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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華社前主筆呦呦鹿鳴:謠影重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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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一個醫生可能要背上「造謠者」的重壓。這正是這次疫情讓我最難過的地方。讓人講真話,天塌不下來;不讓人講真話,天就遲早要塌下來。上一次我寫了一段話,被消失了,現在重複一遍:「武漢需要很多治療身體疾病如肺炎的醫生,但同時,更需要許多治療社會疾病如*患的『醫生』。社會醫生工作到位了,身體醫生的工作就少了。日常煙火的病人難尋,比烈士萬千英雄輩出好得多。如果人人都坐等局面走向不可收拾,那就真的會不可收拾。」

理智告訴我:不要寫這篇文章,這將惹上一堆麻煩。情感告訴我:要寫這篇文章,如果不寫,今晚恐怕是會無法入睡。

最開始,這是一件小事。

2月21日,我收到幾則錄音。這是1月19日發生在廣東省泗安醫院院長與該院一名女醫生之間的對話。錄音並不連貫,而是一次長對話中的輯錄版本。它是閱讀本文的基礎,很重要(但言語激烈異常,點擊播放鍵之前,請先做好心理建設):

醫生&院長對話輯錄-來自呦呦鹿鳴

吏呼一何怒,婦啼一何苦。錄音中地方口音較重,為了讓大家更清晰,我請身邊的王同學把它做成視頻,加上字幕。因為內容複雜,錄音中還涉及不少內容敏感、違反法律法規和傳播紀律、不宜公開的內容,不得不處理,花了一天時間,才成為以下合規版本:

(CDT編者按:視頻無法下載)

通過廣東的朋友,我輾轉找到了當事人,這位碩士畢業後在廣東省泗安醫院工作七年的女醫生。以下是她告訴我的故事:

我們醫院新裝修了診室,全木板牆體,全木沙發,裝修華麗,但是味道很大。2019年12月19日,通知我到新的中醫科出診,第一個上午,眼睛刺辣辣的,而鼻子一直處於麻痹狀態,想集中精力看病,又開始有點頭暈胸悶。有位婦女帶著個瘦弱的小女孩,來看特應性皮膚炎。才坐下沒多久,就看到小妹妹又撓了幾下身上,偷偷跟媽媽說一句:媽媽,這裡好臭……我們什麼時候走?也是,特應性皮膚炎的小孩本來就容易過敏,一邊忍著身上的難受,一邊還被裝修空氣熏,我的內心惻隱了:「唉,小妹妹,我內心何嘗不是跟你一樣在煎熬著。忍著流眼淚,趕緊看完讓小妹妹回家。」

看著他們遠去的背影,我萌發了一個念頭,要不借原先的辦公室一用?晚上回去,開始頭疼噁心的慌,越頭疼越想,越想越頭痛。第二天待了一上午,又是頭暈發作,渾身難受。好多病人一進診室就捂著鼻子發問,你這裡新裝修的麼?怎麼味道這麼刺鼻的。這下我內心開始害怕了,畢竟家中還有老母親要我養,自己也在備孕,不想生個畸形兒,也不想得白血病,更也不想我媽老無所依。在哪裡幹活不是幹活了呢?這麼一想,就跑回去原診室了。

誰知道,門診領導和醫務科科長讓我無論如何都要下去出診,說你這是心病,哪有那麼快就中毒的?趕緊回去樓下待著,你這就是鼻炎發作了,過敏了,沒事出去透透氣,習慣了就好了。

院長得知我不肯在新科室待著,還竟敢公然說新科室甲醛超標。雷霆震怒,打電話罵了所有人,聽大科室主任鬱悶地說,他也被罵了兩個鍾。同時發話,你必須下去,這不是在跟你商量,你不去那就辭退。

到12月27日,又回到新的診室。後來被約談,但我沒想到,最後領導處理的結果,就是處理我,而不是治理甲醛。

12月28日,醫院方組織了檢測,但醫生發現這家檢測公司是打開門窗檢測,並沒有按照規則密閉檢測,「我一問,他們還沒有資質,讓我很疑惑」。次日,醫生自己找一家有CMA資質的檢測公司上門檢測,結果,診室一,二,大廳,都嚴重超標。於是再向領導反映,又一天,醫院再組織了第二家公司上門檢測。

新裝修的中醫科內景

而醫生自己,則購買了空氣淨化器、除甲醛凝膠、除甲醛貼片、次氯酸泡騰片、綠蘿,「胸口貼著,桌上擺著。只有這樣,才能給自己稍微壓一下驚。」

女醫生得到的檢測報告,由廣東愛鎝醫藥技術研究院有限公司、南方醫科大學衛生檢測中心做出

1月7日,醫生被人事告知:年終考核被評定為「基本合格」。這是全院單獨一檔的評級。「這是一個嚴重的處分,不僅扣掉全部績效和年終獎,當年不算年資,明年沒資格評聘(剛好要評聘中級),明年再來一個『基本合格』就是可以辭退回家了。而且會寫到檔案里去,終身污點。」(這位醫生是事業單位編制,因此,辭退有嚴格規程。)

