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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德剛:張學良自述的是是非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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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學良將軍是現代中國史(甚至是現代世界史)上,一個少有的是非人物,他的是非的焦點,便是他一手主導的西安事變。沒西安事變,當今中國甚至整個今日世界的局勢,可能就不是現在這個樣子了。正因為這一局面之出現,他這個世界近代史上少有的是非人物,歷史家就很難下其定論了,是之者會說他是反侵略的抗日英雄,千古功臣;非之者也會說他是不知敵我情勢,搞政變誤國的亂臣賊子。至於半是半非,乃至三七、二八開……今後千年的歷史家,顯然對他也不會有個一致的定論。

最可笑的還是張將軍自己,他對他自己所發動西安事變的是是非非的自我批評,也是是非不定的,雖然他在口頭上還是一硬到底,說什麼歷史如走回頭路的話,西安事變他還是要發動的。這是他親口向我說的。但是他也認真地說,他如是蔣,他會把他自己槍斃了的;他自己的部下,如果也干出這樁犯上作亂的事件,他自己也早就把他槍斃了。因此他被蔣關了半個世紀,不但無怨無尤,蔣在他心目中,始終還是個"親如骨肉"的、抗日救國的統帥,他心目中,大大的民族英雄。

像張少帥這樣羅曼蒂克的歷史人物,尤其是當他還在關押期間,不能自由行動之時,像在下這樣的知識分子,從來也沒有夢想過和他去拉上關係,或是來替他寫本傳記,就連訪問他一下,筆者也從未作此夢想。可是天下事,有時就出乎意外,也算是機緣巧合吧。少帥在其垂暮之年--他已九十,我也已七十高齡--他竟然躬自下訪,和不才大為盤桓了一陣子,不但我被邀請作其座上客,正式約我為他寫傳,他也曾到新澤西州,下訪寒舍,作我的貴賓。那也是我遷居到敝盧現址之後,最享名世界的賓客了。

張公何以和我有此一段緣分呢?外界誤傳甚多,雖不值一駁,但是此事經過的本身,倒不妨略敘一下,也算是史學界的一宗真實的小掌故吧。請先從"瀋陽事變"說起:在上一世紀,30年代之初,當他對日本侵略我東北,以其"不抵抗主義"來應付"九一八事變"(1931年)的高潮期,我正是一個才略懂國事的小學生。我記得那時我們在街上遊行,大呼其"打倒張學良,打倒趙四小姐"的口號,每至熱淚橫流,那也是我生平參加學生愛國運動的破題兒第一遭,真把張學良這個"軍閥",恨得牙痒痒的。其後西安事變爆發(1936年),我已是一個頗懂時事的中學生,這時我對張學良倒反而有些同情與崇拜之心。其後年紀漸長,尤其是在美國大學,對中西各族學生,教了三十多年的中國近代史,"張學良"這個歷史名詞,在我的課堂里,時正時反,或正或反的,也翻了好幾次身,而說不出個定論來。最初我只怪我自己,思想搞不通,下不了結論,經過數十年的反覆思考與觀察,我對這段中國近代史,才恍然有悟--這不是一兩個歷史家的問題,這是歷史學上一個永遠解決不了的是非問題,這個是非問題,恐怕在今後一千年的中國史學界,也會爭辯不清的。是者是之,非者非之,它勢將成為世界歷史上,一個永無定論的問題。

張公有意下訪

在我個人來說,作個歷史的執筆人,在經過三四十年,對此一問題的教與學,我自覺對張少帥的故事,已有個粗淺的認識。在退休之後,正有心預備對這段中國歷史,考慮如何下筆之時,真是無巧不成書,少帥這時也正在托人找我。首先他委託他的晚輩和助手王一方君來找我。一方不認識我,但是一方有個同學好友郭冠英,則是我在紐約認識的小老弟。一方乃改托郭君,到紐約來找我。這是1989年秋冬之交的事,這居然又是一個巧合,因為此時我正在台北的"國立中央政治大學",參加一個學術會議,會後高雄佛光山長老星雲大師,也正約我和劉紹唐先生一同去訪問佛光山,並作點學術報告,有關在五六世紀時期一個中國和尚--慧深,可能來過美洲傳道的小考證。

這時郭君已探得我在高雄,乃掛電話到佛光山,把張公翌晨的邀請,轉報於我。我本想請他換個日期,但是郭君和劉紹唐,都勸我不要改動,因為張少帥此時,還沒有完全恢復自由,請一次客,至為不易,我受邀請還要高度保密才好。但是我又怎樣向星雲和尚交代呢?紹唐說此事由他來解決。他乃向星雲說,我有急事非立刻飛回台北不可。

星雲是個最通情達理的大和尚,他不問情由,便招呼廟中的知客,明晨一定要送我二人,飛回台北不可。

初晤九十歲的少帥

緊急飛回台北之後,紹唐把我送到來來飯店,便逕自回去了,我則按指定時間,乘電梯上到指定的層次,當我步出電梯時,便有一位身穿便衣,卻又不像是飯店雇員的中年人阻止了我,說"本樓今天不開放"。我看一看手中的紙條,說:我是應約而來的嘛。

"誰約你的?"他問。

"一位張先生。""您貴姓?"他又問。姓唐,我說。

"您是唐德剛教授?"是的,我再回答。

這人忽然露出和善的笑容,並說,"張先生正在等您呢。"說著,他便領我到單間的餐室,室外還另有兩位便衣人物在走動。他們彼此微笑一下,這人便打開餐室的門,申報說,"唐教授來了。"順手關了門,他便在餐室的門外了。

