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鄭義:西雙版納雨林的童話 在中國不可複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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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起來,這僅僅是一個童話,不可復製,至少在中國。沒有合理的產權制度,一切都不可能。

馬悠、李旻果及兩個女兒在他們西雙版納的家。(Public Domain) 雨林精靈林妲、宛妲姐妹。(Public Domain)

馬悠與李旻果一家恢復雨林的事故宛若一個美麗的童話。童話的開端是一位浪漫的騎士一眼看中了他心目中的公主,為她彈奏了一曲心聲,問你願意隨我走到天涯,去種植神奇的森林嗎?那公主便跟他走到國土的盡頭,砍伐掉魔鬼的搖錢樹,種植起一片美麗的森林。那森林報答著他們的養育之恩,生長出人間最珍貴的花朵。他們有兩個女兒,與森林花朵相依相伴,出落成不染塵垢的可愛的小精靈。騎士看到了珍貴的花朵和更珍貴的一雙女兒,誓願達成,回到了天國。妻子和女兒們繼續創建人間樂園。
 
這不是安徒生寫的童話,而是一個真實的故事。
 
事情起因於一個偶然。
 
1999年,世界園藝博覽會在昆明舉辦,主題是「人與自然——邁向21世紀」。來自德國的生態學家馬悠對某個發言感到厭倦,走出會議室轉悠轉悠,幸運地誤入宴會大廳,邂逅了一見鍾情的姑娘。李旻果是以記者身份參加秘魯大使晚宴的,她純淨的目光和嫻雅的風度令人傾倒。馬悠自我介紹說自己是一個生態學家,您如果累了,能否隨我下樓,為你彈奏一曲藍調?一曲終了,馬悠對素昧平生的姑娘竟然如此表白:這是即興創作,是我送給你的禮物。如果你還是單身,請嫁給我。
 
見姑娘一怔,大鬍子馬悠又作了一個匪夷所思的承諾:我不能給你無盡的財富,但我可以給你無盡的花朵。在傳統的時代,一朵花會博得女人的心。在本時代,說沒有錢而只有花,大抵是自殺性的求婚告白。命運的奇特之處在於,老馬居然遇見了一位愛花朵勝於金錢的姑娘。不久,李旻果嫁給了這位來自遙遠德國的生態學家,辭去記者的高薪工作,隨丈夫來到西雙版納。
 
馬悠是誰?——Dr.Josef Margraf,德國學界有名的Margraf出版社創始人,立志再造雨林的生態學家。他曾在菲律賓Leyte島再造雨林,得到歐盟的最佳評價,成為生物多樣性雨林再造的示範。這一次是中國。新婚夫婦在瀾滄江邊買下15畝橡膠林,砍伐了橡膠樹,種下原生樹種,一天天守護著,盼望奇蹟的出現。
 
現代人的上帝是金錢。金錢摧枯拉朽似地摧毀了這一片中國僅有的熱帶雨林。砍林子買木頭是錢,種上橡膠林更是錢。馬悠和李旻果就慘了,先要掏錢買下一片膠林,再掏錢砍了膠林,最後才能種植恢復原生林。也就是說,馬悠求婚時的承諾有些走樣了:他們不僅不可能擁有無盡的財富,還要把自己有限的財富奉獻給夢幻中的無盡的花朵。
——為什麼要這樣做?
 
一株橡膠樹所施用的農藥會污染周邊大面積土地,使其他植物無法生長。種植橡膠樹前的山林焚燒,可獲取少量肥力,而使山地喪失原生生物肥力的持續供給。單一速生樹種的狂熱種植,可獲得可觀的當下經濟收益,但必然影響後代的生態效益。但在市場統治一切的當代,除了金錢,一切都沒有價值。馬悠夫婦砍掉膠林恢復雨林的計劃常常遭到當地官員、商人和山民的詰問:「有效益嗎?」然後搖搖頭作出判斷:「這個帳算不過來。」
 
