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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暉:以日為師 中國人也曾想搞軍國主義

—《中國思想史》第三十集

作者:

主講人:秦暉(清華大學歷史系教授)2016-01-30

第一節日本軍國主義興起

日本在明治以後,當然有向自由民主制度發展的一些可能性,尤其是在明治以後的大正天皇時期,日本應該說是議會的權力和民主制度都是有所上升的,這個時期一般叫作"大正民主",但是大正民主為期很短,只有幾十年,很快就又逆轉了。

到了昭和時期,在軍部專權和北一輝的皇道社會主義的推動下,日本一個是走向軍國主義的強化,那些軍人根本就對憲政不感興趣;

另外一個就是當時日本有一些原來是左派後來變成極右派的人,比如日本那個時候流行社會主義,日本式的社會主義叫作皇道社會主義,就是強調兵農結合、軍民一體去反對所謂的財閥。

(日本當時對國民進行軍國主義教育)

按照這些人的說法,日本當時有錢的、資產階級是所謂的財閥,被認為是鼓吹自由民主、那種所謂西方來的不健康的東西,他們對此很反感。

那麼對於日本傳統的貴族,他們也很反感。他們認為這些人就是諸侯,妨礙天皇權力的上升。

那麼天皇權力要強化,靠誰呢?靠農民。他們認為,農民下層是最擁護天皇的,貴族不可靠,因為要跟天皇分庭抗禮,財閥也不行,財閥有錢了就不把天皇放在眼裡。

因此,天皇應該和最底層的老百姓結合起來,而最底層老百姓的代表就是日本的軍隊,因為日本軍隊是當時唯一的下層窮人比較容易上升的渠道。

因此,日本的那些軍隊,尤其是那些比較極端的軍人,是既看不起貴族也看不起財閥,但是他們狂熱地忠於天皇,說要搞所謂的社會主義,說日本的腐敗都是財閥和貴族造成的。

那麼這種兵農一體、效忠天皇勢力的成長,最終就使得短暫的大正民主成為一個小插曲,而這個由明治到昭和的主流,也使得日本走上了軍部擴張、天皇獨斷,以舉國體制窮兵黷武,製造虎狼之師的軍國主義道路。

第二節中國人也曾想搞軍國主義

"軍國"和"軍國主義"這一類的詞,在抗日時期的中國成了嚴重的貶義詞,可是在清末民初,"軍國"和"軍國主義"這個詞在傳入中國的時候是褒義詞,而且是帶有很濃的褒義的,是大家都想學的。

日本的軍國主義其實是學的德國,用"軍國主義"來形容類似於俾斯麥那樣的主張,也是日本人的發明,然後再傳到中國。

傳到中國以後,很多人就認為"軍國主義"是我們發展的方向。

(嚴復、汪精衛和章太炎)

在英國留學的嚴復是最早把軍國主義當作中國發展方向的。他當時提出,中國歷史的發展就是要從宗法社會變成軍國主義。

而這個變革按照他的說法,如果你要強調族,那你免不了就要帶出所謂的血緣關係,所以他說我們現在不能講這些,不能講血緣,不能分滿漢,我們就是要建立一個軍國,就是把秦始皇的道路繼續再走徹底。

他的這個說法當時受到幾個留日學生的批評,這幾個人就是戊戌以後成為大人物的汪精衛、胡漢民和章太炎。

這三個人有一個共同特點就是留日。這三個人就反駁嚴復,反駁什麼呢?他們說,如果我們不把滿洲人給幹掉,那中國就沒有希望走軍國的道路,這實際上是把反滿當作建立軍國的一個條件。

因此我們可以看到,這個時候雖然有這樣的爭論,但是無論是嚴復還是反駁他的這三個人,其實都是主張軍國主義的。

第三節軍國主義是想把人變成國家工具

搞軍國主義要有一個條件,什麼條件呢?就是嚴復講的,"言軍國主義,期人人之力"。

如果你要搞軍國主義,那你就要把中國的每一個人都變成獨立的人。

什麼叫成為獨立的人呢?日本原來是一個封建社會,日本的武士有點類似於西歐中世紀的騎士,他們都是有主人的,或者說他們當時都是藩主的家臣,這有點像中國在西周、春秋時代的狀況。

他說如果是這樣,這個軍國就建立不起來,因為每個人都是爹的人、媽的人,藩主的人,宗族的人,那誰是國家用得著的人呢?其實就是韓非的那個說法。

因此我們就要讓他們自立,要讓他們自由。這個所謂的自立、所謂的自由,其實本來應該說是自由主義的追求,也正是因為這樣,日本就興起了自由主義。

但是這種自由主義是一種獨特的自由主義,為什麼說是獨特了呢?

