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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交》雜誌:普京 已成了俄羅斯的頭號敵人

—普京政權的黃昏

鑑於這個爛攤子中沒有什麼麻煩會隨時很快得到解決,俄羅斯看起來勢將進入一段延宕許久的"重重麻煩時期",這些麻煩可能包括社會動盪、政權更迭和國家崩潰。預言俄羅斯的未來或許魯莽,但顯而易見的是,對這個國家而言,普京維持掌權的時間越長,局面就會越是惡化。曾聲言要拯救俄羅斯的普京,已成了俄羅斯的頭號敵人。眼下,美國、歐洲和俄羅斯的鄰國必須準備好應付最壞的情形。

普京

俄羅斯總統弗拉基米爾·普京一度顯得不可戰勝。如今,他和他的政權看上去衰弱無力、四顧迷茫、危機重重。俄羅斯和西方的評論家均愈發頻繁地暗示,俄羅斯或許已處在極度動盪的邊緣,甚至可能崩潰。

這種觀感上轉變並不令人驚訝。去年,俄羅斯尚在享受併吞克里米亞和侵略頓巴斯(Donbas)地區帶來的喜悅。經濟儘管停滯,但看起來還是穩定的。普京輕而易舉地將西方決策者和國內批評人士拋在身後。他的民望極高。如今,只有他的民望得以維持,而其他每一方面的情形都在惡化。克里米亞和頓巴斯地區成了經濟上的潰瘍之地,正在耗盡俄羅斯的資源。與烏克蘭的戰爭已陷入僵局。能源價格正在暴跌,俄羅斯經濟正處在衰退之中。普京針對烏克蘭、土耳其和西方的經濟懲罰措施只是令俄羅斯經濟雪上加霜。與此同時,對敘利亞的干預有令俄羅斯陷入無法脫身的困境之勢。(頓巴斯是位於烏蘭東部的一處工業區。——譯註)

對俄羅斯而言,相較於這一浮光掠影的勾勒所暗示的消極傾向,局面或許還要嚴重許多。俄羅斯正在承受普京的統治所造成的三重危機——俄羅斯在烏克蘭和敘利亞的外交政策災難只是在加劇這些危機而已。

首先,俄羅斯經濟正處在急速下行當中。石油和天然氣價格不可能隨時很快大幅上升,這已足夠糟糕。更惡劣的局面是,俄羅斯經濟屬於能源依賴型,未經結構性重組,缺乏競爭力且無法適應現代化需要,而只要是作為俄羅斯政治精英的財富生產機器,俄羅斯經濟就將一直如此。其次,普京的政治系統正在四分五裂。人們曾經期待,他的威權主義的中央集權招牌能形成一個強大的"垂直權力系統",為行政管理機構帶來秩序,清除其中的腐敗,並壓服地方的俄羅斯人和非俄羅斯族精英,令他們服從莫斯科的意志。但過度的中央集權效果適得其反,反而令官僚機構支離破碎,鼓勵官僚追求他們各自的利益,並令地方精英變得愈發桀驁不馴——普京安插在車臣的強人拉姆贊·卡德羅夫(Ramzan Kadyrov)是絕好的例證。再次,作為俄羅斯體制的關鍵人物,普京顯然已過了他的全盛時期。2013年,烏克蘭欲與歐盟簽署聯繫國協定(Association Agreement),普京橫加阻攔,自做出那一災難性決定以來,他接二連三犯下一個又一個戰略錯誤。普京先前魅力男人的形象正日漸暗淡;最近他出版了一本自己的語錄和一隻年曆,藉以提升個人形象,這樣的舉動看上去滑稽可笑,是在孤注一擲。(卡德羅夫生於1976年,2007年2月起就任車臣共和國總統。——譯註)

普京以及俄羅斯的問題在於,俄羅斯的政治經濟體制抗拒變革。只有當控制這一經濟體的是一群自私自利,並將自身利益置於國家利益之上的官僚世襲集團時,這樣一個功能失調的經濟體才能得以維持。相應地,一個高度腐敗的威權體制本質上需要有一位獨裁者來協調和平衡精英階層的利益和胃口。普京的創新在於,他將自己塑造成了一位偶像式的人物,其合法性依賴於其貌似無窮無盡的年輕和魄力。但這樣的領袖最終都成了他們自己個人崇拜的犧牲品,而且,如同史達林希特勒毛澤東和墨索里尼一般,他們不會主動下台。這樣一來,俄羅斯就陷於系統性潰敗和系統性停滯當中不能自拔。在這樣的情形下,為尋求合法性,普京將越來越多地利用俄羅斯的沙文主義、帝國主義和民族優越感。