這個帳是算不過來。但人總是有些諸如熱情、嚮往、精神、意志之類的東西無法化為商品,無法入帳。因此馬悠李旻果便不計成敗得失地硬幹了。他們買下了15畝膠林,我猜想絕非偶然——15畝即1公頃,而西雙版納被毀掉的雨林是40萬公頃。1:40萬,這是一個含有深意的象徵。40萬分之一如何形象化呢?我簡單計算了一下,大致相當於一張最常用的打字紙上用鉛筆點上一個點,而且不能用力。然而,正是在這片一個鉛筆點兒大小的土地上,他們建起了一幢傣族風格的木屋,栽培雨林植物,生養了兩個女兒。日子一天天過去,樹與花草漸漸長大,一個具有生態多樣性的微型雨林開始出現。但1公頃的林地面積太小,無論在生態學或是林業上都不具說服力。馬悠賣掉了在德國的房產和保險,從山民手中租來了6666.6畝輪歇地,換算一下,正好是444.44公頃,若能恢復雨林,便是成功的示範。
 
時間過去,這400多公頃土地被原生植物覆蓋,幼林里出現了蜥蜴、梅花鹿、松鼠,馬悠博士卻因心臟病突發逝世。
 
接下來,山民燒荒的大火蔓延到生機勃勃的幼林,一夜之間成為灰燼。
 
李旻果說:「我當時是看著火起,而且火就燒在先生的陵墓前。」若不是有幾位外國友人在場,她也險些葬身火海。丈夫去世,幼林燒毀,家裡被盜,這一連串的打擊使李旻果的人生陷入低潮。但最後還是振作起來,從一粒一粒種籽開始,來完成丈夫的雨林之夢。
 
當初,她迷醉於馬悠應承的「無盡的花朵」,現在,得由她一人來完成了。十多年過去,這片雨林保護區已種植了300萬株植物,基本形成了雨林生態小氣候。霧與露再度降臨,水從岩隙中滲出。李旻果守護雨林的故事感動了聯合國,聯合國開發署給她頒發了「中國因你而美麗」特別獎項。幼小的雨林也有了報答:世上最珍貴的幾個蘭花品種。馬悠最喜歡的花是蘭花,有些稀有的品種僅能在雨林中成活,而且寄生在樹上,與樹幹上的真菌共生。
 
一種蘭花只喜歡一種真菌,不同的蘭花長在不同的樹上。他每天在雨林里轉悠,尋找從死樹上墜下的蘭花,帶回來好好養護。復育的時間一般需要兩年,珍稀的「金蘭」需要六七年。蘭花們復甦後,再帶她們重歸林間,綁到她們喜歡的樹上。雨林漸漸復甦,蘭花也茂盛了。
 
當地人的算盤一點也沒打錯。沒有經濟支撐,雨林之夢難以為繼。幸運的是,偶然性及時介入。
 
正當馬悠李旻果在西雙版納幼林中培育蘭花的時候,法國的一家化妝品公司正在探尋蘭花對肌膚的作用。在命運的安排下,法國的化妝品公司與馬悠夫婦的造林計劃達成共識:西雙版納雨林為化妝品公司從3萬餘種蘭花中找出最珍貴的3種,並成功復育;化妝品公司則為造林計劃提供資助,成為有力後盾。
 
當初馬悠博士看見金蘭的花朵時便有一種心靈的觸動,預感這種花一定會給人類帶來某種奇蹟。果不其然,經研究提煉,金蘭以其獨特的金色能量,最終成為抗老化的珍貴保養品。
 
這真是一個童話,一切都有了完美的結局。
 
只是我還有不詳預感:在中國,不僅有金錢的冷漠冷酷,還有末世極權主義的野蠻。400多公頃林子自然是馬悠李旻果的,但他們只擁有林權而無地權。1公頃的宅地與400多公頃林地並無地權保護,一概是「租」來的。一旦雨林長成,人家要收回土地,這林子能挪到哪兒去呢?洋人哪兒懂中國的事?在西方,林地以私人擁有為主。風可進雨可進,國王不可進。產權轉移時,以林為主,地隨林權。中國的事是倒過來的,人家只須問你一句:你有山地所有權嗎?——不需要國王,一個鄉長、縣長就能整得你傾家蕩產、死去活來。
 