我舉目一看,這餐室相當大,餐桌之外還有沙發和其他設備,足夠十來個人用餐,沙發上正坐著一老一少在談話。那年長的戴著黑眼鏡,和毛線小帽。那顯然就是張將軍。他站起來,脫下毛線帽,和我親切地握手,連說"歡迎,歡迎"。站在他身邊的那青年,生得十分清秀,他自報說,"我是王一方"。

張學良要做李宗仁

初次見到張氏這樣的歷史人物,我倒有點矜持呢。誰知張公對我則像個數十年的老友,久別重逢一樣,不拘形跡地高談闊論起來。使我也為之全部放鬆,跟他有說有笑。

我們談了些題外之言後,張公便言歸正傳地告訴我說,他之所以特地約我來相會,是他曾看過我的兩部書,十分欣賞。一部是《李宗仁回憶錄》,他說那部書寫得好,好在何處呢?他說他未見過李宗仁,但是他和"蔣"太熟了。你筆下所寫,李宗仁所說的"蔣",就是百分之百的"蔣",因為"蔣"正是這樣的人。張公連連誇獎我,"寫得好,寫得好",並翹起他的大拇指。我向他解釋說,其實李傳只是個未完成的草稿。由於傳主的突然回國,就無法潤色了,這部回憶錄的複雜故事和執筆者的辛酸,原是說不完的,我也未便向他細說了。

另一部書呢?原來那只是一篇短文討論他自己的,叫做什麼《三位一體的張學良將軍》,他說寫他的文章,他看得多了,"是你寫得好。"好在何處呢?張公說,別人所寫他和"老帥"(張作霖)的關係,只是父子而已,你說我們父子倆不只是父子而已,我們父子是不同的兩代人……父親是綠林出身的舊軍閥;而我則是新式軍校出身的青年將領……我們雖是骨肉父子,而作風和心理,都有極大的區別。"這一點,你講得好,也講對了。"他翹起大拇指來,連聲稱讚。

他說得我大為驚奇,我什麼時候寫過這篇文章呢?經他解釋,我才想起,那是我替一位學生傅女士的博士論文的漢譯本所寫的序言。這漢譯本原計劃在大陸出版。因為那時兩岸的新聞界,尚不太溝通,我這篇序文,乃被台灣報紙,斬頭去足,並另取個文題,成為一篇討論張學良的獨立的文章,在台灣發表的,我自己還不知此文的存在,卻被張公看到了。

言歸正傳,張公說,他也想寫一部像"中英兩文"的《李宗仁回憶錄》那樣的書,並希望我能考慮執筆,云云。

"主觀意志"Vs."客觀規律"

他這番話說得我大為驚奇和感動。因為這正是我採用我自己的歷史哲學所寫的書,我認為一部中國現代史,便是一部中國現代化的"轉型史"--那也就是,從千年不變的"傳統中國",在鴉片戰爭後(1842年)忽然開始"十年一變",漸次變成個"現代中國"來。就說西南地區罷,從陸榮廷變到李宗仁,前者便是個舊式的軍閥,後者則是個有現代思想和現代訓練的革命軍人,所以前者便被後者取代了。

東北情形,亦復如此。上一代的舊式軍閥,被下一代的革命軍人取代了。只是在西南,上一代被下一代用武力打倒了;在東北,則是上一代被下一代,和平地接班了。方式不同,但是他們在現代中國的政治"轉型史"上,所發生的作用,則是大致相同的,這種歷史自動"轉型"的現象--也可以說,是歷史人物的"主觀意志",敵不過歷史發展本身的"客觀規律"吧。

女大十八變,現代中國,在鴉片戰爭後,大致已變了十五六次了,如無意外發生,中國再變三兩次,大致就可變出個"定型"來……通過目前這一驚濤駭浪的"歷史三峽"之後,再向前走,自然會風平浪靜!其後,"晴川歷歷漢陽樹,芳草萋萋鸚鵡洲",整個中國現代史,就可以慢慢地流向另一個"歷史定型"的太平之洋了。所以我個人對今後中國的歷史發展是甚為樂觀的。

上面這一段謬論,也可說是我個人治中國現代史,數十年觀察所累積的,私家的"歷史哲學"吧。平時不敢亂事宣揚,只在自己論史的著作和課堂里偶爾提提罷了,史學界不同意的專家們,在讀後大搖其頭的,多著呢。想不到我這番謬論,竟被張少帥所看中,也算是個難得的知音吧。

拿筆桿和拿槍桿的區別

他又強調,他目前也想寫一部中英兩文的《張學良回憶錄》,承他的高看,我就是他最理想的執筆人了。畫龍點睛,真使我受寵若驚。劉紹唐原先也就猜出張公找我的目的,並一再"預約",由他的傳記文學出版社出版中文本。張公雖然說得很誠懇,也很輕鬆。但他這一要求,對我卻引起了極大的心理震撼。老實說《李宗仁回憶錄》這部書,可把我整慘了。它幾乎把我整到棲身無所,啖飯無門的絕境,真不堪回首……我曾有專文紀錄我受難的經過(見中文版李傳諸近版序言)。俗語說"一朝被蛇咬,終身怕草繩"。目前這條大"草繩",真使我心驚膽怕,其牽涉之廣,問題之多,作者受苦之大,非身當其沖的過來人不知也。

