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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不是虛構故事 卻比虛構故事還要殘忍

—一個北京女知青的多舛人生

與很多北京知青不同,趙曉華從一開始,就不願意插隊下鄉,尤其不願意到很遠的陝北插隊下鄉。家裡七口人,父親是工程師,"文革"開始不久,便以反革命罪被抓進監獄。母親沒有工作,哥哥上北工院,姐姐患小兒麻痹後遺症,是個癱子,兩個弟弟都還小,正在讀小學。父親關進監獄後不久,母親便瘋了。動員插隊開始後,趙曉華沒有報名,想留在北京,照料家。可是街道、學校一天幾次找上門,不走不行,她只得辦了插隊手續。她難以預料她走後,家裡的生活將怎樣維持。 本文轉自《世紀講堂》

到了北京,我才知道把件大事忘了——沒帶她家的地址。

信封壓在炕席底下,走時一直想著要帶,不知咋一岔就忘了。這可叫人作難了。我只記得她家是在一個叫北岸河的地方,問旅館裡的服務員,這北岸河都不知道。我心裡亂了。張主任問趙曉華她家住在啥地方,趙曉華直溜溜坐在那裡,瞅著牆角不吭聲。張主任叫她慢慢回想,不知她想了沒有,反正到底也沒說出一個字。

到了第二天,張主任說不著急,先轉天安門。在天安門跟前,大小子高興得很,硬要上去看毛XX。張主任和老楊的興致也蠻高,一會跑到石獅子跟前,一會又爬到護城河欄杆上,一會又去摸天安門城門扇子上的大銅釘子。我心裡總象壓著石頭,輕鬆不下來。北京城這麼大,一到街上人就眼花,到哪去找這個北岸河?

我猛地想起來,趙曉華他們一夥知青剛到村里時,有人問他們去沒去過天安門,村里人都覺得天安門是毛XX住的地方,不能輕易到跟前去。那伙知青笑著說常去哩,每年國慶遊行都要去天安門。我想遊行趙曉華一定也參加了,這是大事,她興許能回想起來。我就問她國慶遊行時,從她家咋走到天安門來。只要大概說出個方向路線,北岸河也許就好找了。她說不知道。再問,她就不吭聲了。張主任指著天安門城樓,問她知道不知道這是啥地方,她搖搖頭。她啥也不知道了,啥也想不起來了。可能她光知道懷裡抱的娃娃是她的。老楊愛說怪話,說:北京忘了她,她把北京也忘了。

在天安門遊了半天,回到旅館,我猛地想起撂在家裡的信封上有海淀兩個字。給人一講,人家說那就先坐105路無軌,到動物園後再打聽。張主任和老楊一聽蠻高興,讓我先去找找,他們在旅館等我。我心裡怯,這地方人生地不熟,我的腿腳又不好,跑迷了咋辦?可是又一想,這是給咱婆姨看病,咱丈人的家咱不找,還能讓人家去找?我說那好,你們就在這裡等著,我就走了。

找105路無軌車站就費了神。在北京問個地方可不容易,咱說土話,人家聽不懂,有的人想指了給指一指,有的人乾脆不理你。等我到了動物園,天快黑了。我一看這時光到啥地方去打聽北岸河?想了想乾脆往回返,明天再來。

坐105回來,我找不見住的那家旅館了。想間人,不知道那條胡同和旅館的名字。心裡發毛,東躥躥,西鑽鑽,瞎碰亂闖,遊蕩了足有一個鐘頭。這時候我又餓又乏,想找個飯館先給肚子填點東西。天一黑,飯館都關了門,找不下。有一個點心鋪子開著門,想稱點餅乾,在櫃檯前打了半天轉轉,嫌貴,沒稱。餓著肚子又跑,心裡越發的急,操心趙曉華和娃娃,不知娘們三個吃沒吃飯。人家張主任和老楊是陪咱來的,總不能叫人家給咱婆姨娃娃買飯吃吧。轉了一陣,我猛地看見一個眼鏡店的招牌,我見過這個招牌,我能記住。往前再走幾步,又看見了早晨我們吃飯的飯館。我一下放心了——旅館就在右手一個胡同里。

