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 > 史海鉤沉 > 正文

六·三~六·四慘案目擊記

作者:

不能相信,1989年那場轟轟烈烈的學生運動以及隨後而來的那場喪心病狂的軍事鎮壓,已經過去十五年了。(本文寫於2004年——編注)

隨著六月四日的迫近,我的心情也越來越不能平靜,眼前時時浮現出當年那聲勢浩大的示威遊行,耳畔仿佛又聽見那群情激奮的吶喊之聲。還有槍口、坦克下的犧牲者那死不瞑目的眼睛,好像在發出永遠的質問:熱血愛國,爭取民主,究竟何罪之有?長安街頭,開槍鎮壓,冤案何時能平?活著的人們呵,你們該做些什麼?

十五年前,我只是北京大學一名普通的研究生。在那場偉大的學生愛國民主運動中,憑著年輕人的一腔熱血和當時形勢的激發,我也曾走在千百萬學生遊行的隊伍中,也曾晝夜守在天安門廣場上,自始至終親身經歷了這一歷史事件。並且出於專業的敏感,我將自己的所見所聞,隨時隨地記載下來,為的是將來能夠不是靠模糊的記憶,而是用白紙黑字的親筆實錄來向他人講述這段歷史——至少是我所親歷的這一側面。

今天,為了紀念「六·四」十五周年,為了祭奠「六·四」事件中不幸犧牲的學生和北京市民,我將這份個人記錄的「六·四」筆記發表出來。為真實體現原貌,我對原文除標點符號和個別錯字外,未作任何其他改動,標題也是原來的。當然,因為眾所周知的原因,文中出現的同學朋友,均用化名,但文中所記錄的死者姓名是真實的,是從他們的學生證或身份證上直接抄錄的。

※※※※※

自從5月20日李鵬簽署戒嚴令之後,北京人心情就十分擔憂和緊張起來。

戒嚴令之後,從21日起軍隊從四面八方開往北京。但在進京各個路口,北大學生和北京市民圍困,有的是老太太往軍車前一躺堵住的。大家又宣傳又勸說又慰勞,以一切方式作士兵的工作。軍民間由對峙變得理解乃至最後聯歡。許多解放軍官兵向群眾保證決不向人民開槍。在八角村、豐臺、六里莊、呼家樓、公主墳、青龍橋、……到處出現這樣動人的情景。

戒嚴十多天,部隊晝夜被群眾攔阻,未得按原計劃戒嚴北京,有些開始後撤。大家漸漸鬆懈,以為終於使戒嚴計劃泡湯。北京街頭一切都恢復了正常,所有道路均暢通無阻,處處與往日無異。

但部隊的行動計劃就在人民的鬆懈情緒中悄悄進行著。

6月2日夜,大批軍人穿著老百姓的服裝進入北京,然後集結。又有一支軍隊一夜急行軍從通縣趕到北京城。市民和工人糾察隊、學生發現後,拼命攔截,仍不能止住他們向前推進。他們經過長途行軍,很是疲勞,不斷有當官的催促他們跟上。便衣軍人所持武器是匕首、棍棒、皮帶、菜刀。

6月3日

凌晨,一輛軍用吉普由西向東疾駛,至木樨地,突然衝上人行道,當場軋死三人,傷一人。被群眾攔住後,穿便衣的軍人冷冷道:「我是執行緊急公務,一切事故均不負責,你們找上頭說去。」後由兩名警察帶走。

(這一天,即3日,我從上午九點即到萬壽路的單位詢問工作事,至下午三點多回校。4點多在系門口碰到洪洋。我說,聽說軋死人了。他說,現在更嚴重了,軍方已經施放催淚彈了。)

從系裡出來去木樨地。廣播裡一位教師正在講述他目擊的場景。原來,早晨軋死人的消息傳到學校後,北大籌委會立即決定上街遊行,聲討這一罪行。隊伍12點出發,下午接近西單時,前邊有群眾退下來,均紅腫眼睛且流淚說,部隊已放毒瓦斯,他們已和部隊用磚頭交戰。北大隊伍走過時交戰已結束,滿地碎磚塊。後順利抵天安門廣場,未遇攔阻。