就以最簡單的一項來說吧,這部中英兩文,上百萬言的巨著,非執筆人下三五年苦功,不足以面世。再者,執筆人和傳主,是當今世界上,絕對不同的兩種人。他二人背景、個性、訓練、任務和經驗,都絕對不同。總之,他二人是兩種不同的動物。尤其是傳主,像李宗仁和張學良,他們都是拿指揮刀的人,把發號施令,絕對服從,視為當然的。可是一旦誤入學術界,他們就要反其道而行了。朋友,像李宗仁,張學良,這種做了一輩子總司令的人物,如今掉轉頭來,讓別人指揮他,尤其是讓一個無名小卒來指揮他,接受以"筆桿來指揮槍桿"這個現實,其受委屈之心,終日彷徨不服的慘狀,可想而知也。可是拿槍桿的人,如果未受過嚴格訓練,是要打敗仗的。拿筆桿子的人亦然也。他們如未經嚴格訓練,而亂拿筆桿,其結果也是要出天大笑話的。張少帥後來,終於以拿槍桿方式,來拿筆桿,而出了天大笑話,也是必然的後果而已。言之可嘆。

完善計劃為成功之母

但是在張少帥見面的第一天,我不能說這些話。說出來他也不會相信的。我只反覆地解釋,工程如何之大,困難如何之多。我自己年紀也大了,負擔不了如此的重任。但是我旋即發現,此話也不能多說,說多了,可能引起他不必要的多心。因而我只側重在工作方面,這種大工程不只是兩個人的事,它需要在中國或美國尋覓一個第一流大學作贊助機關,另外還要向第一流的基金會申請至少十萬美元以上的研究費,組織一個完善的研究計劃(ResearchProject),聘請合適的、精通中英雙語的歷史研究員,並組織個內行專家的贊助機構,來加以贊助和監督,而限期完成之。

但是這項研究工作,談何容易?哥倫比亞大學是這一行道的老祖宗,譽滿全球,而謗亦隨之,其"中國口述歷史學部",搞了十多年,只有一部中英雙語的《李宗仁回憶錄》,算是全部完成的一項著作;另一部只有英語,沒有漢語的《顧維鈞回憶錄》,算是半完成的著作。其他如陳立夫孔祥熙、張發奎、胡適等極其重要的歷史人物,就被冷落了。這些人在近代中國史上的功過是非,姑且不談,但是他們都是製造歷史的要人。沒有他們真實的傳記史料,一部民國史是寫不下去的。哥倫比亞大學也曾為此敦請過他們,不幸他們工作經年,最後都是半途而廢了。至於困難在何處,那就說來話長,且舉三兩個小例子,以見其餘。

陳立夫、孔祥熙、張發奎

其中尤其是有"蔣家天下陳家黨"之稱的陳立夫先生,他在50年代,被台灣當權派放逐到美洲來,開雞場作難民,心懷不平。他要把他盛時的功業,和敗後的辛酸史,全部吐露出來,不吐不快。陳氏因而應約在哥大口述歷史學部,盤桓了好幾年,說盡了他的一黨一派之言,真是十分精彩,但是最後還是一張白紙。

陳曾到哥大親自來吵鬧一翻,也是枉然。不得已,最後他才另起爐灶,自己執筆,從頭來過,這部後來在台北完成的書,就是另一部書了。他曾把這一手稿交與我,要我審評並譯成英文。我知難婉拒,並介紹好友董鼎山教授代勞。這便是後來在史丹福大學出版的《陳立夫回憶錄》了。但這部在台灣撰寫的回憶錄,與他早期的著作,就是不同的兩部書了!

當年經哥大邀請的國民黨時代軍政要人,還有孔祥熙、張發奎等人。孔是近代中國的摩根,財神菩薩,更是孫中山蔣介石的連襟,因此他們在岳家相聚時,孫中山、蔣介石,都叫他"大哥"。他在民國史上,不論是好是壞,重要性就不用談了。

張發奎在北伐期中,曾是賀龍、葉挺、朱德林彪的上級指揮官。歷史家如要搜搜,足以震動世界的"人民解放軍"的來龍去脈,還要從張發奎說起呢,張也為此頗為自豪而健談。不幸孔張二人的回憶錄,也都因問題累累,而在哥大束之高閣。

明升暗降的政治藝術

筆者不憚煩而寫的這段小掌故,主旨只是在解釋搞口述歷史的困難。它不是像張學良這樣的歷史人物所想像的,"我講你寫"就成了。其實它的實際工作,比起一般的寫作,更為艱苦。何也?因為一般史書的寫作,只是根據各種史料,按圖索驥,寫其"書"而已矣。搞口述歷史就要多一層工作了,它在一般史學的著述程序之外,還要加上當事人關鍵性的"口述",而這種口述,往往是畫龍點睛,與表面上的故事,甚至完全相反。

且舉一個陳立夫"口述"的小故事為例:在抗戰開始前,陳奉蔣密令,以國民黨組織部長身份,遠赴西歐,候命繞道去莫斯科,爭取俄援。他密赴西歐,一住經月,俄未去成,忽又奉召返國,回國後,竟"因功"升任"國府委員"。

"陳伯,"我說,"那是當時中國最高的官位了!"立夫先生笑笑說,"我因功升入養老院。"原來這是當年國民黨中,"政學系"官僚所導演,離間他們蔣陳關係的一幕最精彩的演出,"蔣家天下陳家黨",可能也是他們叫出來的。事緣在某次國民黨中央的選舉上,陳立夫得票,居然比蔣還多出幾票,雖然蔣中正的"正"字也被監票人,當成五票,數了進去。

蔣一見此選舉結果,頓時大怒,竟舉起台上的木椅,向陳立夫砸了過去。其實,這只是政學系一樁高明的陰謀,來離間他們蔣陳的關係而已,當我把這一真實而有趣的小故事提出,向陳公請益時,陳還含笑地說,這不是陰謀,是他當時的確比蔣公在黨內,更得人心!