他們正在旅館裡著急地等我。晚飯張主任招呼趙曉華和娃娃吃過了。聽我說沒找見北岸河,張主任說明個坐計程車一塊出去找。老二早上抱出去著了涼,正在發燒。旅館裡的服務員很好,給娃拿了點藥。這一夜我咋都睡不踏實,光做夢,全是在找北岸河。

第二天坐上計程車,沒用我們管,司機把我們直接送到了北岸河。到了那裡,很快就打聽出了她家。說也巧,我們到她家的時候,她父親剛從監獄放出來不幾天。是一件冤案,不是減刑釋放,是無罪平反釋放。可這人霉氣透了,剛回到家,不知咋的就食物中毒住了院。她家生活還很困難,母親的病沒有好,癱子姐是老樣子。大弟不小了,還沒結婚,在街道廠子當工人,二弟在煤廠干臨時工。我把趙曉華領回家,一家人看不出高興,也看不出不高興。趙曉華也好象不認得她一家人,跟誰也不打招呼。許多鄰居來看她,她象根木頭一樣坐在床沿,痴呆呆地看著人家。說不上有時候為啥,她會咧嘴一笑,笑過後又象木頭人,坐在床沿一動不動。

去北醫三院看病,她大弟陪著。本來想讓她住院,醫生問她吃過啥藥,她平時不開口,這時卻給人家醫生說吃過"氯丙烯"、"弗乃近"。醫生說她還知道吃過什麼藥,就不收她了,只給開了一些藥。後來張主任跟北京市知青辦接上頭,讓他們給聯繫個醫院。北京知青辦聯繫的還是北醫三院,人家還是不收。沒辦法,我只好隔幾天領趙曉華去看一次門診。

在北京,我住趙曉華家,張主任和老楊還住大柵欄的旅館裡,有啥事情打電話聯繫,平時不見面。中間有一回,趙曉華看病的錢用光了,我給旅館裡打電話,一連打了兩天都說人不在。我心裡著急,坐上車去旅館裡找。到了旅館還沒找見人,服務員說兩個人去八達嶺還是啥地方了。我只好留下話,第二天張主任才把錢送去。

在北京沒少作難,病還沒治好。我一看沒啥指望了,住了四十多天後,領著趙曉華和娃娃,跟張主任老楊一塊,返回了陝北。

我是坐在李三性家裡,聽他對我敘述這一切的。其時趙曉華拎著一隻大鐵壺,正在院子裡澆菜。1986年以後,他們搬到鄉政府來住院子裡有一片空地,住在這裡的人們一人分得一小畦種菜。三性的地里栽的是辣子和茄子,還種了點豆角。陝北高原節氣晚,時值初夏,所有的菜苗才一點點高。菜苗長得不景氣,驀沓沓的。

李三性坐在我的對面。他撩起兩隻褲腿,用手不停地搓著腿上的泥垢。他那條殘廢了的腿僅有胳膊粗細。他的第三個孩子是個男孩,五歲,坐在靠近房門的地上玩,弄兩塊圓木頭片兒和幾顆石子。八個月的老四在炕上睡著,身上搭塊紅乎乎的爛布。這也是個男孩。蒼蠅在他臉上爬來爬去,他竟睡得實實在在,紋絲不動。屋子裡瀰漫著一種霉味兒,還有孩子的尿臊味。

我問李三性:"為什麼要這麼多孩子?"

他尷尬地笑笑,說:"沒辦法。"

"為什麼不給趙曉華結紮?"

"不敢。"他連連擺手,"把她的病逗重了咋辦哩?"

實際上,人們對我講過,醫生說趙曉華結紮沒問題,可他死活不讓。他想多要幾個孩子。

"這麼多孩子,你養活得過來?"

"不怕。"他把褲腿扯下去,身子一挺,乾脆地說,"不怕多,單怕無,有苗不愁長。能吃到嘴,娃娃就能養得起。娃娃身上能花幾個錢?人一輩子,山珍海味是個活法,粗茶淡飯也是個活法,咱不貪圖享受,只圖個沒災沒病,人丁興旺。"

我很想給他講講有關精神病遺傳方面的知識,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在這一刻,我看到他陡然增長的激情,看到一種與他低矮的身形不那麼諧調的豪氣,我暗暗嘆了口氣。

