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從何時起，東北成了笑料和段子的富礦。紋身大哥、浮在澡池子裡的金鍊、吃燒烤、扒蒜的白貂老妹，諸如此類數不勝數。
對這類不懷好意的笑話，人們有著無盡的需求。於是，東北人外遷的事情就被拿來開涮。三亞，成了首選。原因有二：東北人在三亞的種種傳說醞釀多年，再加上過年前後離島機票價格高企，將三亞推到公眾視野。
凡此種種，催生了不少公眾號筆下近乎宗教戒律的描述——三亞之於東北人，正如麥加之於伊斯蘭，是最崇高的聖地。更有甚者，將東北人喚做殖民者，將三亞人矮化為樹上的蠻人。
段子當然不能反映現實的真面目。聽了無數都市傳說，許多人不免疑惑：三亞真的有很多東北人嗎？去三亞的東北人都是些什麼人？他們為什麼要去？
在大多數人眼中，三亞的全稱為「黑龍江省三亞市」，是東北三省的第四個省會。坐實這一論調的，是網帖中流傳的消息，比如「將東北人趕出海南島」的如潮呼聲，三亞計程車司機起步時會問「大兄弟去哪疙瘩」，「黑龍江醫保能在三亞刷」。
這些信息真真假假，營造出一副「出東北記」的圖景：每個離開東北的人，心無旁念，向南進發，直尋陽光、椰林、沙灘編織成的三亞。
但事實上，大多數東北人沒有到三亞。截止2010年時，東三省淨遷出的219萬人中，89.4萬人去了北京，52.8萬人去了山東，36萬人去了天津，赴廣東、河北、上海三地者，均達20萬人以上。可想而知，真正到天涯海角紮根的東北人並不多。
即便如此，東北人依然在三亞占有一席之地。2015年末，三亞的戶籍人口不過59萬，但卻有79萬常住人口，其中有將近20萬東北人。三亞的外來人口中，有67.12%都是東北籍人士。為了服務這批遠赴他鄉的東北人，2018年，黑龍江省公安廳就開始籌備駐海南警務工作聯絡辦公室，即將為30餘萬異鄉人異地辦理出入國境的手續。
不過，真正讓三亞沐浴在東北話中的，不是那些將戶口遷過來的東北人，而是每年前來過冬的東北老人。根據抽樣統計，77.4%的三亞東北人超過60歲，退休人員的比例高達89%。
他們像候鳥一樣，在寒冷的冬天來臨之際，渡往三亞，躲避嚴寒，次年四月，再飛回北方。在每年50萬到三亞過冬的老人中，有將近40萬來自東北。而最北的省會哈爾濱，就貢獻了一半左右。
這麼多東北老人真切地改變了三亞的社會生態。為了讓候鳥老人們在南國發揮餘熱，三亞市專門開辦了候鳥人才服務平台。把老人們按照學歷和技能歸類，推薦到各色崗位中去，職業範圍涵蓋了撿垃圾、幼兒教育、電力工程等。
東北老人為什麼要去三亞養老呢？
由於國家規劃的緣故，東北多國企，居民就業大多在體制內解決。因此，這裡是計劃生育貫徹得最徹底的地區。長此以往，東北的老齡化問題逐漸顯現。2015年，東北三省65歲以上的人口占比高達11.67%。換言之，東北地區有將近1500萬老人。
但是，東北卻不適宜養老。
一方面是東北冬季的嚴寒。老人們在冬季的死亡率比夏季最高能高出32%。因為室內供暖帶來的溫差會加重心血管和呼吸系統的壓力，引發死亡。東北的冬天絕不是三個月寒冷那麼簡單，而是橫跨了10月到次年3月，近乎半年。這意味著，對東北老人來說，想要熬過充滿殺機的冬天並不簡單。
另一方面，東北的空氣也對老人很不友好。在集中供暖的東北，致命的PM2.5在冬天濃度爆表，時常達到1000以上。
PM2.5是心腦血管疾病的罪魁禍首之一，會導致動脈斑塊在血管中沉積，進而引發動脈粥樣硬化，甚至還會導致心臟病。儘管這些研究的細節不為普通人所知，但每年冬天心腦血管病帶來的葬禮，卻真切地刻在每個東北人的心上。