氣氛已是越來越緊張。各種消息不斷傳來,大家皆坐立不安,許多人都要去看個究竟。

晚飯後我洗了澡,然後同小雪一道去天安門。當時是七點多鐘,正好有一支「北大敢死隊」(約四、五人)打著一面旗幟,帶著電喇叭出發。我倆就跟在他們後邊騎車前往。沿途不斷有群眾向這支小隊伍鼓掌喝彩。到人大,人山人海。我和小雪就從旁邊的路上好不容易穿過。往天安門方向去的人很多,也有坐在大卡車上去的一批批人。到木樨地時,見到有砸壞的兩輛軍車,裡邊和車頂上陳列著匕首、壓縮餅乾等。我們還看了被圈起來的出事現場。

我們到廣場時約九點多鐘。先看「民主之神像」。塑像周圍整齊地排列著香港捐贈的各種色彩的小帳篷。紀念碑北側則橫豎成序地排列著三十多架黃帆布大帳篷。來自全國各地的大學生們就在這些帳篷里或廣場上休息或走動。

高校自治聯合會的廣播響著,告訴大家今夜情況緊張,以前「打不還手,罵不還口」的口號變了,號召大家遇到軍警襲擊時可以抵抗。個人可就近找些木棍、竹竿等自衛武器。如無武器,軍警襲來時,可抓住其鋼盔,拼命往後拉,勒住其脖子,就會使其無法打人……云云。後來吾爾開希還講了話,說他剛從攔軍車的地方趕來,群眾熱情很高(後來因隔得太遠聽不清就不再聽了)。

紀念碑三層:侯德健、劉曉波等四人在絕食聲援學生。侯絕食48小時,其餘三位宣布絕食72小時。他們都是自6月2日下午開始絕食的。

在廣場上,巧遇清華熟人朱虎星。他煞有介事地帶著防毒面罩和望遠鏡。我們取笑了他一番。其實我和小雪也帶了口罩和望遠鏡在身上,以防不測。但心裡多少有點開玩笑的想法,並未認真感到會使用這些東西。

我們三人又在「民主之神」像周圍轉了一圈,用望遠鏡仔細瞧看塑像的前邊和後邊,評議哪部分塑的好,哪部分塑的粗糙等等。在這兒,「天安門民主大學」開學典禮正在進行。有教務長在講話(據說校長是嚴家其),還有宗教界人士講話。我們聽了一會兒後,就和朱虎星分手各自去找自己學校的營地。朱說他要和清華同學一起在天安門過這緊張的一夜。我和小雪來到廣場西北側掛有北大校旗的帳篷,在這裡看到幾十北大學生或坐或站或躺地呆在裡頭,並且還有我班的三位男生:余錦耀、洪洋、薛輝。一對年輕的工人夫婦自家燒了一大桶綠豆粥送來給同學們喝。他們說,今晚肯定要出事。在離天安門不遠的各路口,到處有軍車被群眾堵截。廣場上戒嚴指揮部在人民大會堂上架設的高音喇叭正一遍遍警告人們離開,晚上呆在家裡不要出來,等等。

我和小雪準備回校,當時約十一點左右。正與洪洋他們告別,互囑保重,一位同學急急奔來,對著帳篷里的同學大叫:「他們開槍了!快拿手電照我的手!」立時有手電從帳篷里射出,照在他的手上,只見滿手是血跡。大家立刻圍著這同學詢問。他說木樨地的軍車強行進入市區,上萬的群眾堵著他們。軍人開始放瓦斯,放槍。木樨地形勢很危急,需要加派一支「敢死隊」去增援。那些男同學們立即準備出發。我和小雪也急忙離開,去新華門取自行車。