鑑於這個爛攤子中沒有什麼麻煩會隨時很快得到解決,俄羅斯看起來勢將進入一段延宕許久的"重重麻煩時期",這些麻煩可能包括社會動盪、政權更迭和國家崩潰。預言俄羅斯的未來或許魯莽,但顯而易見的是,對這個國家而言,普京維持掌權的時間越長,局面就會越是惡化。曾聲言要拯救俄羅斯的普京,已成了俄羅斯的頭號敵人。眼下,美國、歐洲和俄羅斯的鄰國必須準備好應付最壞的情形。

動盪何來

些分析家排除了俄羅斯發生大規模動盪的可能性,理由是,反對派軟弱無能,其領導人缺乏超凡魅力,並且普京的民望很高。這些因素並沒有人們料想的那麼重要。大多數革命的發生,都是深層次結構性危機的結果,絕少有革命是自封的革命者推動的。具備超凡魅力的領導人經常在系統性動盪之前登場,但也經常在動盪過程中出現。對於一場政治運動或者一位政治領袖來講,全國範圍內的民望從來就不如在首都城市和在關鍵的政治經濟精英人群中的實力來得重要。

不妨設想一下上文提到的三重危機繼續深化,這將是非常可能發生的。在那種情形下,俄羅斯社會幾乎每一領域都將更加接近於發生叛亂。隨著通貨膨脹和失業攀升而生活水平下降,工人中間將滋生不滿,社會不安定情緒將增加。當俄羅斯的三重危機深化,政治和經濟精英也將越來越不滿。他們的地位和財富將變得愈發脆弱,而他們支持取代普京及其體制的意願將日漸增長。同樣,城市中的知識分子、學生和專業人士將重新發現他們的聲音,並向造成動盪的力量提供思想上的指導。

隨著更多的系統性混亂和精英停滯現象出現,武裝力量(軍方、民兵和秘密警察)內部滿懷愛國熱情的人士將尋求取代普京及其毀滅性的統治體系。目前正在烏克蘭和敘利亞作戰計程車兵和僱傭兵或許會回到國內,並在全國範圍內宣揚激進觀點。在俄羅斯之外,俄羅斯聯邦的二十一個非俄羅斯人共和國將維護它們的權威。

有十八年的時間,普京可以通過所有精英都會運用的三種方式來平息不滿,以維持掌權。他用意外之財收買到了大眾的支持,那些意外之財源自不斷攀升的能源價格。他強化高壓手段並壓制不滿意見。並且,通過展示他的男人氣概和魄力,並承諾再造他頭腦中的俄羅斯,普京一手製造出了一套意識形態上的刺激性說辭,來為他和他的政權提供支持。但由於他的錯誤和體制的潰敗,普京不再擁有他一度可以掌控的物質資源,其形象在很大程度上也已遭到玷污。再者,因俄羅斯已蛻變為一個流氓政權,不具備擊敗烏克蘭的能力,又愈發陷入到中東的泥沼之中,"再造一個偉大的俄羅斯"這樣的願景正在喪失其吸引力。結果是,普京現在幾乎完全依靠高壓手段繼續掌權並維持其政權。這樣,他所依賴的就是動用高壓手段的那批人樂意與他沆瀣一氣。而且普京知道這一點,他的政權近來採納的立法允許秘密警察向抗議者開槍。

強行動用武力

依靠武裝力量可能是危險的賭注。一方面,假如這些武裝力量面對的是從普通民眾中召集而來的大規模抗議者,他們可能不情願運用高壓手段。對所有壓迫性政權而言,這都是事實,這些政權一般會強調警察權的精英性質,並將警察部署在遠離他們住所的地方。考慮到普京的民望和在俄羅斯內部省份組織大規模抗議相對來講更加困難,最有可能組織起大規模抗議的地方是莫斯科,2011到2012年間,這裡發生過大規模示威;以及非俄羅斯族人聚居的地區,如韃靼斯坦共和國、巴什科爾托斯坦共和國、雅庫特共和國、達吉斯坦共和國和印古什共和國,在這些地方,民族團結的重要性可以高於動用高壓手段的命令。假如婦女和工人加入到這樣的騷亂當中,能動用高壓手段的武裝力量大約是最不可能執行命令並開槍的。