無論怎樣,陳從歐洲回來,國民黨就面目全非了。不用說他自己被調離組織部,"升官"成國府委員,他手下的得力幹部,也大半調差了。只有朱家驊被長成部長。朱原是立夫的副手,現在就成他的政敵了。抗戰期間,陳被調任教育部長。CC系在黨內的力量,就一分為二,而一蹶不振了。

所以"口述歷史"的重要性,往往為"著述歷史"所不能及。司馬遷的《史記》中很多精彩的章節,都是根據口述歷史寫成的。這本是我國史學上的老傳統,並不是現代洋人發明的。只是搞口述歷史要特別小心罷了。你如碰到政學系裡高明的政客,你可得防他一手,不要偏聽偏信,像蔣介石和陳立夫那樣,把政治現象無保留地信以為真,拿椅子砸人!

一輩子沒個上司

當我把這些小故事向張少帥,以談笑方式,簡略地說給他聽之後,我發現他半信半疑地當成"耳邊風",他還是滔滔不絕地說他那一套。我對他這司令官的態度不以為異,因為我有為李宗仁工作的經驗,把個一級上將,訓練成博士班研究生,你得有超人的耐性。我和李宗仁將軍工作,是有充分的經驗的。只是我第一天就發現,張學良比李宗仁還要難纏得多。因為他自以為是的個性,比李宗仁還要堅強十倍呢。

張學良先生告我說,他的弱點是他一輩子未嘗有過"上司"。

"老帥不是你的上司嗎?"我說。

"他是我的父親,"他說,"父親究竟與上司不同。""蔣不是您的上司嗎?"我又問。

"所以他發我脾氣,我就把他抓起來呀。"他說著哈哈地大笑一陣。據張公告我,在西安事變爆發前數小時,他在西安召集了一個幹部會議,宣布這項驚人的陰謀。大多數人都默默無言,只有于學忠和另一位高幹發言。於說,"少帥,抓起來很容易,您考慮沒有,以後怎麼樣放他呢?"張將軍告我說:"我告訴于學忠,現在不能考慮到那許多!先把蔣抓起來再說!"我告訴張漢公,西安事變是改變世界歷史的大事呀!

"就是這麼幹起來的。"他認真地說,"別人都在胡說。"說後他又哈哈大笑。

張傳不能輕易動筆

在我和張公直接接觸之前,數十年來,我都認為,能幹出西安事變這樣大陰謀的人,一定是工於心計,老謀深算,誰知他竟是這樣一個任性而衝動的人物。真是百聞不如一見!但是我對他在歷史上的評價,卻未因此而前後易轍……他在中國歷史上,將永遠是個是非不定的人物。

隨後我們又言歸正傳,張公還是要我考慮替他寫一部李宗仁式的回憶錄。我雖然內心也覺得值得一寫,但是我還是誠懇地告訴他有關工作量和年齡的問題,事實上當今能以中英雙語為他寫自傳的歷史學者太多了。只是他不在此行,不認識罷了。

我並誠懇地問他:台灣是人才濟濟的地方,為什麼要捨近求遠?他只是搖搖頭,意思是,在台灣這個地方,替他寫傳記的人,不可能公正落筆,還是美國好。那我就向他建議,就仿照李宗仁的辦法,將來由哥倫比亞大學,主持其事。因此我們又言歸正傳,我估計寫他那樣一本雙語傳記,至少要有三年以上的苦功。要有研究計劃(ResearchProject),和專任研究員和專任或兼職助理,有專用研究室,有足夠的參考圖書,最好還要有專家組織的顧問和襄贊委員會,動手之前,至少要有現成美金十萬、二十萬的基金。這都是一個一流大學的專門計劃。不是我這個七十老翁一個人可以幹得了的。

我這一番話說得他似乎將信將疑,我可以體會出他內心一定在想,寫本小書有這麼困難?他和其他行外人一樣,一定以為,寫本"回憶錄",正如他一再說的,"我講你寫"就成了。這是一般人的想法。困難是實際工作體驗出來的,未吃過苦頭的人,是永遠不會相信的,這就是所謂內行外行之別了。因此張公一再地說,"還是你就照李宗仁傳的辦法,寫寫我嘛!"我內心立刻的反應,便是絕對不能"寫寫看"!經驗告訴我,沒有哪個張三,替李四寫傳,李四會感到滿意的,尤其是張三是內行,李四是外行。二者是極難一致的。

且舉個經驗上的小例子:

《李宗仁回憶錄》的教訓

在我和李宗仁將軍工作之初,"李排長"曾向我大談其天下國家大事,是如何如何演變起來的,我就勸他多談談"炒排骨"(當排長)的經驗和故事,暫時少談當時的天下國家大事,因為一個李排長當時能知道多少軍國大事呢?這時李公心懷不服,我是可以察言觀色的,後來李排長做了上將司令長官了,他又同我大談其二戰期間,英美對大戰的政策是如何如何,因此我們對同盟國的政策,也應該如何如何,以為因應。要我詳細地記下來,算是他對國際局勢的分析。我很客氣地問他說:"德公呀,您這些國際情報,是哪裡來的呢?"原來是在抗戰中期,他以五戰區司令長官身份,回重慶述職,參加中央紀念周,"聽孫科說的"。

我又問李德公,"孫科的話就可以一言九鼎嗎?"他信心開始動搖了。

"我怕全部記下來,在將來的國際版上,會引起笑話呢。"我又補充一句。

李公若有所悟地告訴我,連說,"抽掉,抽掉!"我在中國抗戰時期,曾當過上尉。李公當時是"一級上將"。但是隔行如隔山,寫歷史,上將就只好聽上尉指揮了。

在和張學良說話時,我就想到李宗仁。只是李比張謙虛多了,畢竟是炒排骨出身的嘛,哪像張少帥,一離開軍校就當上將官呢。說句行道話,李在撰寫自傳上,是個可塑之材。但是從第一天開始,要把張在學術上訓練成一個歷史學徒,我實在無此信心,也看不出遠景來。