我們取了自行車後往西騎行。人越來越多,不時傳來砰砰啪啪聲,也不知是不是放槍,心裡十分緊張。快要接近民族飯店時,已見人群攢動,騎不過去了。問人哪兒在衝突,人們說,就在眼前了。正說著,忽見一陣煙霧在前邊升騰而起,大家紛紛後退。接著一股刺鼻的氣味湧來,熏的人直要流眼淚。原來是放毒瓦斯了。我急忙對小雪說:「快把自行車放到馬路邊上去,看來是過不去了。」待我放好車後,一轉眼卻不見了小雪,急得大叫。找不著她,我就戴上眼鏡和口罩隨著人們往前跑,想要看個究竟。一放毒瓦斯大家又往後跑。這樣拉鋸了幾次之後,瓦斯忽然不放了。有人喊道:「他們的催淚彈用光了!」於是群眾吶喊著又往前沖。沖在頭裡的是北大技術物理系的一面紅旗。可是衝出二百米遠後,軍人又反撲過來,雙方開始用磚頭互擲。

我站在自行車上,聽到磚頭砸得路邊商店玻璃桌球直響,心裡直害怕。這時路中央的群眾已退到我東邊去了,只有馬路邊上還有許多人。我清楚地看見鎮暴警察頭戴鋼盔,手持齊腰長棍,肩挎衝鋒鎗,不斷撿磚頭向前邊和左右投擲。一些年輕人為躲避磚頭襲擊,踩著我的自行車跳上了約兩人高的房頂。我嚇得一叫,他們把我也拉上去了。房上的人把屋頂的磚頭扔在地上以作武器。過了一會兒,不知何故軍人又朝後撤,群眾又朝前衝去。我也下了房頂,推起自行車朝西去。走到民族飯店東側,向西沖的群眾已沖得很遠。我思忖著繼續朝西走肯定走不通,可是又不知怎麼才能回校。索性又把自行車停在這兒,自己躲在一個門洞裡,後來又走到聚集了許多人的民族飯店門口。

忽然,前邊的人又一次朝後湧來,只聽得遠處象炒豆子樣響起砰砰乓乓的槍聲。有人從前邊跑來大喊:「開槍了!開槍了!」人們紛紛問:「是不是橡皮子彈?」退下來的人憤怒地大叫:「前邊已打死幾十人,還說是橡皮子彈?」群眾頓時感到十分恐慌。正在這時,前邊抬下兩個被槍打傷的人,大家紛紛擁上去幫忙抬往民族飯店門裡。又有兩名軍人被圍打著過來,擁擠中看不真切,好像被人抬著,有學生護送。激怒的群眾卻潮水一般湧上去揍他。從裡邊擠出來的一學生說,恐怕要被打死了。這位學生因挨得近,身上沾了很多血。我們都心急如焚:這樣子軍人與群眾對峙、互打可怎麼得了。可是誰也無法阻止已處於狂怒中的群眾。

槍聲愈來愈近了。在馬路中間成千的群眾迅速後撤,躲進長安街兩邊的小巷中。一會兒,軍隊開來了。前邊是黑壓壓的幾百鎮暴警察,皆頭戴鋼盔,端著或挎著衝鋒鎗,手持黃色棍子。我們這沒有跑的學生和市民就站在民族飯店門口觀看。不一會兒,燈全黑了,只有飯店附近的路燈仍亮著。仗著飯店裡住外國人,估計不會朝這個方向開槍,我們這些人壯著膽子站在這兒。有人高喊:「殺人兇手!」立刻招來磚頭和朝天或地放射的子彈。子彈迸在水泥地上濺出綠色的火花。沒有人再敢喊,大家只是默不作聲地看著。

鎮暴警察過後,便是龐大的裝甲車、運兵車和長長的用帆布蒙上的車輛,共分四列向前推進。裝甲車周圍是實槍荷彈計程車兵,跟著裝甲車向前,猶如在戰場上一樣。有的人低聲咕噥:「老山前線挪到長安街上來了!」有兩輛裝甲車上掛著紅布橫幅:「熱愛青年學生!」「向首都人民致敬!」招來一陣低低的噓聲。這是宣傳車,喇叭里喊著:「你們趕快回家去!」群眾中有人喊:「你們快滾出北京吧!」立刻被周圍人制止,實在太危險了。

