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月底,中共肺炎疫情突襲全國,野生動物被推上風口浪尖。各地迅速下達禁售令,野生動物交易被嚴厲管控。但養蛇三十年、經歷過非典的顧學玲並不害怕,她原以為等疫情過去,一切又將恢復正常。
兩個多月後的4月8日,農業農村部出台了《國家畜禽遺傳資源目錄(徵求意見稿)》(以下簡稱「《目錄》」),蛇、竹鼠、果子狸等常見特種養殖動物不在其中。這徹底澆滅了顧學玲和其他特種養殖戶在漫長等待中僅存的希望。
貸款還不上、動物被餓死,顧學玲每天都能在朋友圈中看到養殖戶的抱怨,以前有問必答的她第一次感到束手無策。55歲的顧學玲做好了失業的打算。
5月8日是《目錄》徵求意見的截止日期,將決定蛇、果子狸、竹鼠等特種動物能否進入目錄。和顧學玲一同等待這一天到來的,還有全國一千多萬野生動物養殖從業者。
未進目錄,被判「死緩」的特種養殖
養蛇28年,顧學玲遇到過數不清的麻煩,最終都邁了過去。但這一次,顧學玲真的慌了,她擔心自己的養殖場撐不過去。
1月末起,各地林業局陸續向當地的特種養殖戶下達禁售通知。2月24日,全國人大常委會正式通過了《關於全面禁止非法野生動物交易、革除濫食野生動物陋習、切實保障人民群眾生命健康安全的決定》(以下簡稱「《決定》」)。只有列入畜禽遺傳資源目錄的動物才能適用畜牧法規定,允許食用交易。
消息剛出來時,有養殖戶打電話來問顧學玲對《決定》的看法,她總會用17年前的非典經歷寬慰他們。
非典經歷是顆定心丸,一度給了她很多信心。當時,國家制定政策,禁止野生動物交易。她找親戚朋友借錢搭了個養牛場,想換條路謀生。但大半年過後,買蛇的人又找上門來,顧學玲重操舊業,還收穫了意外的驚喜。疫情過後,非典前原本每斤65元的蛇賣出了每斤98元的高價。
此後,顧學玲再沒遇到過什麼大麻煩,就連近兩年頻發的水災也沒有把她打趴下。飼養種蛇的地下室去年被水淹了,她就把2000條種蛇讓其他兩個養殖戶承包了。沒有蛇要照料,顧學玲每天忙著修繕場地,想儘早恢復養殖。
在《決定》剛出台時,她一連三天發了同樣的微博,「於不抱怨中耐心等待」。
但沒能料想在《決定》發布不到兩個月後,4月8日,一則農業農村部下發的禽畜遺傳資源目錄擊碎了她和其他養殖戶脆弱的信心。
4月8日,農業農村部發布了《國家畜禽遺傳資源目錄(徵求意見稿)》,在13種特種畜禽名單中沒有蛇、竹鼠、果子狸等多種常見特種動物。這意味著該目錄一旦通過,與目錄外物種有關的特種養殖產業將被徹底禁止。
目錄的徵求意見時間為一個月。養殖戶形容這是「死緩」,但他們不願意放棄。養殖戶接二連三給顧學玲打來電話,詢問的語氣比此前更為急切。一下子,顧學玲罕見得沒了主意,「我真的說不準未來會怎樣」。
苦受煎熬的還有遠在廣東翁源縣的果子狸養殖戶范明強。
顧學玲和范明強同在一個200多人的特種養殖戶群里,4月初剛建的,群友來自五湖四海。今年,是范明強養殖果子狸的第7個年頭。
一月末,他收到了林業局發來的禁售通知。原以為只是暫停銷售一段時間,他僅僅囤了兩個多月的飼料。
三個月過去,范明強等來的不是解禁銷售的通知,而是4月8日《目錄》的徵求意見稿,果子狸不在其中。
就在當天下午,他決定減少飼料投餵量,停止新狸房的建設,並讓工人把鋼筋、磚塊等材料搬回了倉庫。