你"又"錯了哎

張將軍也告訴我一樁關於他信教的故事:被關久了,很自然地他就對宗教發生了興趣,他最早的興趣是佛教,並看了些佛經,自覺頗有心得。早年在台灣山區,某次蔣夫人來看他,發現他對佛教有了興趣,就說:"漢卿哪,你又錯了哎。""為什麼我'又'錯了哎?"張公笑著說,"她的意思是說我,已經上過別人的當,這一次'又'要上佛教的當!她說她要領導我走向真理,去相信基督教她這項導引是做對了。"首先是趙四小姐被感化成為虔誠的基督徒,漸漸地他自己也就相信了。

信了基督教,他又更誠懇地說,他的整個生命也發生了變化,首先基督徒是不准有多妻制的,我得有個正常的家庭生活。我得同我太太離婚,再和"現在太太"結婚。

他又說,他夫人現在是一位虔誠的基督徒,相信人世上任何事物,都是上帝安排好的,所以她極力反對寫什麼回憶錄,這樣那樣的,但是張某自己的看法倒稍有不同。寫回憶錄,不是為著搞什麼"辯冤白謗",寫回憶錄只是替歷史留下一點真實的故事,免得人家胡說罷了。

張少帥這一席話,說得倒是深得我心,但是我還是說,他的回憶錄是應該寫的。但是工程浩大,絕不是我這個七十老翁,可以幹得了的。

"那你就開個頭嘛。"他說:"以後我們也可以跟李宗仁一樣,找哥倫比亞大學……"他說這話,我知道,他是不會相信我的建議的,我也知道他心裡會在想,"寫一部回憶錄,我講你寫,有什麼天大的了不起呢?"他一再地說,他以後要請我到他家去,把這事好好談談。並堅持要我"開個頭",以後再從長計議。

張漢公和我一談就是三個小時,主要是我二人對談。王一方君只在一旁照了好多照。我覺得應該是他睡午睡的時候了,雖然他還有說不盡的故事,而毫無倦容。最後還是我堅持他應回家休息。我要陪他一起下樓去。張公卻示意,要我先走,因為"門外還有人"。

這是張學良先生第一次和我見面。我個人在大學課堂里,談了三四十年的張學良了,這次才見到一個與我理想中完全不同的真的"張學良",雖然我對他在歷史上的結論卻沒有多少改變。

不願傷害蔣夫人

在張授意下,王一方君送我上電梯,我走後,他二人才出門。

與張別後,劉紹唐又約我晚餐,為此事討論了很久,紹唐勸我寫下去。但是經驗和年齡都告訴我,我只能"開個頭"。其後我就去台北"國立中央圖書館",把該館所藏有關張氏早年的書籍、檔案、新聞紀錄,和單篇文章,編了個參考書目,再根據其中要件仔細清查。這對一個七十歲的老童生,實在是個很大的包袱。所幸興致尚好,終於寫出以第一人稱的海城張氏的《關內源流》和《關外定居》的兩篇草稿,送請少帥增減和更正。

可是此時在台北,我還有許多其他的雜務要處理。因為遠居異國,國內有許多邀請,萬里飛行,參加不易,多半都回絕了。然既來了一次,順便在同一地區,多參加幾次學術會議,也是難得的機會嘛。此時在香港和大陸,我就接受了好幾個學術邀請會,需要參加。再者,平時到各地旅行總是三五天的事,這次不巧,我是住在我岳丈家裡,剛碰上他老人家病重住院。不久他就以九一高齡去世了。他的子女都在國外工作,求醫侍疾,來去匆匆。我助理後事也就責無旁貸了,所幸我這年有一特休期,甚至可以申請退休。再者,岳丈死後遺留有房子、汽車、司機和阿媽,訂有合約,一時也辭退不了。我被迫鵲巢鳩占,在台北就做起"汽車階級"來了。

這時我也曾到張家請益,並把我的底稿送請他過目以便修正。當我車抵張府時,那個在張家門外巡邏的"便衣",竟招手含笑鞠躬開門讓我進去。這大概因為我岳丈的汽車上,有一張"總統府通行證"的關係。這就使我想起,我的學生傅女士告我,她曾在張府門外被警衛驅逐的故事來。還是蘇秦說得好:人生富貴豈可忽略哉!無車無馬,怎能私闖公門。

張公看了我的草稿之後,雖也不無讚詞,但是他說他希望我做第一人稱(firstpersonsingular),他自己只做提供口述史料的"第三者"。這一來,那便和《李宗仁回憶錄》大異其趣了。

"為什麼呢?"我不免好奇地問他。他解釋說,他不願傷害蔣夫人,蔣夫人待他太好了,甚至救了他的命,因此有許多話,在蔣夫人還活著的時候,他不願"直說",只希望我讓他以"第三者口氣"發言。

其後張公又派他的小助手王一方和一方的好友郭冠英,來約我到他家和一方家談笑餐敘了好多次。這時通過一方母親的敘述,張公和我才第一次知道,一方已過世的父親,王新衡先生和先岳吳開先,生前原是好友,同屬於國民黨的CC系。真是西諺所說的"世界太小"。