因此，東北老人離開家鄉，尋找合適的地方度過晚年，是不折不扣的剛需。
歷史的偶然選擇了三亞
當東北老人萌生出異地養老的念頭之時，就篤定了要發揚祖上闖關東的精神。他們手持紅藍鉛筆，站在一面上至房梁、下及火炕的的中國地圖前，尋覓一處將圖釘紮下去的地方。
這個地方必須不能太冷。通常而言，在15-25攝氏度的環境中，人最舒適。按照冬季平均氣溫高於15攝氏度的分界線，長江以北以及南岸各省就被排除在外，只有雲南、貴州、廣西、廣東、福建和海南符合要求。
同時，它的空氣品質不能差。根據中央氣象台的數據，全國空氣最好的地方有西北無人區、東北林區以及雲南邊境、東南沿海，PM2.5指數最高不超過75。
然而，前兩者由於氣溫的關係，自然不在東北老人的考慮範圍內。層層選拔後，只有緊貼東部、南部國境線的雲南、廣州、福建和海南等省適合養老。
但為什麼是三亞，而非其他城市，成為東北人的養老院？這就是歷史帶來的契機。
1988年，海南脫離廣東省，一躍成為獨立的省級行政區、經濟特區，頃刻間成為家喻戶曉的淘金地。房產大佬潘石屹憶往昔，感慨道：「剛坐船上島還空蕩蕩，一夜過後，15萬人就烏壓壓地涌了進來」。淘金者紛涌而至，無數熱錢紛沓而來。1992年，鄧公南巡後，向南流動的資金愈發膨脹。
雙重政策光環加持之下，大筆資金在海南飄蕩，無處安放。彼時，國務院剛發布《關於全面推進城鎮住房制度改革的意見》，房地產行業藉助政策登上風口。於是，改革開放以來的第一波地產熱就在海南燒了起來。
先來的開發者圈地炒地，把開發區在地圖上畫得到處都是。後來的人炒項目，在紙上賣出了一棟棟不曾面世的大樓。一個叫羅先友的四川人，用全身家當五萬塊付了兩畝地的定金後，就向老家放出要建大樓的消息，從18家單位空手套來了2000萬元。
經過地皮炒家的努力，地價由一年前的每畝十餘萬元飆升至600多萬元。1992年，海南全省房地產投資達87億元，占固定資產總投資的一半。房價更是水漲船高，在當年北京一平方米兩千的時候，三亞出現了單價破萬的樓王。
高房價危害深遠，不僅阻礙經濟可持續發展，透支未來經濟發展空間。1993年6月23日，國務院副總理發表講話，宣布終止房地產公司上市，全面控制銀行資金進入房地產業。次日，《關於當前經濟情況和加強宏觀調控意見》出台，給海南的地產熱打了一劑退燒針。
隨即，海南的房地產業轟然崩塌。
即便政府竭力救場，到1998年時，工、農、中、建四家國有商業銀行因房地產業潰爛，積壓在海南的資金高達430億元，房地產信貸不良率高達80%以上。積壓其中的社會資金也將近400億元。
泡沫破裂後，留給海南的是低得發指的房價。那些爛尾的樓房都被當地村民以極低的價格租走，發展畜牧業。一時間，別墅養豬、地基養魚的海南怪談傳遍全國。上世紀末，新世紀初，海南三亞的房價徘徊在500-1500元之間，遠低於全國平均水平。1998年，全國均價為2063元；2003年，漲到了2359元；2005年，均價更是達到3167元。
與此同時，東三省的人均年收入都在10000-15000之間。在海南三亞，即便是普通的東北人，每年的收入也能買得起10-30平方米的房子。再加上下崗潮日益侵襲，給了東北國企人離開這個傷心地的動力，也用數千上萬元，買斷了他們的年資。所以，就算一個東北家庭平日裡沒有積蓄，靠這筆錢也能在海南置業，開始全新的生活。
