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寇延丁:十九大能改變中國嗎?你以為你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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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個代表剛出場,整個兒颱風扮相就像是在演話劇,把手中老厚一堆卷宗大力摔到驚心動魄,開口聲調抑揚語氣鏗鏘:「這裡是中華人民共和國公安部、國家安全局、中國人民解放軍、中國人民武裝員警部隊四部門聯合辦案。你涉案顛覆國家!案情重大事關國家安全!」在這裡我想說的不是那些細節,而是幾個審我的人給我的感覺:「你以為你是誰,以為你在演話劇呢?」

這是真事,不是故事。

一位老農趕驢車進城,路邊等紅綠燈的時候,驢低頭啃了路邊的草坪,被警察罰款。被罰的老農回身恨恨抽打那頭驢:「你以為你是誰?走到哪裡吃到哪裡,你以為自己是幹部嗎?」

你以為你是誰,這是一個永恆的問題。

不管是驢還是人,知道自己是誰,很重要。

你以為我是誰?

知道自己是誰已屬不易,曾經以為,我這輩子只要知道自己是誰就可以了,做自己、做該做的事。但是沒有想到,自己想清楚了不行,還必須要讓三個代表知道我是誰才行。

三個代表不是中國大大小小的媒體上一再出現的「三個代表」,而是我被抓之後負責代表黨和國家審我的三個人,我至今不知道他們何方神聖,只能稱之三個代表。

我是活到接近三十歲才開始思考「我是誰」這個問題的,本來,小時候是「黨的好孩子」,長大了要當「共產主義接班人」是「革命事業的螺絲釘」,後來因緣際會發現黨和共產主義革命事業不這麼看,就得重新找自己,還好我找著了。成了公益人、紀錄片導演、作家、行者、登山運動員,這些角色,哪一個都千真萬確如假包換。身份確實複雜了點兒,問起我到底做什麼,我說除了坐牢幾乎什麼都做過……唉,人呀,就是不能大嘴巴,沒想到說什麼來什麼,就給我一個坐牢嘗嘗什麼味兒。

2014年10月10日,我在爬山的路上被抓,抓我的陣式,那叫一個唬人,鐵路警察、地方派出所、押運刑警、京城派出所大隊人馬,還把跟我一起爬山的朋友也抓了……前前後後幾十個員警圍著兩個爬山的小女子如臨大敵。我爬山的夥伴是網上找的,每一個步驟都是在微信上公開討論的,但在他們眼裡,全都是驚天動地的陰謀。我被銬在那裡沒吃沒喝動彈不得,看著那麼大一堆員警煞有介事,他們越當真我就越是覺得不真實,我知道你們維穩經費充足,但也不能這麼沒邊沒沿兒地花呀。

抓了兩個爬山的小女子,還有北京來的員警百里驅車,分兩輛車跨省押運。抓了我和爬山的朋友不算,還要先去抄她的家,抄出來的東西全都是各種各樣的登山用具戶外運動品,但在他們看來每一樣東西都暗藏玄機別有用心,恨不得把每一種東西都拆成碎片看個究竟。「是不是偵探小說看太多?」我跟這些員警,到底誰才是作家?

不知道三個代表哪來的自信,堅定不移地認為我就是顛覆國家的要犯。他們抓我審我的過程就像一齣戲,已經寫了一本書(《敵人是怎樣煉成的》),不再重複。我「顛覆國家」被抓的那段經歷比戲劇還要戲劇化,我被審的過程,就是要證明我是我,證明我所從事的公益事業是公益事業,也不復重複。

三個代表剛出場,整個兒颱風扮相就像是在演話劇,把手中老厚一堆卷宗大力摔到驚心動魄,開口聲調抑揚語氣鏗鏘:「這裡是中華人民共和國公安部、國家安全局、中國人民解放軍、中國人民武裝員警部隊四部門聯合辦案。你涉案顛覆國家!案情重大事關國家安全!」在這裡我想說的不是那些細節,而是幾個審我的人給我的感覺:「你以為你是誰,以為你在演話劇呢?」

都知道中國一年幾千億維穩經費超過軍費,如非親歷,不知道中國維穩力量除了抓人審人各種打手,還有幻想作家話劇演員人才輩出。

中國,有龐大的維穩部隊。圖為中共十九大即將登場,中國禁止外國人進入西藏(網圖)

「我不是一個人,身後還有幾十、上百人的團隊,你在我們面前,完全是透明的……」維穩經費再多,如此這般花在我的身上,還是忍不住心疼納稅人的血汗,對付我一個登山運動員,實在犯不上排出如此這般豪華陣容。剛一開始我就如實交待了:「查我很容易。效率高的話,一兩個小時搞定,最不濟一天。我的所有觀點,都可以從我的公開出版物、公開發表的作品、公開言論中看到,並能從採訪活動、社會交往、公益行為中得到印證,而且,我多年致力推動公益組織透明化並身體力行,一切都很容易從公開網路中獲得……」

但三個代表不為所動,他們審的不僅是我自己,也審與我有關係的人,我和我們的公益同道,男女老少出身背景各不相同,教育扶貧愛滋勞工環保救災婦女兒童扶老助殘,我們知道自己是誰,要做什麼。那段地獄之旅每天都恐懼壓頂,但經我那種不知死活的個性還是忍不住替三個代表操心:你們到底是什麼人?對我這樣的公益人刑訊逼供,他們知道自己在做什麼嗎?