看起來,這僅僅是一個童話,不可複製,至少在中國。沒有合理的產權制度,一切都不可能。
 
雨林給予馬悠李旻果夫婦最牢靠、最溫馨、最富於啟示的回報是兩個女兒。出於生態環境學家對金錢與現代社會的天然的警惕,女兒們一出生就與外界保持了相當的距離。馬悠說:「她們都是天使,她們乾淨出生、長大,什麼也不沾染,不需要所謂的社會經驗,那些東西毫無價值。」她們沒有被送去上學,沒有進入主流教育的生產線。在瀾滄江邊那座獨立的傣族式木屋裡,她們接受了家庭式教育,啟蒙的私塾先生就是爸爸媽媽。
 
除了繼承人類文明已有的各種知識、藝術、思想,還直接到雨林中與大自然親密相處,最後變成了雨林的精靈。她們最開心的就是赤腳奔跑在林間,尋覓奇花異卉,攀藤爬樹,摘野果、採花蜜、給小鳥安家。有人這樣描述:見到這兩個女孩兒的人,多少會有些驚心動魄之感。姑且不談混血兒的美麗健康,你很少能從一個七八歲的孩子身上看到如此的自在從容。她們的美帶著一股仙氣和與年齡不合的澹定。——當然,因為她們是雨林之女。森林把自己的生命力、神奇與絕美灌注到她們身上。她們能看到常人看不到的東西,能分辨林中的各種聲音,能感知大樹的能量,能跟花兒交談……
 
大女兒林妲(Linda)說:楊桃穿過樹葉的聲音是「唰唰」,掉在地上的聲音是「啪啪」,雞蛋果生的時候掉在地上,它們還是硬的,聲音是「咚咚」,像音樂一樣好聽。
 
小女兒宛妲(Vanda)回憶說:一個雨後的晚上,許多牛蛙一起叫。爸爸突然哈哈大笑,媽媽問原因。爸爸說,有一隻牛蛙跑掉啦!她們會用葫蘆瓢舀起山泉待客,會請你品嘗花蜜,但不能太多,還要給太陽鳥留著。她們會即興演奏鋼琴、唱歌。她們會給你吃小小的酸甜帶澀的野果,望著你,現出惡作劇的微笑。
 
她們漸漸長大了,成了母親的支撐。大女兒林妲床頭有一幅全球熱帶雨林分布圖。她們立志要將拯救熱帶雨林的計畫拓展到全球,甚至監督家裡的收支,作出了一個規定:98%都要拿來造林!李旻果一提到女兒們,滿臉都是驕傲。她們的目標是:「永遠不要停止,繼續造下去,購買更多的土地,把林造出來後,還給自然,還給人類。」
 
真是天可憐見!女孩兒們哪裡懂得,她們僅僅是租用土地,她們珍貴的雨林不過是生長在權貴們的土地上,不過是一座空中樓閣。她們更不會想到,她們要把雨林還給自然和人類,而人類已經在打拋棄地球的主意了。
 
我說的是霍金們,說的是逃離地球的宏偉計劃。因為他們認為地球要完蛋了。霍金說:500年前,人們通過地理發現定居"新世界"。然而,現在在整個地球幾乎全部都被征服的情況下,在地方還暫時夠用的時候就必須征服其它星球。2001年,霍金預言如果人類不能在1000年內移居外星球,必然滅絕。5年後,2006年,霍金把末日時鐘向前撥動了800年,留給人類的時間只有200了。在尚未上映的紀錄片《遠征新地球》裡,霍金把這個時間又縮短到100。今年6月份,在挪威特隆赫姆市舉行的科學、藝術節上,霍金教授說的是200年至500年,並進一步提出了具體構想,他呼籲世界大國「在2020年左右向月球派遣太空飛行員,同時在30年內建立起月球基地,並在2025年將人類送上火星。」正是在挪威,霍金表示「旅行到遙遠的世界將會『提升人性』」,「轉移到其他星球上將會徹底改變人類的命運」。
 
