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農民造反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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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六六年冬天的一個早晨,我還在睡夢中,被尖銳的「嘟嘟嘟」的哨子吵醒。只聽見生產隊吳隊長一邊吹哨,一邊喊叫:「全體社員到公社拖拉機站集中,到上海造反!有工分的。」我心底一陣興奮,趕緊穿衣起床,匆匆喝了幾口麥片粥,奔出門外,約了連興等夥伴,趕往拖拉機站。

天氣很冷,屋頂上、地上、稻草柴垛、一片銀霜。路上不見行人,偶爾從遠處村莊傳來幾聲雞叫。

林寶媽媽從門縫裡伸出頭來詢問:「你們做啥去?」「造反!上海造反,記工分的,快去!」「造反?」「與你講不清,去了再說。」林寶媽滿臉迷惑的樣子。

時間還早,拖拉機站只有幾個值班的,七點以後,陸續來了不少農民。

大家高聲地互相招呼,拖拉機站開始熱鬧起來,幾個年輕人圍著圈,在場地中央高談闊論「王洪文現在不得了,工總司厲害!」「聽說市委現在被砸爛了!」「清華大學井岡山兵團那個姓蒯的到上海來了!」

人人都在熱烈地討論國家大事,唯恐落後,偶爾也冒出一句「看你一副垂頭喪氣的樣子,昨晚肯定跟你老婆太那個了!」於是開始說下流話,引起陣陣鬨笑。

幾個老頭縮在牆腳邊,破舊的棉襖中間束根繩子,這樣感覺暖和些。他們大多抽著勞動牌香菸,一聲不吭。

姑娘們則對「絞花棒」式樣的絨線衫織法感興趣,相互翻看衣裳,品頭論足。

空氣中彌散著劣等菸草味,過會兒,有個公社來的頭頭模樣的青年咳嗽了幾聲,爬到一輛拖拉機車廂上揮揮手,情緒激動地說:「革命的同志們!今天,我們上海農民造反總司令部寶山分部楊行支部組織大家到上海造反,造資本主義當權派的反,造修正主義的反,這個反我們造定了,讓我們緊跟毛主席的革命路線,把文化大革命進行到底!讓我們高呼:革命無罪!造反有理!向一切不合理的制度開火!毛主席萬歲!萬歲!萬萬歲!」車廂下的男男女女情緒高昂,揮舞著紅本子,跟著頭頭高喊口號,大家忘記了寒冷。頭頭頓了頓又說:「到上海造反,有吃的,有住的,大家放心好了,現在去領造反隊袖章,凡是四類分子一律不准參加造反。」於是大家爭先恐後的去搶袖章,有了這「造反隊」字樣的紅袖章,就好象有了一切似的。

我拼命擠進人群,好不容易也搶了一個,往手臂上一套,發現袖章上油漆字跡還未乾,一定是昨天晚上匆匆趕出來的。戴上袖章後,我似乎產生了「國家興亡,匹夫有責」的豪邁感覺。

此時,我穿一套舊軍大衣,稍長了點,那是在警局做事的叔叔送給我的,戴一頂不知從哪兒弄來的軍帽,上面還綴著紅五星,胸口佩著一枚用兩包香菸換來的毛主席紀念章,這在當時,算是最時髦的裝束了。

我興奮地爬上第一輛拖拉機,車頭裡已擠滿了人,我只好坐在敞蓬的後車廂,車廂後面綁了幾面紅旗,上面寫著「革命無罪,造反有理」等口號。

幾輛塞滿男女老少造反派的拖拉機,突突地冒著黑煙,向市區開去。

進入市區後,我們開始往車後拋傳單:

緊跟毛主席在大風大浪中奮勇前進!

割資本主義的尾巴,將集體的人民公社改為國營農場!

堅決要求提高薄荷油的收購價格!

揪出黨內走資本主義道路的當權派!

堅決要求兌現飼養母豬的獎勵政策!

當初我就覺得這些又想革命,又想實惠的口號似乎不太對頭,與我數月前在世界革命的中心――北京串聯時所了解的革命大方向不一樣,儘管如此,我還是很快地將手中的傳單全拋完了。

大家都很開心,車上有個老阿婆興奮地說:過去在家裡一直受老頭子的氣,這一次可出氣了,我也造反了,飯也不燒了!

