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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華博士調查中國黑幫:都是以德服人

天色已經很晚,汪建華走進飯店,他要在這裡見一個警察。

人早已經來齊,只差他一個。見汪建華進門,警察站起身,開始向他介紹同席的人:黑幫頭目,以及他的小弟們。這讓汪建華感到有些出乎意料--警察,黑幫,清華社會學博士,坐在了一張飯桌前。

2013年,汪建華在珠三角開始了對農民工與幫派的研究。半年的調查訪問後,汪建華寫成了一篇1萬1千字的論文。2014年12月16號,清華大學社會學和中國青少年發展基金會在北京發布《新生代農民工組織化趨勢》報告。汪建華的調查,與其他青年學者關於工會、NGO研究一起,組成了這份頗具份量的調查報告。

自1978年後,這個龐大的國家像一台轟鳴的機器,在工業化的路上奔跑著,冒著滾滾黑煙,它的燃料來自於廣闊的土地、豐富的資源和廉價的人口。迄今為止,這個機器已經卷進了2億7395萬人,相當於日本總人口的2倍,英國總人口的4倍。其中33.7%是30歲以下的青少年,他們中的大部分人會在東部沿海城市中相遇,成為工友。

上個世紀在長三角發生的故事,在2013年的珠三角重演了。從小鄉鎮裡走出來的年輕人,怯怯地進入大城市裡,卻被霓虹車流晃暈了眼。同鄉會、行業商會、甚至犯罪團伙,或是網路遊戲公會,只要是能給予庇護和歸屬感的,都能吸引那些初至陌生城市的年輕人。

在幫派世界裡,無論是初來乍到的年輕人,還是混跡多年的老江湖,都必須遵循這個世界的規矩。"這一行看似很亂,但是都有它的規矩。在他們大部分人的觀念當中,不會因為我是一個黑-社-會我就「黑」,哪怕他做的是那種砍人的生意,都會有自己的一套世界觀。"在半年調查結束後,汪建華如此總結。

明秩序與暗秩序

長久以來,國內對農民工組織的研究大多集中於工會、NGO、工廠內部的人際關係,汪建華和他的老師們覺得,若是無視工廠周圍肆意蔓生的黑幫,整個研究拼圖就缺了一塊。作為資歷比較老的博士生,汪建華自告奮勇地接過了這個題,但他一籌莫展,無從下手,雖然他知道,那些隱而不宣的地下組織如同蛛網一般密布整個城市。

他需要一個把他帶進那個世界的引路人。有人建議他,可以找找警察。

汪建華調查的第一站是東莞,這是個1988年才升級為地級市的年輕城市,2465平方公里的土地上住著831.66萬人,77.28%是他鄉而來的尋夢者,只有188.93萬人擁有本地戶籍,是這座城市的永久居民。按照本地人口數配置的警力少得可憐,在2014年聲勢浩大的掃黃行動中,東莞出動了6525名警力,幾乎已經是傾全市之力。15萬名治安員成了警力不足的替代品,2000塊一個月,只有一萬多人拿到了編制。

一個人口幾十萬的社區里,警察只有6、7個,治安員成了老闆們最常見到的"執法者"。若是有人新開一家店,多少會"給些好處",再不濟,也會請他們吃頓飯。在社會上摸爬滾打的治安員,成了汪建華最好的引導者。他們騎著電動車,帶著汪建華行走在珠三角城市的大街小巷裡,到處指點--這個老闆是誰,那個老闆是誰,他們背後又是誰。

坐在治安員的電動車後座,潮熱的濕氣撲面而來,密密麻麻的樓宇把道路和天空撕裂成一個一個逼仄的細條。在珠三角城中村做調查的半年裡,這是汪建華最熟悉的風景。

治安員阿華(化名)曾在幫派里混過,雖然已經"金盆洗手",卻保持著原先的裝束--戴墨鏡,騎著摩托車。大多數時候,是他帶著汪建華走街串巷,和幫派頭目們聊聊天,喝喝茶。他深諳黑白兩道之間的規矩:"你要開個酒店洗浴城,你必須先把(派出)所領導伺候好,去工商、消防什麼的都辦好了,把這些都搞好了,剩下的就是你想平穩做生意的,肯定有方方面面的人去到你那裡,喝醉酒了,喜歡裝逼,在那裡打起來了。你要報警多麻煩啊,人家客人一看,哎呀警察又來了,他媽老是有警察。那怎麼辦呢,你要有一套明的秩序,一定還要有一套暗的秩序。"

在論文中,汪建華引用了阿華的這段話,並加上了自己的註解:"政府提供明的秩序,黑-社-會提供暗的秩序,政府和黑-社-會形成了共生共存的複雜生態圈。但是黑白之間如何劃界,是長期博弈的結果,任何一方越界,可能都沒好果子吃。"