作為一個有起碼歷史常識的人,我是深為恐懼的。因為我記得這種「提升人性」、「改變人類命運」的宏偉事業早有活著的上帝幹過,他們永世被詛咒的名字是:希特勒史達林毛澤東。有人警惕地發問:霍金是人類的新上帝嗎?這個問題也可以擱置不問,我們只談常識、邏輯。霍金在挪威說:「無論去了哪裡,人類需要重新建構文明,人類需要建構一個新的生態系統,(為了)能夠在我們知之甚少的一個環境下生存下去,人類也需要考慮攜帶各種人種、動物、植物、細菌、昆蟲等。」——天啦,一個適於人類和全部物種的生態環境,說的不就是我們的地球嗎?僅從功利角度來說,維繫、修復一個歷經漫長歲月和諸多劫難而始終運行的生態系統,與到未知星球上去再造一個適於人類的生態系統,哪一個更具可行性呢?說到底,即便是嚴重污染破壞的地球,也比月球、火星好上1萬倍!換一種說法:到另一星球上去營造與地球一樣的空氣、水、陽光、季節、植被、其中任何一項都比維繫地球生態要複雜1萬倍。連有高度自愈能力的地球生態都維持不住,遠征新地球竟是從何談起!再換一種說法:連自己生命源頭都棄之如敝屣這種人類,能珍惜新地球嗎?這種狂想實際上出於資本—大生產的無限膨脹的擴張欲,不能接受有限的地球資源與環境。逃離地球的烏托邦最大的罪惡在於一種自我毀滅意識:污染吧,糟蹋吧,摧毀吧,反正不久之後就可以拋棄地球去征服「美麗新世界」了!人們經常開玩笑說,霍金教授是不是已經被AI控制了。我不能苟同,因為人工智慧至少是講邏輯的。但是再想,也覺得未嘗全無可能:人工智慧若是有了自我意識,也不會對地球有什麼感情的。它不會像瀾滄江畔那一雙雨林精靈那樣生於大自然,長於大自然,熱愛大自然。因為它沒有人性。大自然,或地球生態系統絕不僅僅是人類生存的空間,而是人本質的基本構成。
 
多年前,一位在NASA工作的華裔科學家贈我一副照片,很大,大約有1.5米×1米,是旅行者1號在飛離太陽系邊緣時對地球的最後回望。我完全被震撼了:在巨大黑暗的太空中,地球僅僅是一個勉強可見的藍色光斑。晶瑩的一滴露珠,一粒璀璨的藍寶石。攝影時間是1990年2月14日。旅行者1號探測器正以每小時6.15萬公里的速度遠離地球。我對獻身宇宙研究的科學家深懷敬意,他們使我們對自己棲居的地球家園更加熱愛。還有那些太空飛行員,儘管種族、性別、世界觀各異,他們回望我們這顆孤懸在太空中的藍色星球時,都感受到某種深刻的震撼,許多墮胎下了眼淚。這特殊的視角徹底改變了人對衝突、平等、靈性的看法。第一位太空飛行員加加林說:「我們這顆星球的美麗讓我驚嘆不已。全世界人民,請保護、增進這種美麗,不要將它毀滅。」阿波羅17號指令長賽爾南說:地球太複雜,也太美麗,不可能是偶然形成的。「一定是有比你、比我更『大』的『人物』存在。」為了政治正確,又補充道「我是從靈性的層面這樣說,不是從宗教層面。」阿波羅15號太空飛行員詹姆斯•歐文在他的自傳中寫道:「那顆美麗、溫暖的星球宛如生物,看上去如此脆弱,如此精緻,彷佛用手指輕輕一碰,它就會分崩離析一樣。……看到此情此景的人無不受到洗禮,無不對上帝的愛與創造滿懷敬意。」美國前總統歐巴馬如此概括:「當阿波羅飛船的太空飛行員從太空回望地球時,他們意識到,雖然自己的任務是探索月球,但他們『其實是發現了地球』。」
 
——扯得有點遠了。我是有感於西雙版納的童話而聯想到霍金的《遠征新地球》。一個是要守護、修復,一個是要離棄、征服。一個追求和諧的幸福,一個追求無盡的占有。還記得馬悠求婚時的那句話嗎?——「無盡的財富」與「無盡的花朵」。這種難以調和的衝突將決定地球和人類的命運。也許,最好的解決之道是各行其是,分道揚鑣。守護者們留下,修復上帝賜給我們的應許之地。歡送征服者們離去,帶著他們的AI和狂想去征服「新地球」,最好不要再回來了。夠了,地球再也經不起沒完沒了的征服了。
 
最後,我想祝福雨林的精靈林妲、宛妲姐妹:遠離「無盡的財富」而擁抱「無盡的花朵」。這是父親向母親求婚時的承諾,是你們生命的源頭,也是父親的遺囑。

責任編輯: 趙亮軒  來源:RFA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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