哥大東亞所願為張傳擔綱

我這"第三者口吻"改動的工程不小。身邊既無書記,也缺少足夠的時間,我就到香港和大陸開會去了。一去經旬,回台時已耳目一新了。這時張公已獲得了人身自由。當局為宣布此好消息,並要為他舉行個九旬大壽的慶祝會,需要九十位"發起人"。張公把我的名字也放進去了。當他把此一好消息告我時。我為之大驚,問他能否將我的名字刪掉。張公還驚問何也。我說少帥九十高壽,在台灣縱列出個兩百位發起人,也輪不到我。今日列名其中,會惹起寶島政學兩界不必要的反應。張公還笑我多心,連說不必顧慮。

果然就在此時,台灣報紙登出了我為張公作傳的驚人消息。北京的報紙,隨之披露。接著,謠言傳出,國民黨秘書長宋楚瑜先生,也在查訊此事(後來宋兄還特地向我說明,他未嘗過問,想必另有權威)。此消息一經傳出,張學良先生首先就慌了,他剛剛重獲自由,難道又要回去?張公乃找我特別商量,要我二人發個"聯合聲明",否認此事。

我告訴少帥,我斷無資格和他發什麼"聯合聲明"。先讓我單獨發個個人聲明,說我之認識張漢公,是我先岳和王新衡先生的友誼關係。但是我們也絕對沒有談過西安事變。發過這項聲明,我說我便立刻離開台灣,新聞記者一定會再訪問你,那您就嚴正聲明絕無此事就好了。張公認為這倒不失為一個好主意。我們就這樣安排了。

這時原在台灣出生的郭冠英也發慌了。他把我們錄的有限的錄音帶,匆忙地交我一份,帶回美國,另一份,就等著"警總"來查封了。其實這都是做賊心虛的空緊張。據說那時的台灣當局,並無意要留難我們。言之可笑。但是經過這一場小風波,張學良回憶錄,也就和我個人絕緣了,雖然哥倫比亞大學裡的朋友們,對它還存有濃厚的興趣,加以哥大在學術界聲望高,張學良更是個傳奇人物,四美俱,二難並,由哥大出面主持此事,籌他個十萬八萬研究費,並非難事。

返美之後,我乃把這故事告訴了哥大年輕而有為的黎教授,黎君深通漢文漢語,是個研究近代中國的專家,因而黎對張學良也極有興趣。

我告訴黎君,張學良不久可能來紐約訪問,我將居間介紹他二人和一些相關學者見面,作詳細安排,就照《李宗仁回憶錄》的前例,找幾位年輕的、副教授級的青年有為學者,擔綱挑大樑,以期其成。黎安友教授是個有能力、有作為的青年教授,在美國漢學界中,中英文都是極好的。他聽到這消息,也大為高興。我們就這樣決定了。

紐約之會的陰錯陽差

果然不久,新獲自由的張少帥,就駕臨紐約。住在一位貝夫人家裡。貝家地處紐約市內最繁華,最高貴的五馬路中段,和蔣宋美齡居處相去咫尺。張少帥坐了五十年的大牢,這次忽然飛到世界最繁華的大都市來,紐約華人社區為之轟動,三日一小宴,五日一大宴,自不在話下。他自己多少也有點飄飄然。畢竟是牢中囚徒,重見天日嘛。

在一個小型宴會裡,我就向他說出,哥倫比亞大學亞洲學部,有意邀請他談談合作寫傳的事。張公聞之大為興奮。他說他的一切交往全由貝夫人負責安排。回家之後,我立刻打電話給黎教授。黎立刻就選了幾個酒會的日期,讓張公選擇。黎再加約幾位哥大當局,大家見見面,第一次的酒會和餐會,由我做東。大家談出個眉目之後,再由哥大校方正式具函敦請,並簽訂合約。正式開工。

為此我就通知貝夫人,約好了日期,並在敝寓鄰近選擇了一家最好的中餐館,定下八百多元一桌,該館特製的,最好的酒席(因為我知道,張少帥在戰前家居午餐,都是一百銀元一頓。我那時是個中學生。我所繳納的伙食費是三十塊銀元一學期)。但是現在紐約做不到那麼好的中國酒席,就只好請少帥委屈點了。

約期前三日,我就打電話提醒貝夫人一下,到期我會親自開車來接。先到我家來一個閒談的酒會,酒後再去餐館用餐。誰知貝夫人竟然輕鬆地說:"漢公走了呀。"我說,"我們不是約好的嗎?""他等不及就走了嘛。""走到哪兒去了?"我再問。

"到Florida去了哎!"她說。

"那他什麼時候回來呢?"我不必要地再問一聲。

"他不回紐約了。"她說,"直接回台灣去。"這對我真是五雷貫頂。但是我對一位七十歲的老太太,和九十歲的先生的失信,抱怨又有何用呢?但是我這席大客,請不請了呢?照請,那對其他的客人,也太尷尬了。宴會撤銷,對我自己也太尷尬了。不得已我乃打電話,把這一尷尬的情形,告訴老友黎教授,並商量如何收場。黎倒頗能理解,我乃把這桌大餐,臨時取消了,心頭真有說不出的滋味。

誰知事有意外,在大致一個月之後,一天我在紐約街頭,忽然碰到一位早年的中國學生,現在紐約一家華人教堂做牧師。他正在找我,並說他要請我吃飯,因為張學良將軍每個星期天,都在他的教堂做禮拜,他要約我同張見見面,因為他知道我對張有很大的興趣--在課堂里曾說得很起勁嘛。

他這一邀請,真使我再來個五雷貫頂。回來後,我便立刻向貝夫人打電話,問她為什麼說不實之辭。貝太太說,邀請少帥的人太多了,怕他身段吃勿消,所以就藉口辭掉一切應酬。我要求與漢公直接通知。張公拿起電話就說,"德剛,你不是要請我吃飯嘛?我在等你邀請呢!"聽到張公的抱怨,我真像汽車癟了胎似的,大嘆一口。從何說起呢!