作為執法者的警察和治安員,若超出了"界限",會遭到報復。東莞的一名治安員曾在街上被人拍了一磚頭,之後只要背後有點動靜都會立刻回頭看看。"他們(治安)隊員也有權力,但也要低調,他也怕哪個磚頭亂飛啊。都靠做人,你做人好,我吃飯喝酒就請你。"

相應的,幫派也得摸清政府的底線,什麼生意可以在檯面上做,不同地區的尺度是不一樣的。一個深圳黑-幫頭目曾告訴汪建華:"東莞那邊和我們不一樣,法律不一樣,底線不一樣。有些東西那邊能做這邊不能做,像在那邊,可以賣毒-品,但這邊就不行。(惠州)淡水,那裡賣-淫,國家都不管,賣-淫已經公開化了。深圳這邊只能偷偷摸摸搞。東莞那邊,鳳崗,就可以明碼標價。"

2014年2月,汪建華還在北京奮筆疾書寫論文時,東莞大規模掃黃,這套運行多年的灰色規則被徹底打斷了。汪建華提筆在論文中加了一句:"更高級別的權力介入,也有可能打破原有的生態平衡,比如最近的東莞掃黃,當地黑幫和政府相關部門共生的利益鏈條就遭到嚴重摧毀。"

"什麼是白社會,什麼是黑-社-會?"坐在自家賭檔門前,從山東老家來深圳打拼的小頭目阿光(化名)反問汪建華,他透過墨鏡打量著這個滿臉學生氣的博士,開始自問自答起來:"戴上墨鏡就是黑-社-會,摘下墨鏡就是白社會,關鍵取決於你怎麼看。"

"這個是你能做的嗎?"

阿田(化名)是汪建華見到的第一個幫派頭目。他對這個陌生的博士生保持著警惕,沉默無語,只是一個勁地喝茶,直到汪建華開始聊起麻將。

阿田隸屬於一家四川商會,這是混出頭的四川老闆牽頭成立的,有專門聘請的法律顧問和拿固定工資的專職人員。同鄉的人來打工,繳納一定會費,就能享受到商會的庇護--維權、找工、辦證、討債、傷病救治等。

"出門靠老鄉",至少對於汪建華的父輩們而言,是一個毋庸置疑的常識。在他的老家江西,當地人事局曾經為這些打工者們舉辦過徵才會,他們幾乎用盡了所有宣傳手段--發簡訊,打橫幅,但是前來應聘者寥寥可數。汪建華很能理解:"他們不太接受這種現代的利用市場信息找工作的方式,所以他們信任的還是老鄉。"

年輕的80、90後讓情況有了轉變,比之保守的父輩,他們對於網絡的依賴一定程度上改變了黑-幫吸收幫眾的方式。在東莞,汪建華曾聽當地警察說過這樣一個故事:他曾經抓了一個四川的小混混,和"廣西仔"一起犯了事,但等到審訊時,才發現他們互相連真名都不知曉,只是以化名相稱。"聯繫可能是在QQ或者遊戲裡。"警察告訴汪建華:"這種人(指小混混)有一個通病,就是都喜歡上網。"

1980年後出生的新生代農民工比例逐年攀升,到2013年,26894萬農民工中46.6%是未過35歲的年輕人。未走下崗位的父輩們,仍占據著勞動力市場的半壁江山,對他們而言,同鄉會依舊是尋求歸屬感的重要組織。

阿田曾經幫同鄉的老闆們討過債,方式簡單粗暴,卻也只是嚇唬,沒動過手:"收錢這個事,別人找到你,第一次都沒人敢說能收到錢啦。你是老闆,你差別人的錢,找你聊天,你肯定最先口氣很硬的。大家互相口氣都硬的。那我說你沒有,你說給不給就行。你說不給啊,那絕對這件事情就搞大。我來我就是給你表明身份,我來是做什麼的。你可以去查,我有沒有能力做掉你。那你說,老闆,我拿十萬可以不要嘛。不行!再拿二十萬喝茶。"

若是生意上發生摩擦,雙方就會糾結手下弟兄"擺場子",市場價一人一次200多塊。雙方集結對峙,卻默契地避免暴力事件,以免招來警察,或是鬥毆丟命。"擺場子"不過是壯壯聲勢,雙方都心知肚明:"打不起來,大家都明白,老闆叫你來,也是為著賺錢。老闆把我叫過來要債,也是為了錢。你也有老闆。我也有老闆,協商一下,不要把路堵死了,都是為了錢嘛。"

黑-幫規模大了,層級增多,頭目們甚至認不全組裡的成員。汪建華曾在深圳遇上個小頭頭,他把自己所在地幫派比成丐幫,最高等的是"九袋長老",他自己能算個"四五袋"級別。"我有事啊,帶百把號人出去,有些人我都不認識。我一說上,打,他衝上去,其實不認識。"