果子狸沒有進入目錄,范明強徹底失去了養殖熱情。他不再為果子狸購買額外的營養品,甚至為降低成本把原先一天的飼料分三天投餵。
由飢餓引發的果子狸死亡在養殖場裡不斷上演。減量投餵不到一周,母狸為了自保吃掉幼崽,瘦弱的狸被同伴咬食。一個月里,果子狸的死亡數量超過了50隻。
他清理出死亡的果子狸,逐一拍照,最後挖坑填埋在養殖場附近的果樹下,這套每周一次的固定流程讓范明強心碎。其他養殖戶也在朋友圈裡發布自家果子狸死亡的照片,他看了很不好受,有時整晚失眠。
按照每隻果子狸2000元計算,加上每天三四千的飼料錢和4名工人各自兩千多的月薪,年後至今,范明強已經損失了70多萬。
損失的還有那些小養殖戶。據范明強了解,在那些起步資金約為15萬的小養殖戶里,有的去年剛借了8萬貸款建成狸房,如今進退兩難,「只能靠花唄維持生活」。
特種養殖,曾是1400萬人的致富經
自2004年做養殖起,范明強數次投入資金,建更大的廠房,採購更多的種狸,投資金額也從十幾萬追加到了兩百餘萬。
2019年,為了擴大養殖規模和填補此前養豬場因豬瘟產生的財務窟窿,范明強向銀行借貸了80萬元,但現在資金早已見底,無力償還。
今年原本是范明強充滿希望的一年。他打算新建兩棟狸房,每棟600平,建成後可容納1500隻商品狸,實現存欄量翻倍的目標。
據2017年中國工程院發布的《中國野生動物養殖產業可持續發展戰略研究報告》顯示,2016年全國野生動物養殖業產值已超5206億元,野生動物養殖產業專兼職從業者有1409萬餘人。
養殖,一直被視之為農村致富的重要途徑。不同於豬牛、雞鴨等傳統禽畜養殖產業的投入大、周期長,特種養殖往往具有投資少、利潤高的特點。
顧學玲較早發現了這一點。1992年,為了籌集孩子的手術費,顧學玲開始養蛇。最早只有不到一百條種蛇,2017年顧學玲養殖的種蛇已達3000條,每年能收穫近兩萬個蛇蛋。
與此同時,她向上門學習的養殖戶免費傳授養蛇技術,對方只需承諾從她這裡進購種苗。央視的《生財有道》、《綠色空間》、《每日農經》等多個欄目都曾報導過顧學玲的養蛇致富經,有的節目她上過不止一次。2000年前後,每年都有上百人上門來學習養蛇技術。
二十年過去了,他們中的大多數早已靠養蛇賺到了買房買車的錢。2018年,一枚大王蛇蛋賣到近50元的價格,有養殖戶向顧學玲分享這份喜悅,「蛇蛋真像黃金一樣」。
同樣寄希望於特種養殖的,還有廣西桂林市資源縣的蔣揚傑。
2008年時,蔣揚傑通過中央7台的《致富經》欄目了解到在桂林的竹鼠養殖,就此埋下了竹鼠養殖的念頭。
他算過一筆帳。一隻竹鼠從種苗長至成熟售賣只需6個月,成本每隻60-70元。一隻三斤重的成熟竹鼠,市場售價可以達到200-300元,平均淨收入一二百元。此外,每對竹鼠一年能夠繁育三胎,總數8-15隻不等,在很短時間內即可擴大養殖規模。
正是看中竹鼠養殖帶來的收益,2010年蔣揚傑放棄了年收入十多萬的生意,決定投身竹鼠養殖。
2011年,蔣揚傑聯合多家養殖戶成立了竹鼠養殖合作社。到2020年初時,蔣揚傑的合作社存欄竹鼠達14萬隻,總投資4000多萬,年收入1620萬,共帶動五十多家養殖戶致富。
這些特種動物的養殖,最近幾年也被各地政府視為當地的扶貧舉措。
2018年,江西贛州市將果子狸養殖列入了產業扶貧項目,貧困戶每引進一組(1公2母)果子狸,贛州市將給予1500元補貼。
