙傘,行走在風雲變幻的時代之路上。尤其是這個油紙傘可謂是神來之筆,這是劉春華先生天光一現的神思,這讓這幅油畫帶上了強烈的人文氣息,讓毛從神變成了一位意氣風發的中國年輕人。

整幅畫用了充滿象徵的景物,來烘托畫作的意境,尤其是遠方的黑雲,尤為出色。它不僅響亮地襯託了頂空的晴朗之色,還象徵了當年中國變幻的政治環境。這片黑雲曾經被無知的造反派們痛罵過,萬幸劉春華據理力爭,後來在江青等人的堅持下,總算保留下來了(此事上看,江青的藝術造詣的確不是蓋的,有兩把刷子的)。雖然劉春華先生當年不太可能懂得西方美術史,不太可能知道歷史上大名鼎鼎的魯本斯,但此畫深具魯本斯的巴洛克藝術風格,自是又跟侯一民先生那類的蘇派油畫風格大大不同,顯然帶上了極強的裝飾性。而這,卻恰好又符合了油畫的中國化之路探索,天作地設,它終於成為了傑作。

但對畫家劉春華本人而言,還是被強姦得不輕。最初成畫拿出來展覽時,組織者就把他的名字給搞錯了,劉成華寫成了劉春華,還給標上了「集體創作、劉春華執筆」這樣的油畫歷史上的千古笑話,仿佛它是大家你一刷子、我一刷子給共同刷出來而不是一位畫家獨立畫出來的;後來劉春華要求更正,結果也只是把他的真名劉成華給標在旁邊,更讓觀者不知所以;再後來,它的影響太大,連毛也坐不住了,也親自看畫,但他畢竟還算有格,知道這幅畫的內容根本就是胡扯,於是就幽幽地告訴旁邊的人說,「我記不太清楚是哪一年去的安源了(原畫標的是毛主席1920年去安源),好像應該是1921年去過一次,而且也沒穿長衫,穿的是短衫。」他老人家大概覺得橫加虢奪老劉的本功有點過分,畢竟活著的人太多,大家心裡都有數,於是他就對這幅畫冷若冰霜,不感興趣。他老人家不感興趣,當然就等於判了此畫的死刑,於是它就被拿下來雪藏,一直給藏到文革結束,再也無人敢問津。

但時代的列車還在前行,劉春華先生還是不利索。改革開放之後,劉春華多次索要自己的作品,最後官方無奈,只好還給人家原作者。劉春華把它藏了一段時間之後,拿出拍賣,賣出了605萬的高價。這下好了,當年的那群指點干擾創作的人又圍上來了,紛紛要求版權,其實就是要分錢,劉春華憤而打官司,最後結果如何,我也未加關注,只覺得一幫啥東西在爭骨頭,看了覺得好笑而已。

這便是文革傑作《毛主席去安源》的趣話,幾多滄桑,頗具幽默,混亂的中國,曾經上演過此等藝術和政治工具混成的大戲,不可謂不悲也。

責任編輯: 白梅  來源:阿波羅論壇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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