目前,這樣一場革命看來不大會發生;但在2004年年中和2013年年中,也沒有人預言到烏克蘭會發生橙色革命或者親歐盟示威革命(Euromaidan Revolution)。如普京或許認識到的那樣,這樣的革命從本質上講是不可預測的,因為它們是不滿、不平、憤怒、激進和希望這樣一些不成熟的力量共同作用的結果。縱然如此,鑑於俄羅斯政治經濟體制的功能失調及其在進行變革方面無能為力,發生這種騷亂的可能性每一年都將增加。抗議可能由不期而遇的某個突發性事件引發,這個事件會令人們怒火萬丈,並推動他們走上街頭。從電視直播中普京的一次令人窘迫的失誤,到警方的一次野蠻行徑,再到一場悲劇性的火災,引發震盪的可能是任何事情。沒有人曾經預言到這樣的震盪,但隨著體制漸趨潰敗,這種震盪性事件越來越有可能發生。

另一種可能的情形會是,假定武裝力量無法阻止精英人群中的反普京政權力量策動宮廷政變或鼓動非俄羅斯族人聚居地區獨立。即便普京打造出的威權政體類似於納粹德國和義大利的墨索里尼政權,但俄羅斯的高壓力量尚無法如史達林時代那般,做到監控國內精英的全部舉動。俄羅斯精英人群的忠誠或者中立也就完全無法確保。米哈伊爾·霍多爾科夫斯基(Mikhail Khodorkovsky)曾經是俄羅斯商人,後來搖身一變成為反對派人士,引發了普京的震怒,並因欺詐而招來多年牢獄之災。俄羅斯精英知道,他們就像是霍多爾科夫斯基,可能因行為越界而遭到懲罰;但他們也知道,在麻煩重重的年代,克里姆林宮需要他們的程度,假如不是更需要的話,並不亞於他們需要克里姆林宮。

發生宮廷政變或者地區性分離主義事端的可能性有多大?蘇聯和俄羅斯的歷史中充斥諸多例證。史達林去世後,他的多位繼承者於1953年處決了他的秘密警察頭目拉夫連季·貝利亞(Lavrentii Beria)。1964年,尼基塔·赫魯雪夫在一場政變中遭到罷黜。1998至1999年間,普京與精英集團和時任總統鮑里斯·葉爾欽達成類似政變的交易之後登上權力寶座。對非俄羅斯族人來講,每逢這個國家處在危機當中,他們就會聲張主權:1917至1921年革命期間、1941至1943年德國入侵期間以及1987至1991年米哈伊爾·戈巴契夫推行改革期間都是如此。精英人群的忠誠度有賴於普京收買他們的能力。正如同政治和經濟精英在光景充裕的1998至2013年間成群結隊聚攏在普京周圍,即將到來的蕭條光景也將誘使他們拋棄普京。與此同時,非俄羅斯族精英——特別是石油蘊藏豐富的韃靼斯坦共和國和鑽石蘊藏豐富的雅庫特共和國的那些精英——可能將是首先與莫斯科疏遠的一批人,因為他們或許胸懷民族主義抱負,與權力中心更加遙遠,因而也就不大容易受到威脅。一旦精英人群發現,他們可以批評普京政權而毫髮無損,事情就將到達臨界點,反普京的搭車效應就可能發生。一些人甚至可能密謀反對普京,並竭力強迫其去職或加以處決。

第三種可能的情形是,假如反對派訴諸暴力,而武裝力量太過軟弱無能,以至於無法應對,高壓手段就可能不足以壓制不滿意見。在戰爭中遭遇敗績或是經歷過戰場羞辱的軍隊容易受此種弱點所累。在烏克蘭和敘利亞,俄羅斯軍隊目前涉足兩場戰爭。鑑於普京試圖在北約內部煽動混亂,並保護俄羅斯免遭伊斯蘭國(也稱ISIS)毒手,在波羅的海國家或是中亞地區,進一步的侵襲或許也在醞釀當中。迄今為止,儘管俄羅斯的優勢令人生畏,俄羅斯打擊烏克蘭的戰爭仍以併吞克里米亞和東部的頓巴斯而告結束,但這兩個地區經濟極度貧困,幾乎看不到快速復甦的希望。更重要的是,莫斯科的"新俄羅斯"(New Russia)計劃已告失敗,該計劃的目標是全面併吞烏克蘭東南部。總而言之,即便有過數次戰術上的勝利,俄羅斯武裝力量仍是蒙受過失敗的。