同樣在2018年,廣西扶貧辦向全省發布了《關於實施以獎代補推進特色產業扶貧的通知》,明確把竹鼠、蛇等列為縣級「5+2」、村級「3+1」特色產業發展。根據該通知,廣西的貧困戶養一隻竹鼠可以獲得56-120元的補貼,養一條蛇可以獲得35-75元。相比之下,貧困戶養一隻雞則只能拿到7-15元補貼。
蔣揚傑合作社所下屬有一個竹鼠養殖場,由九家貧困戶聯合投資開辦。種苗由政府免費提供,合作社負責技術指導,貧困戶只需要養。竹鼠成熟後將由公司統一收購。
該扶貧項目於2017年啟動,第二年貧困戶每戶收入8萬多。2020年預計收入將達到20萬,讓貧困戶在還清貸款的同時,實現脫貧致富。
蔣揚傑想過,如果一切順利,合作社今年的年收入也將接近翻倍,達到3000萬元,養殖戶也會得到更多分紅。
然而,竹鼠、蛇特種養殖的扶貧項目,隨著1月禁售令的下達而戛然而止。
禁售令下達後,貧困戶的竹鼠不允許交易,但每天的投入卻不能少。「他們光貸款就貸了40多萬」,蔣揚傑替他們擔心。
「明明是各級政府大力支持的脫貧致富項目,怎麼說禁就禁了?」在目錄發布後,有養殖戶提出自己最大的疑問。
特種養殖的「野生」之爭與檢疫困局
新冠疫情發生後雖然病毒的確切來源尚無定論,但專家及大眾很快便把目光鎖定在了野生動物身上。
在此次疫情來臨前,范明強從未把果子狸和新冠病毒聯繫起來過。他每年可以賣出上千隻果子狸,絕大多數供應廣東本地市場,小部分銷往廣西,「養了七八年,沒聽說過有人因為吃養殖的果子狸得上病的。」
范明強完全支持禁食違法野味,他只是不理解,為什麼人工養殖的果子狸也會被劃歸為不合法的野生動物?
在他看來,自家的養殖果子狸證照齊全,與「野味」完全無關。早在開始養殖時,范明強就辦理了經營許可證和《廣東省陸生野生動物及其產品經營利用准許證明》。
范明強還認為自己的養殖場各方面操作規範。獸醫每年都會給養殖場裡的千隻果子狸注射疫苗,定期消毒狸房。范明強的養殖場,還是華南農業大學獸醫學院學生的實習基地。
和他一樣,竹鼠養殖戶蔣揚傑也認為竹鼠不該為病毒「背鍋」。在他眼中,養殖的竹鼠比起其他傳統畜禽更乾淨,「他們只吃飼料,水也不喝。」蔣揚傑覺得封閉養殖下,養殖的竹鼠不可能傳染病毒,甚至「養殖戶都可以在鼠舍里吃飯。」
但無論是養殖環境的封閉,還是完善的消毒措施,在復旦大學生命科學學院研究員王放看來,都不能成為沒有病毒風險的依據。
他告訴每日人物,從生物學上看,養殖戶們飼養的特種動物仍是野生動物。馴化動物需要相當長的時間,像倉鼠、龍貓等短期馴化成功的動物也經歷了70到100年左右的馴化期。而竹鼠、蛇、豪豬等動物的養殖時間相對較短,現有對其的科學研究還遠遠不夠。
他還表示,包括目錄中的傳統畜禽在內,任何動物養殖都有威脅公共安全的風險,比如此前暴發流行的非洲豬瘟和禽流感。
與特種養殖不同的是,傳統禽畜養殖已經形成了規範化的養殖流程和成熟的檢疫標準,風險處於人類的可控範圍內。但特種養殖還沒有形成一個完整的檢疫標準,包括養殖場地、運輸、宰殺等一系列步驟。
有竹鼠養殖戶承認這一點,目前大多數養殖戶仍是按各自的經驗進行養殖。
管理上的盲區也同樣存在。事實上,像竹鼠、蛇、果子狸等允許進行養殖的陸生野生動物,此前一直歸屬於林業部門管理。而主管禽畜養殖生產的農業部門並沒有制定過針對這些野生動物的養殖和檢疫規程。