後來,我還跑到馬路邊的欄杆那兒,就近觀看。旁邊還有十幾人,大家均屏住呼吸,默不作聲。我旁邊有個女孩子看來和我不相上下,她和她的男朋友在一起。我們在那種危險的時刻彼此有一種患難與共的感覺。我們三人決定一起走以互相壯膽。她邀我住她家去。這時軍車和士兵已過了一個多小時,仍似無窮無盡。我們決定不再呆在這危險的區域,於是走進民族飯店東側的一個小巷子中。忽然聽得後邊一片聲喊:「讓開!讓開!」一看,只見一輛平板車疾駛而來,旁邊有人跟著跑,一片忙亂。車上躺著中彈群眾,有人幫其捂著傷口,急急而去。驚魂甫定,又是一片「讓開!讓開!」的喊聲,又有傷員通過。那位男朋友是醫學院學生,他說:「前邊有個郵電醫院,我們快去!也許能幫點忙。」穿了好多小巷子後,終於來到這所醫院。許多人圍在這裡,自動組成的學生糾察隊攔住眾人不讓進去,並拉出一條通道,供送傷員的人進入。

那位男朋友先進去了,小曾(即新結識的這位女友)隨後也想辦法進去了。我一個人留在外邊,幫著維持秩序。只見送傷員的墮胎不斷,急急忙忙一個,急急忙忙又一個,令人心懸到嗓子眼。傷員有的用救護車或其他汽車送來,有的用平板車或自行車送來,有的用椅子抬,有的則肩背人扶而來,平均每分鐘一個。醫院門前的水泥地上已汪了一灘血,很多人身上也都沾著鮮血。一個女學生哭著懇求糾察隊員讓她進去,說她男朋友背上中了一彈,被送到了這家醫院,被守門的糾察隊員拒絕。因為搶救傷員要緊,別人一律不准進。正在這時,一個穿白袍的醫生走出來,拉住我說:「同學你跟我來!」我吃了一驚,急忙跟他走進去了,糾察隊員未及阻擋。進去以後才發現原來他是小曾的男朋友,成了醫生助手,令我一時沒認出來。

在醫院裡,見到小曾,她說她已看了許多傷員,實在慘不忍睹。我問有沒有被打死的,她說單是一樓已有九個死亡者,就在走廊拐彎盡頭。我沒有聽她不讓我去的勸告,走到停屍體的地方。只見剛剛被打死的人都躺在地上,身上罩著白布。有一個攝影記者、兩位醫生及另外兩、三個人在旁,並悄悄議論著。記者說,他一定要讓他的攝影機記錄下這幕慘案,今後好讓世人目睹真相。

我請人揭開死者身上的白布,拿起屍體身上放著的身份證或記錄姓名等情況的紙片,一一抄錄下來:

劉建國,男,35歲,西城區橫二條50號。

富爾克,男,19歲,中央民族學院88級預科生。

吳國鋒,男,中國人民大學工經86級,學生證號:6070115。

顧麗芬,女,北京師範大學教育系86級。

劉忠,男,19歲,政法大學政治系,上海人。

段昌龍,男,清華化工系。

馬鳳友,男,工業企業部工人,1962年生,其子馬駿飛同死。

許瑞和,男,復員軍人。

另有一學生系北京農學院農經系學生。

還有10男1女身份不明(因隨身沒帶身份證)。

…………

每個看到這幕慘景的人莫不憤怒不能語,感到實在慘絕人寰。各個手術室、診療室都擁滿了傷員,醫生、護士們個個忙得團團轉。一位剛送到的傷員嘴唇中彈,上唇被掀成兩瓣,上牙全無。

我在三樓看到,因傷員太多,病房裡和走廊上都躺滿了。一位背部中彈的傷員坐在走廊的一把椅子上,兩名醫生就開始給他作取彈片、縫合手術。從他背上取出一顆彈頭,是五四式衝鋒鎗子彈。他拿在手裡觀看。應我要求,讓我也掂了掂,沉甸甸的。他說要永遠保留著作為紀念。