哎,你還會開倒車

最後我們再重新約過,在原餐館,定了原樣的酒席。我又擬重掛電話給黎教授,一切照原計劃進行,不幸這時已近5月中旬,暑假開始了。哥大的重要教職員,都各有個人計劃,分別離校他去了。所幸原訂客人中袁家騮、吳健雄伉儷,和張公五十年前的舊識,劉廷芳先生和他的兒子劉國榮,還可應約前來,這時原在採訪張氏新聞的小郭,帶了部錄影機,也適時趕到。我就請他做攝影師,參加宴會,我開車,他照相,我們適時趕到紐約公園大道,接了張少帥和貝夫人,同來敝寓,先喝點雞尾酒,再同往餐館參加晚宴。張公在敝寓酒會之後,我們就直奔餐館了。

當我車抵餐館門前時,剛好有個停車車位,這時坐在後座的少帥就準備下車了。我請他稍待片刻,等我把汽車停好,再請他下車,車停好了,少帥忽然側身問我說,"德剛,你還會'倒車'?"說得幾位在街邊等他的其他客人都笑了。他們都聽說,少帥會開汽車嘛,如今倒車有什麼可以驚訝的呢?後來我才告訴那幾位好奇的朋友說,張氏當年所開的汽車,是30年代的汽車呀。那時的汽車可麻煩了。倒車要兩手兩足,四肢齊動!哪像諸位現時的寶車,倒車只要一手一足呢。少帥那時是位闊公子,美少年,開車不用考執照,下車不用自己"泊",交給車夫就是了,還用擔心開倒車?傳說中的張少帥,也曾親自開飛機,並曾帶著位義大利籍的女友,在北平(北京)天空翱翔;又說他在西安事變前,在1936年夏某日,他曾親自開飛機去延安(或保全),與周恩來秘密會談,奠定了共張之間的"聯合陣線",云云。大致都是類似的想像之辭。

朋友們了解嗎?近現代中國是十年一變的,兩三變之後就變得面目全非了。可憐我們的少帥,就在這大變動時代,卻坐了五十年不變的大牢,因此他的生活、思想,幾乎也五十年未變。一旦走出牢門,這大變了的花花世界,同五十年前的生活思想,就完全脫節了。就以男女關係來說吧。風流少帥當年,身邊真是姬妾成隊,美女如雲。要啥有啥,誰敢不聽少帥的指揮?可是五十年之後,就只剩老太太,趙夫人一人了。如今飲食起居,安內攘外,一切都得聽夫人的話了。

"我有時發大脾氣,我太太還是讓我的。"漢公不免有時還在吹牛。

"平時不發脾氣呢?"我嬉皮笑臉地問他。

"那當然都由太太做主。"漢公誠懇地說。

時代畢竟變了。您縱是坐牢,個人生活方式,也得隨時代慢慢地改變噢。

趙夫人也曾告訴我說:"他被蔣關起來了,否則我同他也維持不下去。"這顯然也是趙夫人的由衷之言。

這晚這個"張作霖的兒子"興致特別好,在餐會上講了許多有關男女關係的笑話。把個一向端莊肅穆的"袁世凱的孫子"和孫媳,都笑得前仰後合。使這場酒會和餐會更顯得生氣勃勃。大家談笑一大陣之後,我和郭君,就要把他送回公園大道了。有關他寫回憶錄的事,因為有關人士全不在場,其他貴客,又全無興趣。在張公和我們歡笑聲中,就留待異日了。

當我招呼餐館經理,前來結帳時,經理竟然笑笑說,"全免了!"真使我大吃一驚,不知所措。原來國榮是這家餐館的房東。他向經理笑笑揮揮手,餐費九百美元就全免了。客人皆大歡喜。主人當然更是打躬作揖!

趙夫人的權威與苦惱

誰知這場純社交的宴會,卻出了一個嚴重的反面後果。張學良在紐約玩得昏天黑地之時,那孤零零一人,在舊金山含飴弄孫的趙夫人,便在華文報上和私人情報圈中,得到了張少帥返老還童的小報告。趙氏緊急電召無效之後,還得御駕親征,才把個九十歲的老頑童,抓了回去。這則有趣的故事,筆者這兒,也是得自傳聞。八十老翁,臥病在床,就不為風流少帥來做其無謂的小考證了。讀者士女如愛小道消息,一通電話,問題就豁然開朗了嘛。設有讀者,有此雅興,而探出真相,尚懇不遺在遠,略書數行惠我,以明真相,就期盼不盡了。

這則小故事,對筆者本人來說,也可算是,黃狗偷食,黑狗當災吧。原來張公來紐約數月,一直都住在貝夫人家裡,張公因年高耳背,交際不便,他在公私場合,一切都仰賴他居停女主人的扶助。男客人已年高九十,而女主人也七十大幾,還有什麼男女大防之可"防"的呢?因此出雙入對,他二人自己,和一般朋友們,都不以為異,尤其在紐約這種第一號國際大都市,這又有什麼稀罕呢?本來不是什麼新聞嘛。

千不該,萬不該,是張學良不該有張大嘴巴,他常常公開地說,什麼趙夫人可敬,貝夫人可愛!更糟的是張學良這個國際馳名的大Playboy又口無遮攔,專門歡喜講男女關係的笑話,甚至作了一首打油詩,掛在口邊,嘲笑自己什麼"自古英雄皆好色,若不好色非英雄。我雖不是英雄漢,卻也好色似英雄"!因此一犬吠影,百犬吠聲。"可敬的人",聽到此小道消息,對"可愛的人",就恨之骨髓了。

