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造反的「奉旨」、「請旨」、「探旨」與「假旨」

—造反派,真的反了嗎?

作者:

四人幫

50年後檢討文革,不難發現一「異象」——群眾性「造反」一開始都要求「被造反者」承認其正當,遭拒絕,方有遊行、絕食、乃至臥軌,最後列隊進京,請求「聖旨恩准」。如此「造反」,與漢語本義相去甚遠,確實「史無前例」。或如毛澤東所問:「造反派,真的反了嗎?」

李遜囑我為其新著作序,我即從此處說起。

奉旨造反的開始

曾獲毛澤東高度評價的「上海工總司」,是從「奉旨造反」開始。

王洪文現已去世,人們只記得他是「上海工總司」發起人,文革後下獄,罪名為「造反起家」。查1966年6月12日王洪文第一份大字報,即文革「起家」第一步,是批判廠黨委不抓階級鬥爭,執行修正主義路線,群眾意見當耳邊風。可見他並不是「造反」,而是「緊跟」1962年以後毛澤東突然拔高「階級鬥爭」,切合王當年本身是保衛科幹部這一紅色身份。「工總司」另一領袖王秀珍也是以同一罪名「造反起家」下獄,但她參加文革時的身份並不是工人,屬幹部編制,是「技術員」、「勞動模範」,與王洪文類似,政治身份很「紅」。查1966年王秀珍第一份大字報,也與王洪文類似,只是更具體:「廠黨委對資方人員階級鬥爭抓得不力」。他們都不是「造反起家」,而是與基層官員以及此後進駐的工作隊「比左」——比後者更「積極」,在政治光譜上屬更「左」一列。只是這樣的「更左」不為基層黨委、工作組「承認」,在單位內受壓制,卻受到毛澤東在北京不斷接見紅衛兵的激勵,才一步步走向社會,成立跨廠、跨行業群眾組織——「上海工人革命造反總司令部」。

成立這一組織之創議,也不是來自毛澤東激賞的「工人階級偉大首創」,而是來自復旦大學「炮司」學生,以及南下串聯的北京大學生包炮等人的提議。後者向工人披露「小道」消息:「造反」乃「聖上」旨意,是毛氏「文革」突破劉氏「四清」的新方向,這才消除這批人在那一年代必然會發生的安全疑慮。當包炮提出可組建「跨廠」、「跨行業」的「造反」組織時,在場者又有猶豫,擔心這「造反」二字會被人揪住,質問「你們造誰的反」?此時黃金海提議:在「造反」這一名詞前加「革命」二字,才讓眾人放心。王洪文再附議,加一個「總」字,即「工總司」這一簡稱之由來。

40年後,曾任王洪文理論輔導員並因此下獄六年的蕭木先生反思文革,曾這樣回訪黃金海:

蕭問:為何要在「造反」這一名稱前要冠以「革命」二字,不知道這是語病嗎?

黃答:「只提『造反』,會把許多人嚇退的,加上『革命』二字好得多。要知道在當時,『革命』是很吃香的呀。」

蕭木是從漢語本義發問,此前「革命」已屬「造反」,再加「革命」,豈非「造反」之「造反」?黃金海答問,是回到60年代歷史氛圍,「造反」是「吃香」,「革命」是保險,既要趨時,又要避禍,這是那一年代「政治正確」的時尚。王洪文被推舉為這一組織的「總司令」,也不在於他有多少領袖魅力,而在於他是共產黨員、復員軍人、保衛科幹部,當時能將這三重「革命符號」集於一身者,無出其右。連王的一口「京腔」而非「滬語」,在那一年代的上海工人日常生活中本為弱項,但在此時也翻為強項:那一年代「突出政治」,來自北京的「政治正確」占據制高點,外省口音即使在當地,一登台即呈「短板」,知難而退。張春橋此後赴安亭談判,憑他多年官場歷練,肯定能看出王氏「京腔」字正腔圓,要比其它工人更能代表「工人階級」,而正面談判對手潘國平操一口上海腔普通話,雖能言善辯,卻改不了底層工人之俚俗草莽,有待「提高」。此後張有意抬王抑潘,將前者培養為「工人階級先進代表」,這才有王洪文後來居上,被毛澤東火速培養為接班人,卻又始亂終棄的故事。