回到一樓,見那位在醫院門口痛不欲生的女學生已經獲准進來,並且找到了她的男朋友。她的男友背上中了一顆機槍子彈,很長,把他的背脊穿了兩個洞,有拇指粗細,血流如注。醫生止不住血,只好把針藥打在藥棉上,用手按住藥棉在傷口上堵血。男孩子疼得不斷發出撕心裂肺般的慘叫,女學生把臉貼在男孩子頭上安慰著他,早已哭不出淚水。我詢問了女學生,知道他倆都是清華大學學生,心裡更加難過。

一夜就在這樣憤怒、驚懼、憂傷的心境中渡過。醫院裡充滿了血腥味,我不得不走到院子裡去呼吸一口清新的空氣。我走到緊閉的鐵門口,站在一張桌子上向外望,只見隔路對過是西城區區委會大門。別人還告訴我,這所郵電醫院地處二龍路,附近還有國家教委和北京警局西城分局等單位。

槍聲響了一夜。護送傷員進來的人互相講述著各自的歷險記。一位三十多歲的男子說,與他站的很近的兩個人都被打死了。其中一位婦女腸子流了一地,當場斃命。他護送了兩名傷員入院,渾身是沾上的鮮血。

這家醫院不能做骨科方面的手術。許多傷員需要轉到積水潭醫院。他們被安置在長椅上或擔架上,兩人抬起,旁邊再有一人舉著吊水瓶,就這樣匆匆而去。醫生說,他們都免不了截肢。有人開了個黑色幽默玩笑:「這下,鄧朴方的部下可要增加不少人馬了!」

我和小曾互相留下了姓名地址。

6月4日

已是6月4日凌晨,我們最後詢問了一遍該醫院死亡人數,已是28人!這時是5點15分。

天亮了。我急於離開這裡,去看看外邊變成什麼樣了。我們三人於6:40離開了醫院,只見醫院附近的路上斑斑點點都是血跡。似乎外邊很平靜,還有一些老頭老太太在做早鍛鍊。經過一個建築工地,門房老頭正在聽新聞,只聽裡邊說道:「昨天,北京平息了一場反革命暴亂……軍委祝賀……偉大勝利……」云云。我們(連同老頭)什麼也說不出來了。

走到西單路口,看見三三兩兩從天安門撤出的學生互相攙扶著,表情漠然地走過,有的還打著旗子。群眾中有人高呼:「血債要用血來還!」有的上前去安慰他們。他們再也忍不住了,痛哭失聲。一個男生說:「我們對不起人民,把天安門廣場丟了。」群眾呼喊:「你們是好樣的!」又有一小隊學生過來,流著淚說:剛剛有一小隊同學共十一人在六部口被裝甲車追攆過來,碾成肉泥了。我聞聽這一凶訊,立刻急急往六部口趕去,心裡擔心著小雪的安危。

一路上,不斷有人從東邊過來。看見我一個人往東去,都勸我不要去,說那邊還在放毒氣彈,又有許多裝甲車和持槍軍人,實在太危險。我不管,仍然東去。走到一建築工地,坦克又一輛接一輛地自西向東開過來。許多人躲在半截牆後,朝坦克扔磚頭。坦克把地上的磚塊碾成了粉末,毫不介意地突突開過去了。我提心弔膽、走走停停,總算趕到了六部口。我在路北,碾死人的地方在路南。路中間一片狼藉:磚塊、路障、燃燒的車輛、還有裝甲車。我壯起膽子飛快穿過馬路到了路南。只見屍體橫陳,腦漿、鮮血滿地。一位死者背朝天趴在自行車上,臉側著,怒目圓睜,就這樣死去。別的更是慘不忍睹。旁邊停著四輛裝甲車,車上站著持槍計程車兵。群眾都提心弔膽,一有動靜,一哄而逃。我在這兒停留了約10分鐘。約7:20左右離開六部口往西走。路上所有店鋪都關著門。經過某處,看見幾個年輕人正往十幾個汽水瓶中灌汽油,每瓶灌上半瓶汽油,用紗布、棉花等塞住,準備用這種自製的燃燒瓶打坦克。