根據前面對話內容,「基本合格」的原因是缺勤曠工,即12月20日之後有5天沒有到1樓中醫科門診。我查閱了醫生工作日誌,這些「曠工」時間內,這位醫生每天都看了不少病人(系統記錄了病人名錄和問診時間),這證實了她繼續在二樓原診室上班。

但她仍給院長發了道歉簡訊,表示經過反省,懇請院長給自己一個自身檢討的機會,「吸取教訓,認真整改,以後遵守紀律,服從安排,做好本職工作」。

可惜,面陳接受批評、提交申述書希望改判之後,還是維持原判,理由仍然是「擅自離任且時間長達多天」:

於是有了第二次面談,就是上面那段錄音那樣的狀態了,辱罵,處於暴怒狀態的院領導把文件砸到她臉上。前面放的錄音顯示,領導認為她擅自檢測甲醛污染是違規,不到新診室不聽安排,「死定了」。

我問她是什麼感受,她說:「患者只想要一個好醫生,能夠認真地聽他內心的煩惱,治好他身上的病痛。而領導卻只想要一個聽話的兵,溜須拍馬,俯首貼耳。可惜,我只會看病,我可以耐心地把枯燥的醫學知識,說成簡單易懂的文字告訴患者,卻說不出領導想聽的話。疾病好治,人心難治。社會病了,拿什麼當藥?

關於新裝修房子空氣污染的問題,我披露過廣州市中級人民法院的污染,披露過北大附中實驗學校的污染,披露過鏈家公司辦公樓的污染,披露過租客租了自如公司「甲醛房」得白血病身故的故事,乃至組織了「租房900個故事」,我聽說過被送冥幣的,被趕到街頭的,打官司的,但是,我從未聽過因甲醛問題而發生的如此激烈的對話。

何況,這還是在醫院。

我在想,這並不是甲醛污染的問題。而是其他問題。

我有每天寫作在「每天一千字」里打卡的習慣。就在本文寫到這裡的時候,醫生給我打電話說,現在非常害怕,因為這件事,微博和豆瓣的帳號都被封了,而因為院領導現在反而向警方舉報醫生打了他,同時還涉嫌「滋事造謠」,剛在派出所做筆錄。筆錄還沒完成,就接到衛生廳的電話準備「約談」她。局面對她以及她身邊的人越來越不利。「領導打我的時候,醫務科長、人事科長、副院長等人都在現場,也有錄音,事實很清楚啊。」

又過了一個小時。幫我整理視頻的王同學,注意到廣東省泗安醫院官網頭條的一條連結,發布於2月22日22:43,深夜,內容全文如下(標題應為「闢謠」,他們寫錯了):

這份聲明點出了醫生的名字:林悅芹,同時公布了她的檢討書:

聲明說,「醫院委託廣東安標檢測科技有限公司等兩家專業公司先後進行空氣甲醛檢測。兩家專業公司檢測結果均顯示上班時間空氣甲醛沒有超標。林悅芹卻在我院委託專業公司檢測診室甲醛之後,未經醫院同意和知情的情況下私自找人對中醫科診室進行密閉24小時甲醛檢測,在不能判定檢測數據是否專業、準確的情形下擅自直接在我院網上的職工群進行公開,造成不良影響。」

在更完整的錄音中,院長和林醫生的最重要衝突,就是在這一點。

聲明同時指責,林悅芹「有預謀的製造了被院長打了一巴掌的錄音現場」。

因為聲明透露了醫生的名字,但沒有透露其他人的名字。為了信息平等起見,本文也要公布院長名字:陳君輝。廣東省泗安醫院是廣東省衛生健康委員會正處級直屬單位和公益一類事業單位,為省立皮膚病醫院,成立於1958年3月,2017年7月,陳君輝被廣東省衛生計生委黨組任命為泗安醫院院長、黨總支書記。

在泗安醫院官網「名醫薈萃」頁面中,林悅芹醫生屬於本院18位專家之一,簡介為:「廣東省中醫藥學會成員,畢業於廣州中醫藥大學中西醫結合七年制碩士研究生,曾在南方醫科大學及廣東省中醫院修學深造,師從國醫大師禤國維教授。對皮膚科常見病、多發病的中西醫診療有獨特的見解。擅長中西醫結合治療急慢性皮膚病,通過結合我科中醫外治法,減少濕疹、蕁麻疹、帶狀皰疹後遺症、皮膚瘙癢症等疾病的復發。」