嚇退與吃香

毛澤東在文革後期批《水滸》,說「這支農民起義隊伍的領袖不好」,「宋江投降了,就去打方臘」,語義含混,不知所指。如果也包含對文革造反隊伍的怨恨,那也怨不得別人,這正是他手創17年專制統治形成的社會化惡果。確實是「領袖不好」,才形成黃金海所言的普遍心理——「嚇退」與「吃香」,既有消極恐懼,更有積極趨奉。如此「造反」,「這支隊伍」在「上山」之前即已「招安」,此後「打方臘」,勢所必然。由此才發生本文開頭所述那一「異象」——漢民族素有兩千年「造反」傳統,卻從未見「造反者」先請求「被造反者」「批准」,如此「造反」與漢語本義相距甚遠,甚至相反,卻在1966年下半年堂而皇之發生了。

11月8日「工總司」籌備成立,首先要求市長曹荻秋到會,「承認」他們為「革命組織」。後者很快看出其軟肋,即向市屬各機關嚴令「三不」:「不參加,不承認,不支持」,並稱這些工人是「社會渣滓」。「三不」令下,眾人惶恐,即有動搖與逃散。此時,那個北京大學生包炮向工人作第二次鼓動:一不做二不休,赴京請願,「請毛主席批准」,請得「大旨」壓「小旨」,才能避免「秋後算帳」。

1966年11月10日凌晨,「工總司」萬人隊伍沖向火車站,一千多人強行登車北上。他們之所以看中這列編號626次的列車,是因為它的終點站是北京,是「毛主席他老人家住的地方」。「奉旨造反」不獲「承認」,一躍為「請旨造反」,震驚中外的安亭事件,就是在這樣的「造反」邏輯中發生的。

這是一群向地方政府說「不」,卻向皇恩屈膝稱「諾」的「請旨者」,他們困頓在那個四級小站,淒風苦雨,饑寒交迫,理應同情。張春橋奉令去談判,站在卡車上推開雨傘,忍受風雨以及工人的叫罵,亦屬難得。但是,安亭工人的這一「先進覺悟」並沒有超過1905年1月9日的彼得堡工人,後者也是舉著沙皇聖像——稱其為「小爸爸」,走向皇宮請願。安亭道上「爹親娘親不如毛主席親」,與六十年前彼得堡「小爸爸」可謂同義反覆。即使與中國本土工運比,安亭工人也落於歷史起點之後:1923年「二七」工人大罷工,鐵路工人林祥謙尚敢提出「為自由而戰,為人權而戰!」此後四十三年,在毛澤東手創體制下,黃金海、王洪文不敢言「自由」、「人權」,只能在「造反」之前冠以「革命」二字,即使再加一個「總」字,那也與「造反」本意相去甚遠,歷史倒退了多少年?

另一被毛澤東激賞的文革標誌性事件,所謂上海市委寫作班「造反」,更是一場被誇大的神話。這些人在黨政機關中生活多年,正統奴性比王洪文、黃金海們深厚,如果說工人是從「奉旨造反」走向「請旨造反」,這些人則是「探旨造反」,一步三探,探得「聖旨」方「造反」。

寫作班緣起復旦歷史系幾位中、青年左翼教師,初名「羅思鼎」,似有古意,其實是諧音「螺絲釘」,也是在「緊跟」當年之「吃香」。1964年中共華東局、上海市委將其納入麾下,撥「丁香花園」供其內部辦公,對外署名「丁學雷」。「丁」即丁香花園,前清大臣李鴻章家族秘蓄小妾之私園;「學雷」,即當時的紅色時尚「學習雷鋒好榜樣」。「丁香花園學雷鋒」,豈非滑稽?而當時的授、受雙方卻渾然不知。「為革命而寫歷史」,本身即生活在歷史的嘲諷中。

1965年毛澤東在上海私下策動文革,朱永嘉以史家身份為姚文元提供批吳晗《海瑞罷官》明史數據,自第八稿起,直接參與此文修改。1965年11月上旬,兩人參加有上海市委第一書記陳丕顯、市長曹荻秋、文教書記張春橋等參與的定稿會議。文革「造反」後,這一班人對內改稱寫作組,學科從史學擴及文學、哲學乃至自然科學,成上海地區輿論總管,聽命於張春橋、姚文元。文革十年上海之所以不成立宣傳部,原因之一就在於這個班子已行使宣傳部職能,學科「齊全」,足夠使用。林彪事件後,這個班子為毛澤東提供專項服務,注釋古籍大字本,密印專送。個別人從事與學者形象不相稱的特殊任務:在不服張、姚文革新秩序的中學生里安插臥底,密寫情報,則又超過了宣傳部職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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