拖拉機在市中心南京路上向外灘馳去,警察似乎也不管,幾個小青年從弄堂里竄出來,油腔滑調的高喊:「大家來看啊,阿鄉造反派來了!阿鄉轎車來了!」上海人喜歡稱拖拉機為「阿鄉轎車」。

我們坐在車上得意地仰望著兩旁的高樓大廈,無視車後的上海人,昔日那種鄉下人三等公民的意識已蕩然無存。心裡只是想:我們也是造反派,我們今天來了!投身到這轟轟烈烈的革命運動中來了!

拖拉機在外灘中山東路停住,頭頭讓我們下車休息,等聯繫好住宿再說。我們這些與周邊人服飾、神態顯然不同的造反派坐在馬路旁,東張張、西望望,經過的上海人對我們指指點點,流露出嘲笑的目光。

等了老半天,頭頭終於出現,他領著一大群穿著土裡土氣的老鄉,進入了那幢昔日的滙豐銀行,文革前的市政府,現在的造反派占領的革命大廈,真有點天翻地覆慨而慷了!門口非常擁擠,進進出出的人似乎都是穿黑棉衣說捲舌音普通話的北方佬,他們把革命的火種帶到南方來了!

我們幾乎所有的人一生中從未進過如此富麗堂皇的大廈,繞著一圈又一圈的樓梯,長長的走廊如同迷宮,阿秋媽媽一屁股坐在樓梯上說:「喔喲!我頭也暈了,走不動了!」,那豪華的拱頂,連見過市面,跑過碼頭的陳牛皮也呆住了,他望著屋頂,一句話也說不出來。那精雕細琢的立柱,似乎過去只有在外國電影裡才見到過。

進入房間,地板上過蠟,油光打滑,莊家宅的阿根一進門就撲通摔一跤,他一邊喔喲喔喲叫喚著,一邊摸摸地板說:「走這地板最好穿雙草鞋。」房間裡有暖氣,十分愜意,我把棉大衣脫了,拉過一把椅子,讓連興坐在椅子上,我拖著椅子,在打過蠟的地板上滑來滑去,大家開心極了。

到了晚上,住在另一層的永珍、阿妹、阿興過來串門聊天,在鄉下,我們也是這樣的。

夜深了,海關大樓的鐘聲,黃浦江上的氣笛聲,攪得我們一夜未睡好。

造反的第二天,頭帶著我們幾個年輕人,開著拖拉機,來到華山路附近的一家麵包廠,只見頭拿著一張什麼人簽過的批條,與廠里的頭說了幾句,於是我們直接到車間裡,從一排排的鐵架子上,將麵包往麻袋裡倒,裝滿了一車廂後,坐在馬路旁的人行道上,我一連吃了三個雞蛋麵包,第一次品嘗剛出爐的麵包,真香啊!

當晚,我自恃在上海住過的老資格,帶領一群夥伴去找「大世界」,其實「大世界」已經關門停業,我們在鄉下哪能知道?我們順著南京路往西走,馬路兩旁大字報鋪天蓋地,「打倒黨內最大的資本主義道路當權派劉少奇」的巨幅標語從十幾層樓上掛下來,觸目驚心,數不清的「造反司令部」、「革命委員會」、「戰鬥隊」的旗幟伸出高樓的窗口,在寒風中飄揚,黑暗中時不時地從天空飄下紅紅綠綠的傳單,紛紛揚揚,使人想起「戰上海」電影中,共產黨地下組織在南京路上突然撒出一大把傳單,令人激昂萬分。

我一邊走,一邊仰著脖子觀望這激動人心的場面,突然,腳下似乎踏翻了什麼,一個男子粗暴地大吼:眼睛瞎了!你要吃生活是伐!我趕緊往小弄堂逃去,奔了好久,才放下心來。

由於迷了路,當晚,我找了很久才回到外灘住地。進入房間,我把路上撿來的傳單和隔壁房間不知什麼造反隊留下的「宣言」、「嚴正聲明」,還有一大迭「我的檢查」,統統拿到窗台上,打開窗戶,用力往外一撒,傳單隨風飄揚,馬路上人們抬頭仰望,當傳單落地時,路人爭相搶奪,亂成一團,汽車喇叭聲齊鳴,我看著這一形景,真的開心極了。