他象突然意識到什麼,接著說:"當然政策上叫計劃生育,咱不是反抗政策,咱是特殊情況。

我再一次把目光投向窗外,注視著那依然忙碌的母親和孩子的身影。我久久無言,一種憐憫的情感在我胸中翻騰。我不能過多地去責備坐在我對面的這個人,責任不能完全歸咎於他。他不過反映了一種存在,一種歷經幾千年積澱下來的存在。

人類生命存在方式多種多樣。在這裡,在這個身肢帶有殘疾的男人和那個拎著水壺動作僵硬的女人以及身穿破爛衣裳的孩子身上,我看到了生命呈現出的一種奇異形態——脆弱而強韌,盲目而自信。

縣知青辦又拖了幾年,到1981年冬才撤銷。撤銷前做善後工作,李三性被叫去,讓他辦理趙曉華的脫鉤手續。

脫鉤?脫了鉤你們就不管啦?"李三性擔心起來。

管是不好管了,不過組織上要給你們作出安排。"知青辦的人說。

知青辦給了李三性1500塊錢(比別的脫鉤知青多五百塊),又把村上原來知青住的兩孔石窯撥給他,作為一次性照顧,趙曉華就算與知青脫鉤,今後不再享受對於知青的照顧。

李三性接受了組織的安排。他很滿意。1500塊錢,叫他攢一輩子也攢不下這麼多。早先計劃拼死拼活幹上幾年,掏兩孔土窯,如今沒費啥力氣,兩孔石窯就到手了。還是社會主義好。

可是,過了沒多久,聽說別的知青沒要錢,而是讓組織上給安排了工作,他心裡便不那麼穩實了。兩相比較,翻來覆去想了一回,覺得自己不划算。錢是一碗水,放在那裡只會少不會多,咋能有鐵飯碗重要?端上鐵飯碗,國家就得管你一輩子。

兩孔石窯算啥:有了工作,當上公家人,自有公家的房子讓你住。越想越覺得吃虧,越覺得自己憨。他一刻也沒耽擱,跑到縣上,要求退錢退窯換成工作。縣上沒有答應,說工作只給知青本人安排,不給家屬安排,趙曉華有病,不可能給她安排什麼工作。他硬跟人家磨,到底沒有頂事。工作沒指望了,商品糧吃不上了,公家人當不成了。他只好嘆一陣氣,悵悵地回到家裡。

1500塊錢,他沒敢存到銀行里。這錢不是他掙的,是國家給的,假若哪天政策一變,要往回收,存在銀行不等於交到國家腰包里了嘛!誰也不知道他把錢藏在哪裡。平時過日子,這個錢一分錢也不動,少鹽沒醋的粗茶淡飯,絮絮絡絡的破衣爛裳一如往昔。他有他的想法。兒長大要娶,女長大要嫁,這些花錢的大事情,沒有一二十年的積攢,一下子能要了人的命。特別是娶媳婦,事到臨頭拿不出硬沓沓票子,媒人不擺手,媳婦不進門,真有急得上吊的。他家是個爛攤子,將來給娃娶媳婦不知要作啥難哩,他心裡虛得很。

沒辦法的時候,過日子走一步看一步。有了一點辦法,就得謀算哩。

這一年村里實行生產責任制,地分到各家各戶耕種。這一來,上山千活,就等於給自己幹了。李三性貪心地一下子要了九畝地。他的老父親年高體弱,他把老父親的三畝地也要過來,一共十二畝。家裡只他一人幹活,而他只能算半個勞力,春種秋收,從不叫人幫忙,終日一個人拼死拼活地在地里刨挖。

村里人都說:這個瘸腿傢伙不要命了。

有地,沒有牛不行他買了兩頭牛,過了半年,又買了一頭驢。牛拉犁耕地,驢馱水馱糞。大小子還沒上學,他就逼著去放牲畜。趙曉華指靠不上,就讓她在家洗衣做飯。管她飯做得咋樣,哄飽肚子就行。