這導致部分野生動物雖然可以經過林業部門的允許合法養殖,但一旦脫離養殖場進入市場流通和銷售領域,便處於監管盲區,屬於林業部門和農業部門都不管的「兩不管」產品。
針對這一行業缺口,王放認為,短期填不上這些漏洞,所以現在採取了「一刀切」。禁養問題很複雜,這不光關乎科學,還有相當一部分是政策和民生,是一個社會學和經濟學的問題。他希望後期能有公聽會進行商議,用明確的標準衡量每一種養殖動物,同時也是建立政府部門、專家學者和養殖戶們理性對話的通道。
轉型艱難,養殖戶去向何方
4月16日,新京報報導稱,廣東東源縣有3000多隻竹鼠被無害化處理。養殖戶損失上百萬元。范明強也注意到了該消息,聯想到自己近三個月的日子,他感同身受。
整個二、三月份,范明強幾乎每周要去一次縣林業局,反映自己目前的處境,希望包括自己在內的養殖戶能獲得一筆應急飼料款,但得到的回覆都是「再等等」。
最近幾個養殖戶朋友坐不住,他們找范明強一起去當地市政府。范明強沒有答應,勸朋友再耐心等待,至少等到5月8日那一天。
但蔣揚傑等不起了。為了維持竹鼠生存,合作社每天要支出4萬元,早已在負債運行。他也向林業局提出貸款請求,希望能撐過5月8日,無果。「他們說如果貸款給我就等於變相支持竹鼠養殖,違背政策。」蔣楊傑轉述林業局的答覆,這讓他感到無奈。
為了儘可能地節省開支,蔣揚傑改變了飼料比例,竹子等粗糧的占比增加,「竹子是自己山上砍的,不用花錢」,相應減少玉米等細糧的投餵。但影響很快顯現,養殖場裡每天都有竹鼠營養不良死亡,存欄量不斷下降。
在禁止交易的三個月里,養殖戶的竹鼠一天比一天瘦。(圖源自受訪者)
但蔣揚傑沒有辦法,他借不到錢了,「別人現在都知道竹鼠養殖什麼情況,都不借我錢了」,等手頭的錢花完,蔣揚傑說他只能看著竹鼠餓死。
蔣揚傑的很多微信好友都是養殖戶,最近朋友圈裡充斥著他們賣茶葉、賣紙尿布、做野蜂養殖的新廣告。但蔣揚傑沒想過離開竹鼠,他認為幾千萬的投資不可能說放棄就放棄,他堅持要等到最終的結果。
范明強同樣覺得轉型對自己來說不太現實,自己人到中年了,已經沒有了重頭再來的資本和勇氣,「欠債還沒還完,轉型哪有這麼容易?」
范明強已經做好了打算,如果果子狸最終被禁養,他希望能得到一個合理的補償價格,「至少不能比成本價還低吧?」
蔣揚傑還沒有考慮補償的問題。他相信只要《目錄》還沒定稿,一切就有轉機。他頻繁地在朋友圈中發布針對徵求意見稿的評論文章,呼籲大家為竹鼠投票。
截止日期一天天臨近,蔣揚傑心裡越來越沒底。5月4日,他更新了自己的朋友圈,沒有再提到竹鼠。他寫道「人窮莫非討飯,不死終會出頭」,他把這段經歷視作對自己的磨礪。
五十多歲的顧學玲已經沒有精力再去四處奔走,她在朋友圈和微博里上傳各地養殖戶的反映訴求視頻,轉發評論徵求意見稿的文章,呼籲大家為蛇發聲。
她不知道這些呼籲這些能帶來什麼,「但做了總比不做強。」
每年的四月,顧學玲都在蛇房忙碌,給蛇房升溫,在冬眠期後給蛇補充飼料。現在,養殖場空了,野草長了一米多高,她放了幾隻鴨子和鵝進去吃草。她還會開車去養殖場看看,一坐就是一下午。
她幻想著,等到兩隻大鵝把野草吃光的時候,那些相熟的蛇就可以回來了。
(應受訪者要求,文中范明強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