記得自己是誰

那段被抓被審的經歷是我人生之中的噩夢,128天單獨關押不見天日,24小時身邊都有兩個人近身看守,被那個可怕的系統各種打理到痛不欲生,但是回過頭來想想,還是忍不住為自己慶幸:那麼悲慘的境地里,還好知道自己是誰,知道我該怎麼做。

我在登山路上被抓,被抓的時候是個運動員,但他們根本不care這個,一心想編織一個顛覆國家的通天大案,審的都是我社會交往公益行為。一開始恐懼壓頂,擔心因為自己連累他人,戰戰兢兢,用受審標準嚴格要求自己,他們問什麼答什麼,要把自己為什麼做這樣的事,跟被審到的對方是怎樣的正常工作關係說清楚,唯恐說不清楚害人被抓。但是不知不覺我的另外一個身份就浮了上來——我還是個作家呀,講故事的人。

我不是罪犯,就不要用受審的標準要求自己,還是回歸我講故事好了。不僅知無不言言不無盡,還買一送一,不是審我的人問一個送一個,而是問一個送一堆。比如問到我跟李英強什麼關係,我不僅說立人圖書館做了什麼,還會從中國農村教育的現狀、中國教育的問題說起,我是幹什麼吃的呀,社會觀察做了一二十年,引用皆有出處都是能夠公開查證的案例,這麼多問題這麼多案例,不是活該遇到的人倒楣,中國千瘡百孔,人人在劫難逃,我們所做所為,是在拼命補漏,大家都在同一條船上。我這麼買一送一的結果,是審我的人說出「中國需要你這樣的人」「中國需要你們這樣的人。」這個過程在書里也寫了,不重複。

直到某一天,審我的人先是迸出一句「中國需要你這樣的人」,我還在發愣,又跟上一句「中國需要你們這樣的人。」——被抓被關被員警武警各種打理我已經習慣了他們指鹿為馬刑訊逼供,但審我的人居然說這個,實在讓人意外,到底是審人現場還是優秀共產黨員表彰現場,讓人傻傻分不清楚。這戲,怎麼演串了?

我被抓之後一直單獨監禁與世隔絕,不知道這個世界上發生了什麼,出來之後才知道,在他們在說出了這樣的話之後又抓了更多公益人——也就是說,不論演員臨場怎麼發揮,這個國家整部戲碼沒變。

我對這個體制早已不存幻想,但是忍不住為身在其中的那些具體人操心,再怎麼人性泯滅,總也應該留有人的心智情感,他們到底是誰?這麼活著,累不累呀?

沒有人能倖免於難

審訊者很享受自己有權力任何處置打理囚徒,經常眼一挑嘴一扁挑釁地問我:「信不信我治得你頭都不敢歪?」我信。另外一個常說的是「隨時可以把你拉出去槍斃,在這個地方殺個把人,世界上誰都不知道。」我也信,我在囚籠之中與世隔絕,人為刀俎我為魚肉。

在李明哲身上,作者看到自己曾經有過的「境遇」。圖為中國對李明哲展開審判。(取自官方微博)

我被囚128天,沒有通知家人、沒有見過律師,身邊只有審我的人和看守,不許動、不許扭頭、不許閉眼、不許打盹,各種打理花樣翻新,那些肌肉涌動粉刺蓬勃的看守讓我忍不住困惑:發出這樣指令的,是人、還是這囚籠的一部分?

除了發出各種命令執行各種淩辱,看守是不說人話的,被這樣對待久了驚覺自己的變化:我變得跟看守一樣不會說人話了,每當「請」和「謝謝」不自覺地溜出來,都會下意識地咬嘴唇,會後悔——這是在用囚徒的標準、用看守對待我的標準要求自己。

不管身處什麼境地,都不能忘了自己是誰。我知道自己不是007無力翻越重兵把守的囚籠,也不是催眠師不能改變那些表情麻木行為殘忍的看守,但至少要刻自己是誰不能因之改變自己。我選擇用人的標準對待看守——因為我是人。

不管看守怎麼對待我,我要用人的標準對待她們。一直都在全方位監控之下,無數攝影頭對著我,其實看守也是被看守著的。漫長的被囚過程里不曾與走馬燈般變換的看守有過言語交流,但我能夠從語氣和眼神里感受到,看守是在變化的。