對於丈夫的這一切謀劃,一切做法,趙曉華什麼也不知道,什麼也不理會。她依舊懵懵怔怔,生活當中的任何變化,都不能給她帶來一點點影響洗衣服的時候,她照舊把衣服扔進水裡,愣愣地看著水把衣服沖走。吆牲口到泉邊去飲水,跟在牲口後邊走著走著,驀地便收住腳步。牲口早沒影兒了,她依然釘在那裡。日出日落,颳風下雨,野外的草木都有知覺,可是她感覺不出來。有時在窯外做件什麼事情,突然雨來了,她不避,仍然在原地做她的事情,甚至頭也不抬。做飯常燒從崖畔上砍下的酸棗刺。三性給她做了只捅柴的杈子,她不用,用手抓,手常被酸棗刺扎得稀爛。她好象沒有知覺。她從不收拾自己,也不知道收拾孩子。頭髮成了氈片子,孩子臉上污髒,她自己不梳理,也不替孩子洗涮。村裡有的婦女看不過眼,時常幫她梳梳頭,給孩子洗一洗。也許知道這些人幫助她,她喜歡和村裡的婦女們接近。幾個婆姨女子湊在一堆拉話,她會緩緩地踱過來站在旁邊,雖一言不發,雖不知她聽了沒聽,但可以看出,她願意站在這兒。這時候她倒顯得有那麼一點感覺,保持著一點人的靈性。

一次,村裡的大喇叭播放歌曲,有人驚異地發現,她呆呆地站在那裡仿佛凝神諦聽。好久沒有聽見她的歌聲了。她會不會跟著廣播,重新歌唱?發現這一情況的人沒敢驚擾她,悄悄地在一旁觀望。不錯,她真的在聽。她的頭微微偏斜著,臉上呈現出一種安適寧靜的神情。這樣兒跟她平時呆站在那裡的樣兒是不同的。然而,直到廣播裡的歌聲停止,她一聲未吭,她再也不會唱了。是的,她的歌聲永遠消失了。

那麼,在她凝神諦聽廣播播放歌曲的時候,那迴蕩的旋律,是否喚起她的某種心理活動?她那懵懵懂懂的感覺,還能感應到歌聲的美妙動聽嗎?

不知道。一切都無從知道。

也許歌聲如同現實,現實如同歌聲,在她的思維里,全是破碎的,不完整的,也是模模糊糊混沌迷離的。她的歌已唱完了,路也走完了。之所以現在還往前走,不過是生命的貫性在推促著她。

1985年夏,李三性聽到一個消息:凡與當地人結婚的北京知青,政府都給轉商品糧。他立即趕到縣上。知青辦早已撤銷,他不知道該去找誰。正在街上亂轉,碰見一個在縣警局工作的同村人。此人說確有其事,就在警局辦理手續。這回簡單,警局、糧食局跑了一圈,手續全部辦妥,一家六口全轉成商品糧戶口。

吃上了商品糧,村里便把一家人的地收了。沒地不要緊,可是沒工作,沒收入,拿什麼買糧?有人給三性說,這事要找勞動局。找了幾次,沒結果。他不敢坐等下去,花五十塊錢,買了台補鞋的機器。乾脆擺上個攤子弄點收入。看街上那些修鞋攤子,營生蠻不錯哩。

機子弄回家,三性把他的、趙曉華的、娃娃的破鞋收攬了一大堆,學著用機子補。三天後,守鳳逢集,他帶著機子上集了。

他選擇供銷社門口,作為安營下寨的地點,這裡人多熱鬧。

攤子擺起來,圍觀的人多,補鞋的人少。山溝溝小地方,四鄰八村的人大都認識,他又是個特殊人物,平日就招眼,這會兒見他弄來這麼個洋玩意兒兜生意,看新奇的、取笑的都有。

有的讓他講機器原理,有的要搖一搖試試。有時擋都擋不住,旁邊伸過一隻手來抓住機器搖把就搖。他害怕把機器弄壞,兩隻胳膊緊緊護著機子。這樣兒又逗得眾人一陣鬨笑。

到了後半晌,他才補了兩雙鞋,一雙皮的,一雙布的,掙了三毛錢。

掙的少點,不怕,慢慢來,往後活兒會越來越多。他這樣想。守鳳逢集,他都去,攤子擺在老地方。果然,找他補鞋的人慢慢多了,一集下來,有時掙塊兒八角,有時掙到兩塊出頭,看樣子往後還能多掙點。

然而,他沒有干多長時間。一次補皮鞋,剛軋了兩針,機器上的一個零件就壞了。哪兒也配不上這個零件。他和機器都只好閒呆在家裡。

李三性意想不到的是,1985年冬,有消息傳來,說政府要給他們這種人安排工作。消息不久得到證實。1986年春,他被安排到鄉政府管灶,每月四十塊錢工資,三個月試用期滿,工資轉為五十八趙曉華每月從鄉政府領取四十六元生活費。