縱然進一步介入的可能性在增加,但在敘利亞的勝利顯得一樣遙不可及。蒙受羞辱、歷經失敗的俄羅斯士兵和僱傭軍遲早將回到國內,他們的憤怒可能轉而指向普京政權,而正是普京政權將他們送上了失敗的戰場。國內的警察和武裝力量不可能鎮壓不滿計程車兵。令局面更加複雜是,俄羅斯境內恐怖主義復興的可能性在日漸上升。假如卡德羅夫在一場地方宮廷政變中被拿下,或者遭到據說憎惡他的俄羅斯情報機關暗殺,車臣會很容易陷入內亂之中。北高加索的很多地方已處在半公開反叛狀態。俄羅斯在敘利亞的冒險及其公開針對遜尼派穆斯林的結盟之舉,或許不僅會加劇俄羅斯與其遜尼派穆斯林人口之間的緊張局面,還會徹底觸動伊斯蘭國染指俄羅斯境內的恐怖行為。

武裝力量或不足以壓制不滿意見的可能性有多大?1994年至1996年爆發的第一次車臣戰爭證明,俄羅斯武裝力量並非不可戰勝。烏克蘭戰爭證明,明顯更軟弱的力量也能牽制住俄羅斯軍隊和僱傭軍。普京上台之初發生在俄羅斯的一系列恐怖活動顯示出,俄羅斯很容易遭到恐怖攻擊。要講清反對普京政權的暴力活動恰好何時可能爆發是不可能的,但隨著該政治經濟體制趨向敗壞,而大規模騷亂和精英人群的不滿在增加,但將會爆發暴力活動的可能性是在增加的。

風暴過後

隨著造成不穩定的力量在聚集,俄羅斯即將爆發一場完美風暴。處在目前這種局面下,大規模騷亂極有可能發生。革命、宮廷政變和暴力活動越來越有可能出現。結果可能是普京政權土崩瓦解,或是俄羅斯這個國家解體。不論發生什麼事,普京都不可能有生路。

西方和俄羅斯的鄰國應當做些什麼呢?它們無法阻止普京,也無法阻止俄羅斯的崩潰,一如他們無法阻止蘇聯的崩潰。最優選擇是控制大規模動盪造成的傷害。特別是,它們註定會擔心大規模難民潮、暴力肆虐,以及核武器擴散問題。那些非俄羅斯族人國家僅僅通過加強它們各自的邊境線、軍隊、警察力量和行政管理部門,就能應付前兩項事端。西方務必將這些國家(特別是白俄羅斯、烏克蘭、哈薩克斯坦)視作盟友或者附庸國,它們的穩定和安全於西方的穩定和安全而言具有重大意義。之後,西方理當支持一個穩定而親西方的民主政體出現在後普京時代的俄羅斯國土上。特別是在爆發大規模動盪之後,西方決策者將深受誘惑,支持俄羅斯武裝力量。那麼做或許事與願違:在一場註定要失敗的行動中,支持採取高壓手段只會延宕戰爭、流血和動盪,並因而增加核武器擴散後落入不義之人手中的可能性。

俄羅斯的重重麻煩時期遲早將告一段落。不論如何,由於普京的俄羅斯將會消失,並且殘存的俄羅斯可能最終放棄它的帝國抱負,那麼當塵埃落定,一個更小更弱的俄羅斯與一批新獨立的、由非俄羅斯族人口聚居地區轉變而來的國家一道,就可能構成一個更加穩定的世界。普京的俄羅斯已成世界和平重大威脅,而當年正是那種帝國的抱負令普京得以執掌權柄。

不論結局如何,在後普京和後蘇聯時代,對穩定與安全最理想的直接保證將是俄羅斯目前那些非俄羅斯族人的鄰國,特別是烏克蘭、哈薩克斯坦和白俄羅斯。假如這些國家強大有力,大量傷害就將受到控制。假如它們變得軟弱無能,傷害就將蔓延至西方。鞏固這些國家的最佳時期就是現在——大災變到來之前。

作者:亞歷山大·莫托爾(Alexander J. Motyl),烏克蘭裔美國歷史學家、作家、翻譯家,美國羅格斯大學政治學教授。

來源:原刊於美國《外交》雜誌網站,2016年1月27日發布,原題:"Lights Out for the Putin Regime"。聽橋譯。

責任編輯: 江一  來源:美國外交雜誌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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