這原是女人間的"人情之常"。莎翁說,"女人呀!女人,你的名字就叫脆弱噢!"還不是這個意思?事實上,少帥爺在此出雙入對,大宴小酌,何日不然呢?只是那些宴會主人,趙夫人不認識罷了,我只因為認識趙夫人,並吃過她親手燒的蛋炒飯和魚翅湯,就變成當災的黑狗了。讀者諸士女,不妨試為在下設身處地想想,您如在那場合,您也跑不掉要當黑狗啊!夫復何言?其後我又因事去了台北一趟,按禮節,我原應該向張府作一次禮貌性的拜訪,但是卻被劉紹唐兄阻攔了。因為"五爺"(少帥的五弟張學森)曾向他提供過有關他兄嫂的很不尋常的故事,紹唐對我說:"他哥哥對你甚好,他嫂嫂對你深惡痛絕。"(學森似乎也同我直接說明?)我完全理解到,趙夫人因為一生都沒有安全感,對這一類事情的憎恨情結,我是完全理解和萬般同情的,但是我有什麼方法可以迴避這種尷尬呢?迴避不了,那就只有做"當災"的黑狗了。

失之東隅,誤於桑榆

後來山東來的王書君教授,應聘在哥倫比亞大學東亞研究所作訪問學者,他早也選中了張學良的傳記為研究主題,頗有其獨到之處。這原是張少帥的福氣吧。可惜的是,書君初來此邦,人生地不熟,很難申請到美國基金會的支持。沒有基金會的支援,搞漢英雙語研究,那幾乎就不可能的了。

總之,張學良口述自傳,在哥大,就這麼陰錯陽差地給耽誤了下去。更不幸的是張學良自己也小看了"口述歷史"這一行道。他自始至終,認為"口述歷史"就只是"我講你寫"這麼個簡單的程序。因此他認為他只要找一個錄音員,"我講你寫",一部像李宗仁那樣的回憶錄,就可以出爐了。從一開始我就警告他,沒有那麼簡單,但我也看出他面從心違的神情。這項心態,不只張氏一個。從李宗仁以次的"黨國要人"無不如此。朋友,你要把一位世界級的黨國要人,訓練得服服帖帖的,來聽你"學者的話",尤其是像少帥這樣,"一生都未聽過人話的人"(見少帥自述)談何容易,談何容易!?另一錯誤,是他對美國學術界極其複雜的組織和運作,一無所知,而又強不知以為知,盲人騎瞎馬,就容易出事了。張學良在中國歷史上,雖還算不得是什麼世界級的大人物,但是在他名下鬧出的瀋陽事變和西安事變,卻是改寫了中國歷史,和世界歷史的兩大事件。是禍是福,雖今後千年都不會有"定論",但是他卻是這兩大事變的主角。生前沒個"第一手"的交代,是太可惜的了。

顧維鈞談少帥

還有,在西安事變前後,張與蔣宋兩家的經濟關係,也永遠是個迷。據顧維鈞先生告我,中原大戰期間,蔣、馮、閻、李都派有"專使",長駐瀋陽,爭取有舉足輕重地位的奉系張氏,參加他們內戰的陣營,據深知內容的顧氏告我,那時馮、閻的代表,所攜不過數千金,勉維食宿,而蔣總司令駐奉代表吳鐵城,卻身懷巨萬,與張的上下僚屬,一擲千金,酬應無虛夕;南京對張氏本人,則暗許至數百萬之巨,先付半數,余伺亂平再付。而少帥自己這時,則徜徉乎秦皇島上,作鼠首兩端的觀望。待時間成熟,條件如願,他就揮師入關,對內戰雙方,從事"武裝調停"。果然閻馮落荒而走,奉系就坐擁華北了。嗣後張氏偕眷作京滬之游,與蔣府上下交往甚密,顧氏含笑告我說,"都為討債而來"!是耶,非耶?我與少帥往還,尚在交淺而不敢言深的初期階段,所以就未向他作深度的發問了。

(附註:"九一八"之前,顧曾長住瀋陽作少帥貴賓,深知內幕,與筆者所談幕後消息甚詳,亦頗足取信,筆者亦嘗以他事,向少帥試探,亦每經證實。)

以上只是冰山之一角而已,至於數十年來,教與學之間的史料與見聞,那真是,一部小小的車兒,如何載得起?若天假以年,以後有更多機緣與時間,再慢慢細述之吧。

在職業歷史家看來,西安事變的故事,經過數十年的發掘,已沒有什麼秘密可言。只是沒個當事人來"現身說法"一番,故事就沒有其應有的權威性了,張氏原有意,要親口來加以澄清的,深入的史家,聞一以知十,對張某的故事,原沒什麼不知之事,只是事由親口坦白,和盤托出,那才是職業史家規範的所謂"第一手史料"。如今結果還是一盤糊塗帳。何以如此呢?除陰陽家所迷信的"命也,運也"之外,那就不是兩萬字所能說得清楚的了。

主角已成古人,筆者不敏,曾看了他幾十年的戲,晚歲不知老之將至,還替他跑了一陣"龍套",思之可笑,如今也年逾八旬,久病之餘,藥裹關心,對少帥故事,哪裡能說得完呢?本篇全憑記憶執筆,冰天雪地,連身邊所積,盈箱累架的史料,也無力翻查。書被催成墨未濃,我們就暫時,說到此地為止吧。至懇知我的編者讀者,賜諒賜恕,為幸為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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