一家六口人,都搬到鄉政府的院子裡,和那些國家幹部住到一塊了。

一天黃昏,我看見趙曉華抱著孩子,站在鄉政府院子外邊的一個綠色草坡上,對著不遠處那條夕陽塗染的小河痴痴地發呆。我向她走過去。

我以為她注視那條小河。河水很淺,露出白色的石頭,浪花就在石頭間跳來跳去,象一簇簇耀眼的星星在閃爍。待我走近,見她什麼也沒有注視,眼裡是一種茫然空洞的神情。孩子在她懷裡把頭扭來扭去,用小手揪扯她的衣襟。看見我,小傢伙笑了笑。

她毫不理會我走到她的身邊,依然呆呆地站著。我想找話和她聊聊:

"你在看什麼?"

沒有回答。

"孩子多大了?"

沒有回答。

"老抱著不累嗎?"

還是沒有回答。

看來要和她聊一聊是不可能的。但我禁不住仍然問下去。

"聽說你唱歌不錯,過去大家都喜歡聽你唱歌,你還能回想起來嗎?"

這次她把臉轉向我,緩慢地瞥了我一眼,接著把臉慢慢地轉過去,神情麻木如舊。

我極想試一試。

我小聲地唱起那首《從北京到延安》。在Y縣,我讓幾個知青給我唱過這首歌,我已經學會了她曾經那麼傷情地歌唱過它,即是病後,在那個雨後高原的黃昏,也還放聲唱過一次。這是一首她忘不了的歌。也許她會有點什麼反應。

沒有。

但我又細心地觀察時,發現她似乎在認真地聽,心裡似乎略有所動。這是很難覺察的,但我相信我的判斷。我決定繼續試下去。

又唱了幾首過去時代她可能唱過的歌。我越發相信她在專注地聆聽。她的臉上有種平和安詳的神情,與平素的呆痴板滯是不同的。當我剛剛唱起"讓我們盪起雙槳,小船兒推開波浪",她神奇地開口說話了:"《小船》。"

讓我們盪起雙槳

我趕緊點頭。她報出了這首歌的名字。

然而她並沒有看我。她凝然不動,依舊望著前方不遠的小河,孩子在她懷裡拱來拱去,拱了一陣之後,抬起頭來,小眼睛定定地看著母親的臉。

我重新唱下去。

讓我們盪起雙槳;

小船兒推開波浪……

她在聽。她唱過這首歌。好多在五十年代度過童年時光的人,都唱過這首歌。它能勾起人們多少充滿詩意的回想啊!

哦,童年!童年!每個人都有自己難忘的童年。她的童年生活一定是甜美的。北海蕩舟,草地上遊戲,牽著媽媽的手去逛動物園,排著隊伍、唱著歌兒,和老師同學一起郊遊…

也許這是童年生活里平平常常的片斷,然而對於成年人來說,這些片斷會變成多麼美好的記憶啊!

她想起什麼來了嗎?她的童年,她的過去,在她腦海里是否存在?

小船兒輕輕,

飄蕩在水中,

迎面吹來了涼爽的風

……

她一直在靜靜地聽。

夕陽漸漸被西邊的山頭遮掩,晚霞在山頂燃燒。風輕輕地吹,是涼爽的風。可我心頭有一股熱辣辣的風掠過。

不遠處的一片菜地里,一個男孩在追逐一隻小豬。小豬和他兜圈子,怎麼也從菜地里趕不出去。夕陽的餘輝勾勒出小孩身體的輪廓,裸露的小光腿很快地跑動著。小孩嘴裡發出一種奇怪的呼喊,不時貓下腰,從地上揀起土塊向小豬擲去。

我認出這是趙曉華的大兒子明望。這時從鄉政府院子旁的斜坡上,傳來李三性的喊聲,他叮囑明望把小豬趕出菜地就行了,不要打人家的豬。他提著一隻桶,叮囑完一顛一顛地走了。鐵桶在他身體的一側閃爍著黯淡的微光。

我收回目光,又望著眼前的趙曉華。

我為她祈禱。

責任編輯: 李廣松  來源:《世紀講堂》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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