我走回昨晚放自行車的地方——民族飯店東側(在西單路口已和小曾他倆走散),找到了自己的自行車,即騎車西去。西長安街上處處是路障,已被坦克、裝甲車軋扁,撞得東倒西歪;不時可見燒壞的軍車和公共汽車;磚石碎塊滿地;路邊樓房的牆上有不少彈孔,把水泥牆打出一個個白洞;地鐵站的玻璃被打了許多彈孔,碎裂著。黑煙瀰漫,空氣中充滿刺鼻的氣味。路中間有少量人騎車繞路障而行。路邊有三三兩兩的人聚集,議論著昨夜到今天凌晨發生的事情。

騎到木樨地,許多人聚集在那裡。路口擋著幾輛燃燒的公共汽車,不時發出爆裂聲。公車以西的路上,望不到頭地排列著裝甲車和運兵車。第一輛裝甲車已起火燃燒,有人在點燃其他車輛,大多數人在路邊觀看。忽然燒著的裝甲車發出吱吱怪叫,有學生揮著旗子叫大家後退,說汽油倉要爆炸。大家都遵命向後退去。只聽「轟」的一聲,一團火球升上天空,宛如氫彈爆炸,之後就沒什麼危險了。

很快的,又有幾輛裝甲車被人點燃。有一輛燃著的車裡放出兩顆黃色煙幕彈。人們看到沒有打槍,就有一些人爬上裝甲車,揭開蓋子,叫裡邊的軍人出來。他們不肯出來,就十幾個人一齊將其拽出。一旦有軍人下到地面,就有眾多人擁上去追打,嚇得這些士兵拼命跑,一些人在後追。我們這些在現場的學生見狀,都自動站出來高喊:「不要打!不能打!」後來就把這些逃出來的軍人集中起來圍坐在一起。學生和一些善良的市民圍著他們,一面阻止人們動手打人,一面向軍人們講述昨夜發生在長安街的慘案。士兵們驚魂甫定,在悲憤的群眾講述中,低著頭。有的說:「真想不到是這樣,真是太慘了!」前頭幾輛車計程車兵挨打較多,有計程車兵被打得不能動。後邊車上計程車兵因一出裝甲車很快進入「保護圈,」基本未挨打。他們的槍有許多落到群眾手裡,群眾把子彈夾卸掉,我們在場的幾位學生叫他們把槍交給我們,然後又轉交給軍人放到自己的圈子中間。

與軍人交談中了解到,他們是28軍,原駐山西,奉令進京,停在延慶縣。昨晚進城當中受到堵截,至木樨地便再未能前進。裝甲車裡則是38軍。這兩支部隊出發前都接受了不准向群眾開槍的命令。他們的子彈還都放在子彈箱裡不曾打開,帶著的槍都是空膛。而作為先頭部隊於昨夜開進天安門的是27軍,87年從老山前線換防下來的一支部隊,皆有實戰經驗,且實槍荷彈。他們屬瀋陽部隊,原駐石家莊。正是他們屠殺了大批北京居民和學生。大家莫不對27軍充滿憤慨。

軍車和裝甲車被燒著的越來越多。黑煙滾滾,遮住了天空。這時,軍用直升飛機又飛到人們頭頂,人們都罵它,連一些軍人也指著它罵道:「你他媽的還飛什麼飛?」據說被燒著的裝甲車有三十四輛。

中午十二點以後,我離開木樨地回校。路上又看到一些被燒壞的車輛。途經中央民院和人民大學時,我向這兩校的人報告了他們學校富爾克、吳國鋒死在郵電醫院的消息。他們皆悲傷萬分,立刻忙亂著找車找人,去郵電醫院接屍。