那就是因為當時在日本興起的個人解放,實際強調的是個人對於家庭、家族、鄉里、采邑、藩主等依附性的親緣社會、熟人社會,但絕不是對民族、國家、人民等等所謂大共同體的獨立,甚至把個人從家庭、家族、宗藩中解放出來,就是為了讓他們能夠成為國家或者天皇偉大事業的工具。

明治時代推崇的個人自由,只是說你可以不聽爹的,可以不聽媽的,可以不聽你原來的主人的,但是你必須聽天皇的,你對國家是沒有什麼自由可言的。

(日本軍國主義士兵)

明治時期,日本的確是社會風氣很開放的。

所謂的婚姻自主、個性解放,女性自由甚至所謂的性解放都給當時在日本留學的中國人很深的印象。

那種開放實際上就是要教人從父母的人變成天皇的人,而並不是成為真正獨立的人。那種傾向搞到極端的時候,就是我們看到日本在二戰期間的狀態。

養兒不盡孝去當神風隊,養女不事夫去做慰安婦,子女可以不從父母、不守婦道,私奔苟合不以為意,但是國家一有令、天皇一有號召,你就必須為國獻身。日本式的個人主義就這樣與軍國主義成了二位一體的怪胎。

當然福澤諭吉作為一個啟蒙思想家,他不會直接鼓吹這種要婦女為國獻身的邪惡制度。

但是這種日本特色的啟蒙邏輯如果貫徹到底,似乎好像就得這樣,因為它要求所有的人擺脫一切,全心地聽國家的,國家要你怎麼樣就怎麼樣,等於是你從別的一切那裡解放出來了,但是你就成了國家的最徹底的工具了。

第四節日本式自由主義反儒不反法

到了明治維新,日本式的自由主義達到了高潮。日本啟蒙思想的最大代表福澤諭吉,他一方面鼓吹子女要獨立於父母,家臣要獨立於藩主,個人要獨立於群體,而且講得很極端,"一身獨立,一家獨立,天下國家亦獨立",獨立即自己支配自己的身體,"無依賴他人之心",獨立自尊的根本意義恰恰在於主張個人的自主性。這都是福澤諭吉的語錄。

但是福澤諭吉在另一方面又宣傳無條件地忠於天皇,為此專門還批評儒家,說儒家妨礙忠君。

這一點其實在他之前,他的老師吉田松陰就已經講過。

吉田松陰說,我們將要建立一個"一君億兆臣民",就是大家都忠於一個皇帝,我們要批判孔子,因為孔子不忠君。

那麼福澤諭吉也是延續這個說法,他說中國之所以搞不好,就是因為中國的文化人深受儒犬主義的教養。

他說,中國的這些士大夫,皇上下一道命令,他老是要想想是不是符合孔孟之道。他說,這就不行,老對皇上的意志評頭品足,那怎麼能行呢?中國士大夫由於受到儒家的影響,頭腦比較複雜,"難於惟君主之命是從"。

他說,我們日本的武家那就很好,大多無知不懂學問,"只以武士道精神而重報國之大義",一聽說是國家的利益,他們就會義無反顧地去做,就像"水之趨下"一般的自然。

他說,我們日本的這些人不是儒家,不會考慮什麼道統、什麼微言大義這些東西,就是一切行動聽指揮,而且只聽皇上的指揮,皇上指到哪兒就打到哪兒,所以我們要把儒家的那一套都給消除。

(日本武士)