審訊者也在變。面對的審訊者,我不僅問一個送一堆,還會免費free審訊者一個回味無窮的問題,常常問他:「如果是你的女兒,你怎麼想?」——這麼問,因為我是個母親,深愛自己的兒子。

不管那個審我的人如何無中生有指鹿為馬,我試圖把他當成一個人來對待,試圖提醒這一點——他至少還是個父親。

我這麼說,每每審我的人就會被問到無言。顯然他也明白,我們所為,只是為了讓這個世界變好一點點。而這個世界,也是他的女兒需要面對的世界。

「你趕緊說什麼時候崩盤?我趕緊移民。」我又不是算命先生,這種問題怎麼能拿來問我?

我們只是在跟崩潰賽跑,至於跑得贏跑不贏?不知道。

我們都在同一條船上,就連那些為自己手握作惡的權力洋洋自得的人也一樣。中國千瘡百孔,我們所做的事情,都是在補漏,打壓我們這樣的公益人,會連累所有的人,包括他們自己和他們的孩子。

「明明中國人,卻要裝外賓」和「假裝自己在美國」,都是差不多的意思。假裝,騙得了別人騙不了自己,我們都在同一條船上,這麼下去把船玩沉,大家都死無葬身之地。

一轉眼我被抓這事已經過去了三年,黨和國家三個代表興師動眾抓了一個寫書的登山運動員,不僅沒能審出顛覆國家的驚天大案,反倒給我送了一個空前絕後的現實魔幻主義寫作素材,不知道他們有沒有後悔。也許他們根本不care這樣的問題,因為隨後「女權五姐妹」和「珠三角勞工案」「香港書商案」「709」「李明哲案」你方唱罷我方登場,真不知道他們怎麼想的,好像自己不在這艘船上一樣,一副破罐子破摔的玩兒法,他們知道自己誰嗎?

不要用他們的邏輯思考

眼下十九大開得正歡,熱鬧層出不窮,雖然身在台灣,仍然被關於十九大的各種消息包圍,各種分析預測,他們是怎麼想的,會如何改變中國、影響世界?作為一個中國人,當此時也,免不了各種被人探問,好遺憾,我對這個問題無感。

中國的黨和國家領導人換了好幾波,始終連常委是誰都傻傻搞不清楚。自從想清楚了自己是誰,我不看電視不看報快二十年了,我根本不關心那些,我想的、我做的無干黨和國家三個代表,不管殘障人專案還是自組織建設或者可操作的民主,都是自下而上的具體事,不管政策方針如何,局勢走向怎樣,我不用他們的邏輯思考問題。

台灣朋友總說我「青瞑牛不怕槍,只有你才會如此」。其實不是的啦,不是只有我才這麼無知者無畏渾渾沌沌做自己。

當年成功推動廢除收容遣返條例的北大三博士。

我在這次環島做分享的時候,常給人講2003年孫志剛命斷看守所之後,北大三博士滕彪俞江許志永成功推動廢除惡法「收容遣返條例」的故事。用黨和國家三個代表的標準衡量,這是一件「不可能的事」,但對滕彪許志永則不然,這個例子提醒我:永遠不要用惡法立法者執法者害人者的立場換位思考。並不是只有受過高等教育的北大博士才能這樣,我常常給人秀一張照片,是1987年12月,20個活不下去的安徽農民寫下的分田單幹狀,也是一個生死狀:「我們分田到戶,家家戶主簽字蓋章,如以後能幹,每戶保證完成全年上繳的公糧,不再向國家伸手要錢要糧。如不成,我們幹部坐牢殺頭也甘心,大家也保證把我們的小孩養活到18歲。」就是這些文化水準不高、字寫得歪歪扭扭食不裹腹衣不蔽體的農民首開分田單幹的先河推開自由經濟之門,帶來了中國的改變。

是這樣的人和這樣的努力,改變了中國。

安徽省鳳陽縣小崗村首先實行「大包幹」而聞名全國。1978年末,小崗村18戶農民冒著坐牢的危險在大包幹協議上按下了手印。(百度百科)

不要活在別人的邏輯里。知道自己誰,有自己的價值觀念、判斷標準、行為方式,有自己付諸行動的能力。

我是誰?我想要怎樣的未來?我能做什麼?

想清楚這幾個問題就夠了。知道自己是誰、想要什麼,那就去做吧,能做什麼做什麼,能做多少做多少。

2017-10-21

*作者為自由作家、紀錄片獨立製片人。著有《一切從改變自己開始》、《行動改變生存–改變我們生活的民間力量》、《可操作的民主》等著作;先後建立了「北京手牽手文化交流中心」、「泰安愛藝文化發展中心」等公益組織,發起了「北京水源保護基金會飲水思源愛藝文化基金」。

責任編輯: 江一  來源:風傳媒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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