手下馬仔負責上場打架,幫派大哥負責做生意,給手下弟兄們提供生計。若是生意失敗,窮困潦倒,自然兄弟也就跟著沒了。

"以德服人。"在訪談的過程中,一個老大對汪建華嘮叨著,翻來覆去地說。這是他混跡江湖多年的心德--有口碑,講信譽,底下人服你,自然生意也就越做越大;若是只做一錘子買賣,底下人不服,生意註定做不大。

在弱肉強食的珠三角,即使是經營一家小賭檔,都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汪建華曾聽一位"洗白"的頭目講起過,除了要打點好官府衙門,還得找人撐腰平事--來惹事的,搗蛋出老千的,欠錢不還的,各色人等都要擺平。而攪黃一門生意,手段也很簡單,時常找人去店裡喝酒,找茬,引來警察,警察來多了,客人就不敢來了。"罩得住,你就開,罩不住,你就別在這裡開。"老闆的人脈與資源往往決定了他能在哪個地段,哪個行業,做多大的生意。

賭檔前是燈紅酒綠的花花世界,身後是賭客嘈雜的吵鬧。汪建華接過阿光遞來的茶,聽他侃著自己的未來規劃。阿光長相有些凶,在深圳混了些年,卻沒有什麼大的起色,只擁有這家小賭館。在這座潮濕擁擠的城裡,阿光覺得自己看到了大商機。他曾跟人說起過,卻被潑了一缸冷水:"這個是你能做的嗎?"

"勤勞致富"

不止一個幫派頭目都曾"糾正"過汪建華:"我不是黑-社-會。"

理由很簡單:我不偷,不搶,未曾殺人放火,奸淫擄掠。自己是遵紀守法,勤勞致富。

據汪建華觀察,早些年來珠三角闖蕩的外鄉人,或是為生計所迫,或是被老鄉帶著,卷進了幫派世界。無論起初是自願或被迫,他們都有著明確的"職業規劃":給別人當馬仔,收保護費或是討債,攢點錢,而後開家店,多半是KTV、酒樓之類的服務業的店面,從此淡出江湖,再不過問幫派事務。

無論是經驗豐富的警察,還是老江湖,都承認時代已變--上一代人大部分迫於生計加入幫派,但對年輕一代而言,混黑-幫不過是枯燥重複的工廠工作的替代品。改革開放後,中國沿海城市的服務業迅猛發展,娛樂場所塞滿了每一條街。年輕人尋歡作樂時--尤其當他們沾染了毒品--很容易就被捲入幫派之中。然而大部分年輕人,都沒有上一代那般明晰的"職業規劃"。

同戰場廝殺一樣,最終能加官晉爵的都是少數。大部分人過了吃青春飯的年紀,只好回家務農;或是鋃鐺入獄,在監牢裡耗費青春。留下來的少數人,會努力"洗白"自己,儘量避免違法犯罪的事。

在完成論文後,汪建華來到中國的大西北。與千里之外的珠三角相比,這裡氣候乾燥,經濟落後,但黑-幫行事的規則,倒是極為相似。盡力"洗白"自己的黑幫頭目們對法律界線很敏感,能用法律手段解決的事情就用法律手段;不能用法律解決的事情,即使是犯罪,手段也得儘量看起來"符合法律"。

汪建華在這裡認識了一個黑-幫老大,外鄉來的,個頭矮小,身體壯實,還有一雙大得與身體不協調的拳頭。他的地盤就是靠這雙拳頭打出來的。如今,他帶著自己的弟兄干討債的生意,利潤率是20%-30%,來錢快,風險高。"我不是黑-社-會,就是一個討債的。"他對汪建華強調著。

風險不僅來自於欠債人背後的勢力,還來自於法律法規。這個頭目曾帶著小弟幫人追幾十萬的債,提前一天用挖掘機挖好了大坑,第二天把人綁了過來。欠債的人一看,腳軟了,立刻把自己藏錢的地方供了出來。他不知道,其實追債的人手裡也捏了一把汗:"要是到時候真給他埋了,埋出問題了該怎麼辦?"

他們會仔細研究"綁架罪"在法律上地量刑時間標準,以確保可以在不觸及定罪的時間之內逼問出錢的下落。碰上欠債的人在另一派勢力的地盤,或是距離較遠,他們不得不把路上的時間也給算上。

即使小心翼翼地避開法律邊界,必要時還能與警察把酒言歡,但在他們的心中,白道依舊是站在對立面的。

在開始調查時,汪建華遇到個熱情的小頭目。他覺得眼前的學生仔"很嫩",便傳授起自己"江湖經驗":"你去監獄裡,跟那些人說你是打了警察進來的,他們特別推崇這種人,一定會願意跟你聊的。"說完,他哈哈一笑,坐著小弟的車離開了。

責任編輯: 方尋  來源:經濟觀察報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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