我未敢多作停留,騎車回北大。剛至三角地,碰到了小雪,我倆一時驚喜交加。小雪說:她早上五點多就回到了學校。原來我倆失散後,她又返回天安門廣場,在清場開始前離開的。她又說:各系都急得如熱鍋上的螞蟻,忙著清點人數。現已報上二百多未歸人數,連同我在內,得快到系裡去銷名。當時我雖一夜未合眼,又從昨晚五點到今天下午一點未曾進食,卻毫不感到困飢,仍然處在激動的情緒中。我對小雪說,我得馬上去廣播站,把我目擊的從昨晚到今天上午的情景告訴大家。小雪便陪我到了廣播站,她也準備把她目擊到的一些情況講一遍。

我對著話筒,眼前浮現出那一幕幕慘景,它們在我腦海里映現得那麼清晰,使我能夠詳詳細細地道來。廣播站外站滿了靜靜聆聽的人們。我講了約半小時,到2:15分講完了,人們爆出熱烈的掌聲表示對我講述的感謝。我以人格擔保,我講的句句是實,皆親眼目睹。

出得28樓,只見小荷夫婦、小慧夫婦、小雪夫婦都等在那兒。小荷和小慧都要拉我去他們家吃飯、休息。我跟小荷夫婦去了。

傍晚回到宿舍,聽小雪講,我們班的洪洋還未回來。3日晚上有同學看見他就在大旗附近,脖子上還套著話筒。後來清場前,也有人在天安門廣場上看見他,再以後就沒有下落了。我們都感到凶多吉少,心急如焚。

6月5日

次日(6月5日),我和小雪於10點多出發,先去西苑附近的急救中心尋找,這裡並沒接收到任何傷員。我們到郭楊那裡借了一輛自行車,又向城裡去找了。

路經木樨地,只見眾多燒焦了的汽車和裝甲車殘骸堆在那兒,依舊冒著黑煙。很多群眾在附近觀看。未敢久留,我們又去了復興醫院。該院已把死傷名單寫在黑板上,掛在牆頭上。名單上有名有姓的死者是十九人,另有100多名受傷者,沒有洪洋。

又去第二醫院。該院離天安門廣場很近,有六名死者,其中一名是商學院一姓陳的學生,另有一名是當日上午剛剛被打死的。我們就近辨認一番,沒有洪洋;查了傷者名單,也沒有。有一位中年人,姓於,也來這裡尋找兒子。他的兒子17歲,是17路電車售票員,從3號晚上出來一直未回去。老伴急得兩天兩夜不吃不睡,他則出來四處尋找,到現在還未找到。

我們三人一起去找北京市急救中心,不敢走長安街,盡穿小巷子,結果竟騎到了前門。往廣場望去,排列著滿滿的汽車和裝甲車。軍人三步一崗,五步一哨,槍口對外地立著,令人不寒而慄。經過那兒的人們皆低頭急急而過。小雪的車牌掉了,正去檢,就有軍人用喇叭高喊:「不許停留!」嚇得我們趕快推車而去。

發現走錯了路,我們三人從大柵欄繞回,終於找到了北京市急救中心。這裡大門緊閉,玻璃門外站了許多尋人者。但門裡的老太太不讓任何人進。後來經說明情況,又從門縫遞上一張要尋找的人名單(又加上了一位清華的,共找三人),有一醫生出來,特許我進去了。先到外科,查了厚厚的傷亡者名單,沒有;又到內科,又是一本名冊,也無。醫生不讓去太平間辨認,只好作罷。

我和小雪最後去了友誼醫院。在麻醉科查了名單,也沒有。醫生們勸我倆趕快回去,說很快要戒嚴,路上怕有危險。當時已經三點鐘左右,我們急忙往回騎,到校已是四點半。

北大南門外已貼上輓聯:「夜半槍聲驚醒華夏,烈士英魂昭告中華」。門楣上掛起巨幅黑紗,旁邊的松樹上綴滿白花。

這是一段歷史公案,是非自有後人評說。生者且偷生,死者長已矣!

人們現在不得不按照統一口徑說話。事實成了謠言,謠言反成了真理。事實雖然暫時被迫沉默,總有一天它會為屈死的魂靈說話。

記於2004年6月7日至6月21日

責任編輯: 東方白  來源:博客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本文網址:https://tw.aboluowang.com/2021/0607/1602879.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