這樣一來,他就會把儒家作為主要的敵人,歐美的自由主義或許不會這樣,因為歐美的自由主義是既反對小共同體本位,也反對大共同體本位,所以不會認為法家要比儒家更好。

但是日本的自由主義就不是這樣,日本的自由主義,它是不會反對法家的,那它當然就會把儒家作為最主要的敵人。

第五節日本人想擺脫劣根性追隨法家

隨著軍國主義在福澤諭吉身後的繼續發展,強大起來的日本逐漸逐漸就從學習西方變成了對抗西方。

儘管他們已經不再講"脫亞入歐"了,"脫儒入法"他們仍然是講的,而且他們在"脫儒入法"的形勢下,也仍然在進行所謂的日本傳統的批判。

這個批判在一些軍國主義狂人中發展得很極端,就是所謂的反傳統,認為日本過去受儒家的影響變得懦弱,變得甘於所謂的島國意識,說日本以前那些人受儒家的影響不求上進,窩囊在一個島國裡頭,只知道孝敬爹媽,那個很糟糕,這種劣根性我們一定要擺脫。

那麼擺脫劣根性依靠什麼資源?第一,他們那個時候既反儒也反西,那麼他們崇奉的,第一當然是被日本認為國粹的神道。

但是第二,他們仍然佩服中國的法家,認為中國的法家代表了一種所謂的大陸精神。

什麼叫大陸精神?就是稱霸大陸的精神,不甘於在一個島上的精神。他們說這個東西可以治療日本的島國病。

因此我們就看到,明治以後日本走向軍國主義幾乎是"脫儒入法"的一種邏輯延伸。

(浮世繪:日本軍國主義)

當時日本有一個很極端的軍國主義學者,這個人叫佐藤清勝。這個人在1939年,出版了大部頭的一本書,叫作《大日本政治思想史》,這本書的一個特點就是極力貶低儒學對日本的影響。那麼這個時候已經不是歐風美雨的明治時代了,而是隨著大和魂、武士道的膨脹,以佐藤清勝為代表的這些軍國主義意識形態,已經是很敵視西方的,同時也很蔑視中國。

當然所謂蔑視中國,主要就是蔑視儒家。但是,耐人尋味地說,他仍然很崇拜韓非式的所謂"法治",同時也仍然對日本的傳統表示不以為然。

他認為,如果要擺脫這種傳統,那麼我們就得離開日本列島到大陸去,那他就是一個非常極端的侵略者。

他有一個非常突出的主張,就是日本要遷都,說日本要把首都首先遷到朝鮮,再遷到滿洲,然後下一步還要遷,他沒有說遷到哪裡,有人說就是要遷到北京或者南京,到了這個地方,日本人就能學會大陸精神了,如果還是窩在日本,那劣根性就老是解決不了,只有到了大陸,受到韓非這些人(薰染),他們才會有大陸精神。

佐藤清勝因為很討厭日本,所以在日本進行任何的建設,他都認為是不好的。修鐵路,他認為沒有必要;裝電線,他也認為沒有必要;疏浚運河,他也認為沒有必要。

為什麼呢?

因為這些東西搞了以後,日本人就住得更舒服了,就更不願意擺脫劣根性了,因此如果日本人要擺脫劣根性,乾脆在日本不要搞任何的建設,日本人要發展就到大陸去發展,只有在艱苦的條件下,日本人才可以擺脫自己的劣根性。

因此,這個人在既反西方又反儒家的同時,又是日本國民性的一個嚴厲批判者,但他唯獨對一件事情感興趣,就是中國法家的那一套暴力的東西。

像這樣的事兒,當然對中國是有很大的影響。

第六節學習日本不等於親日

一個國家對另外一個國家思想界的影響,其實我們應該把它和國家利益方面的滲透或者利用分隔起來。

其實向哪一個國家汲取思想之源,這和國家利益上侵略哪個國家不是一回事。就像19世紀中國和西方列強有反侵略的問題,但是也有很多人從西方那裡汲取了思想資源,汲取思想資源並不是為了西方的利益,而是為了中國的利益,包括學習日本也是這樣。

這些人受日本的影響是很顯然的,但是當然不能說他們在國家利益方面就是親日派,像魯迅這樣的人,受到日本的影響是很深的,但是你說他是不是受到日本政府的指使?這個好像沒有任何依據。

當然現在也有一些罵魯迅的人,有這樣的說法,我覺得也沒有什麼證據,

魯迅也好,章太炎等等也好,他們主張向日本學習,而且的確是受到日本思想很深的影響,但是他們本身在政治上和日本沒有什麼特殊的關係,這一點還是應該承認的。

(本集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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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 李廣松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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