根據2015年的抽樣調查，搬到三亞居住的東北家庭中，有97.2%的人均月收入低於8000元。其中，大多數人都是乘著新世紀前後海南房價低迷的便利，完成了搶灘登陸。到2006年，靠著這些外來的東北人，海南處理了97.6%的積壓房，此時的房地產市場才稍有起色。
2008年4月11日晚，博鰲亞洲論壇2008年年會上，房產大佬們舉行了主題為「對話房地產」的會議/視覺中國
東北老人的後花園
在東北，去三亞養老的風潮並非一蹴而就。
在全國的自然環境宜居排名中，海南常年名列前三甲。這裡夏季的高溫並不是一個嚴肅的問題。一方面，大多數老人已經返回清涼的東北；另一方面，遷移到這裡的東北老人願意每年花費500元的電費，用空調抵禦高溫。
而在老人們最關注的冬季中，海南擁有55.9天的完美舒適期，其他省份更是難以匹敵。在這裡，東北冬季嚴寒被消除的同時，空氣品質也得到了質的飛躍。2016年，世界衛生組織公布了中國城市空氣品質排名，三亞是PM2.5最低的城市。
對老年人而言，環境的改善對身體健康意義非凡。居住在三亞期間，大多數東北老人都反映身體好轉。對這一群體的抽樣調查表明，90.7%的慢性支氣管炎患者、88.5%的哮喘患者、88.4%的肺氣腫患者、87.7%的關節炎患者、85.9%的高血壓患者表示病症緩解。
儘管三亞本身沒有治癒任何疾病，但對選擇在三亞養老的東北老人而言，77.93%的人認為身體狀況不理想，需要一個良好的環境來調養。而三亞沒有辜負他們的期望，確實讓他們的病痛有所改變。當第一批來到海南三亞的東北老人發現身體硬朗起來，更多的同齡人蜂擁而來已經成為定局。
90.9%的東北候鳥老人與老家的人保持著密切的聯繫。老年人能夠交流的話題不多，翻來覆去只有「子女」「家產」「健康」。與家鄉通信的主要內容也不外乎是「兒子帶我來海南買了套房，沒想到治好了我的高血壓」「女兒冬天給我在海南訂了賓館，風濕不疼了」。
口口相傳之下，東北地區出現了老人們遠赴三亞養老過冬的風潮。經常會出現這樣無厘頭的現象：一個小區的東北人換到三亞後，還住在同一小區。
在這股浪潮的衝擊下，三亞這座城中也相應出現了養老社區，專供候鳥老人居住。據不完全統計，不足百萬人的三亞有養老院104家，專門的養老公寓至少有300家。其中不少養老機構打出了接收東北老鄉的旗號，將提供東北飯菜作為賣點。三亞養老社群的發達程度在全國排在前列。人口是三亞三十倍的上海，養老產業發達，也不過有897家養老機構。
每年南渡的東北老人成為三亞經濟增長的重要驅動力。在這樣的情況下，三亞也積極做出改變，迎合養老旅遊的風潮，吸引更多的東北候鳥老人來此養老。
曾經有48%的候鳥老人認為三亞的醫療條件落後，不信任當地的醫療機構。為了打動更多的候鳥老人來此，三亞市還將醫療旅遊產業納入其「十三五重點規劃」中。
早年，在三亞養老的東北老人中，有85.6%的人擁有醫保帳戶，但能在這裡使用醫保的比例，僅有25.8%。對多種疾病高發的老年人來說，醫保成為他們安心待在三亞的最大問題。
2010年，哈爾濱醫科大學附屬第一醫院與海南省第三人民醫院展開合作。從此，哈爾濱參保的325萬人都能在海南省內使用醫保卡報銷結算。海南此舉遠遠走在中國的前列。直到三年後，異地醫保才開始全國試點。而為了促進醫療旅遊業，海南省率先在2016年與全國30個省市簽訂異地結算合作協議，允許異地使用醫保。
既然三亞這麼適宜養老，那現在去或者把父母送去還來得及嗎？當然來不及。現在，三亞的房價已經漲到了每平方米27625元，生不逢時的我們早已錯過了最佳風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