我把這份聲明轉發給林悅芹醫生,沒想到,第一個將這個消息告訴她的人竟然是我,而不是她的領導和同事。

到凌晨0點,我問:「怎麼看這個聲明?」林回答說:「沒有感覺。最痛苦的感覺就是沒有感覺吧。可能是心寒了吧。

讓我們再看一個故事。這個故事來自湖北的資深媒體人褚朝新先生:2月9日,湖北省某縣人民醫院護士小喻發了一條微博:我們嚴重缺防護物資,我們一個防護服需要穿2天,一個N95口罩裡面再加一層普通外科口罩,每次只換裡面的外科口罩,一個N95口罩要用三四天,反覆消毒使用,有的科室沒有隔離衣防護服,姐妹們穿兩層工作服。隨後公布了醫院官方受捐電話、負責聯繫人等信息。2月12日,醫院人事科約談小喻,「因為你在網上發布的言論影響了醫院的形象,造成嚴重不良影響,請你自動離職或者被我們辭退」。該院表示,小喻發出微博後,醫院「迅速成立了由黨委書記負總責,人事、監察、護理、院感等相關科室主要負責人參加的輿情調查處理專班……嚴肅指出個人隨意在網絡上亂發不實言論給單位和社會造成的重大危害,要求小喻認識錯誤、主動刪帖、書面檢討。」小喻立即刪帖,並寫了三次檢討書,被逼著承認「造謠」。

如今,湖北的醫院緊缺物資是眾所周知的事實(最近我也在幫助一些醫院籌集物資),而小喻所在醫院也確實發布了向社會求助、希望愛心捐贈醫療物資的公告,這說明具體到該醫院也確實是缺物資的,為什麼護士發一個微博說缺物資,就變成了「造謠」了?

這個案例,因為有褚朝新先生的兩次披露,小喻的境遇得到一定的改善。我曾與褚朝新先生反覆討論,是否要公開這家醫院的名字。褚先生認為,不公布,可能達不到改變小喻境遇的效果;公布了,又擔心社會捐贈者再也不捐贈這家醫院,導致醫護人員物資仍然不足。最後,他決定還是不公布。而他寫的兩篇文章,也被消失了。

這個故事,讓我想起了李文亮的訓誡書,當時,也是人事、紀檢和院領導的約談。泰山壓頂般的壓力,能,明白。無論李文亮結局如何,小喻結局如何,都不會影響到當初要懲戒李文亮的醫院領導,以及要辭退小喻的院領導。即便媒體披露,也不得不多方顧慮。

醫生護士能不能怕死?能不能求救?能不能發出警告?至少,有沒有說話的權利?很可惜,疾病好治,人心難治,正如林悅芹醫生向我提出的問題:「社會病了,拿什麼當藥?

又一個醫生可能要背上「造謠者」的重壓。這正是這次疫情讓我最難過的地方。讓人講真話,天塌不下來;不讓人講真話,天就遲早要塌下來。上一次我寫了一段話,被消失了,現在重複一遍:「武漢需要很多治療身體疾病如肺炎的醫生,但同時,更需要許多治療社會疾病如*患的『醫生』。社會醫生工作到位了,身體醫生的工作就少了。日常煙火的病人難尋,比烈士萬千英雄輩出好得多。如果人人都坐等局面走向不可收拾,那就真的會不可收拾。

據說,當地的縣領導,已經到縣醫院安撫在一線工作的小喻。而林悅芹醫生和院領導的衝突,卻越演越烈,除了醫院內部文件,還沒有權威部門給予一個結論。所以,我們並不知道,這件事情會將會走向何方,更不知道林醫生前途會怎樣。現在,派出所介入,也可能是一個比較好的契機,有助于澄清真相

故事就先到這裡了。有一些資料我沒有披露,因為不適合公開。真實的事件不是小說,不是文學,因為我表達能力的局限,各位讀者可能無法感覺到事件真相的驚濤駭浪。但是,我想明確地告訴大家:藝術來源於生活,藝術小於生活;真實的世界,比小說更加魔幻;最好的編劇,想像力也敵不過真相。

額外談談正月以來盤旋在我心中的疑惑:

為什麼吹哨者總是要歷經那麼多磨難?

為什麼我們有些人總是習慣去解決提出問題的人,而不是解決問題?

為什麼傾聽一線門診醫生的聲音這麼困難,允許一位醫生的聲音存在於這個世界,為什麼又更加困難呢?

為什麼我們不能給那些勇敢者更多聲援與保護,我們作為一個集體回歸常識、說人話、辦人事,為什麼又是那麼困難呢?

以及,到底要犧牲多少,才能讓我們這個社會分享公義之美?

疫情當頭,越來越多我所認識的醫生護士朋友志願奔赴武漢支援,越來越多的各行各行的勇敢者挺身而出,他們感覺到了今日局勢對每個普通人的召喚,他們要與時間賽跑,為困境中的同胞盡一份綿薄之力。我以為,這些問題的答案,比給他們捐贈一萬套防護服還要重要。

責任編輯: 江一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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