造反的第三天,算是正式行動,頭吩咐我們在外灘排隊集中,不要忘了帶袖章,每人還發了一面有革命標語的小旗子。

約九點多鐘,隊伍總算出發了。我們沿著南京路往西走,起先三、五人一排,後來變成了六、七人,最後隊伍塞滿了南京路,隊伍走走停停,有人不斷地振臂高呼,口號聲此起彼伏,兩側的樓上高音喇叭播放著毛主席語錄歌:革命不是請客吃飯,不是做文章,不是繪畫繡花,不能那樣溫良恭謙讓,革命是暴動,是一個階級推翻另一個階級的暴力的行動。

行至西藏路,整條南京路都是遊行的隊伍,首尾不能相顧,各種組織的旗幟飄揚,口號聲、歌聲震天響,氣氛十分熱烈,場面頗為壯觀,每一個參加的人都會激動,連那些從未出過遠門的鄉下老頭、老太也異常興奮,似乎自己在從事一項前所未有的偉大事業。

隊伍走得很慢,當我們走到靜安寺,已是下午一點多,肚子餓得咕咕叫。

走到舊市委附近,有人振臂高呼:「打倒曹荻秋!打倒陳丕顯!」也許沒聽清楚,也許不知道曹、陳究竟是誰,隊伍里幾個青年大喊:「打倒曹小弟!打倒陳牛皮!」曹小弟、陳牛皮是村裡的社員,比較出名,念起來較順口,於是隊伍里爆發出陣陣笑聲。

走到淮海路,有許多人悄悄溜了,隊伍稀稀拉拉,口號聲也變得有氣無力。

送麵包的終於來了,阿發一邊舉著旗子,一邊嘀咕著:「說好發四個麵包,怎麼才發二個呢?」此刻遊行隊伍已經渙散,領頭的也不知去向,激動的口號已經喊過了,麵包也吃完了,不知還讓我們幹什麼?

此時,惠芳阿嫂鬱郁地說:「這兩天我女兒不知怎樣了?我想今天回鄉下去,實在放心不下。」說著就扔下旗子溜了。

造反的第四天,我們在窗口架了一個高音喇叭,對著外灘廣播「農民宣言書」,但很快被周圍紅衛兵組織的幾十個大喇叭的廣播聲淹沒了。我們則呆在房間裡無事可做,在地板上滑來滑去的遊戲已覺得無聊,房間裡的傳單全撒完了,雖然晚上睡覺有暖氣,但大部分隊員都感冒了,在鄉下很少感冒。福根最擔心上頭來向我們收麵包的糧票、鈔票,紅興阿哥怎麼安慰,他也不信:世界上哪有這等好事呢?造反就能夠白吃白住嗎?

抽水馬桶常常堵塞,清潔管理員也找不到,聽說都到北京告狀去了。為何告狀,誰也說不清.鄉下來的造反隊員越來越少,我可不想回鄉下,父親參加什麼「支農職工造反派」,也在市區里,經常來看我,哥哥此時正在步行串聯到北京的路途中,家裡只有母親和妹妹了。再說,我們的革命行動還沒有什麼結果呢。

但好景不長,過了一星期,接到上面通知說:「要抓革命,促生產,就地鬧革命」,什麼「最新指示」。反正,我們得全部回家。

回鄉下的路上,拖拉機開出市區,郊外寒風剌骨,我坐在拖拉機車廂一角,緊縮著脖子,數十天熱哄哄的感覺,一下了全消失了,我數了數舊書包中十來個又冷又硬的麵包,心想,這便是我進城造反的全部收穫了。

坐在旁邊的阿秋媽媽,望著遠處的田野,自言自語地說:「唉,家裡的棉花還沒摘完呢。」

責任編輯: 李廣松  來源:民間歷史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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