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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見專業救援人員 看看這個民間救援隊 在河南農村24小時做了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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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天前,這條河還不存在。如今這條河有三十米寬,河水飛速從上游湧來,水是渾黃的,拍打出白色的浪花。

三天前,這條河還不存在。如今這條河有三十米寬,河水飛速從上游湧來,水是渾黃的,拍打出白色的浪花。

想要過河,得在兩岸之間牽一根繩索,得有一個人涉水過河,把繩子引到對岸去。

「這水不深。」安忍在救生衣上拴上繩子,拿起一根長棍,開始往河裡走。

村幹部還沒反應過來,眼看著安忍兩步下了河,蹭蹭蹭地走到河中央,水確實不深,沒過膝蓋,又沒到大腿,再往前,棍子戳到水底,下一步至少有2米深了。

安忍25歲,北京人,長期義務做水下救援。這次加入平瀾公益基金的救援隊一起到了河南。村幹部不知這條河的深淺,安忍反而一直叨咕不深、不可能深——當天收隊後他告訴我,有白浪花,說明水面下就是石頭,水面平靜的那種才是真的深。

我們距離鄭州約50公里,滎陽市劉河鎮的反坡村。村莊常年乾燥,往年夏天還會旱,這條河道過去四五年都幾乎沒積水,完全是乾涸的。7月19號開始下雨,雨量太反常了,副鎮長晚上來看河道,只有很淺的積水。第二天早上,整條河已經是「山洪狀態」了。

山洪狀態是什麼狀態?即使你此刻站在河邊,也無法想像一場強降水能改變多少地貌。村民指著我們頭頂的一處水泥切面:這之前是條馬路,看出來了嗎?我才意識到腳下巨大的水泥塊,都是那條路掉落的路面。

河對岸有一個23人的村民小組。山上的村民沒想到一夜之間,出山的路就徹底堵上了。斷水斷電3天,只有微弱的手機信號跟外界聯繫,村里還有幾位80歲以上的老人。

此時,安忍站在河中央,他站的地方原本有條單車道的小水泥橋,現在徹底沖跑,一點痕跡都沒有了。他被河面襯托得很袖珍,正收起身上的橘黃色拋繩包,轉身拋向對岸,對面等待的村民接住繩子。很快,通過安忍身上的鎖扣,一根百米長的白色繩索被傳遞過去,拴在了岸邊一塊巨石上。

一條連接兩岸的繩橋就搭好了。

救援隊帶來的橡皮艇已經被扛下了山,安忍喊了一聲,跳到水裡,看上去他像是對自己失去了控制,河水飛速地推動,讓他整個人橫在水面上,只有頭和肩膀露在水面。對岸三個村民像拔河一樣使勁兒拽住繩索,繩子繃成一條直線。

四十秒後,安忍游到了岸邊。河邊岩石讓他趔趄了幾下,他很快攀著石頭上岸了。

安忍第一次下河,岸上隊員牽著繩索,腳下是跌落的水泥路面。

2

救生艇剛一下水,岸上的錨點就被拽開了。此刻是下午一點半。

繩橋末端拴在一塊圓形的石頭上,一受力,石頭滾動,上面壓著的石塊立刻垮掉了。船被拽回來,重新做錨點。

救援的很多精力都花在適應新環境上,處處是未知的小問題,不算棘手,但非常瑣碎。

7月20日早上,平瀾公益基金從北京出發。車隊牽引了兩艘充氣的橡皮艇,從北京的五環上了高速,一路拽著船,和天津、山西的兄弟隊伍匯合,最後有八艘橡皮艇被運到了反坡村。四艘充了氣,四艘疊在卡車的車廂里。

21日上午,他們花了一個小時,才把橡皮艇運到了救援點。山路狹窄,總長5、6米的牽引車沒法調頭,為了尋找適合救援的下水點,司機劉文志反覆下車,解開拖車掛鈎,調頭,再安上掛鈎。

現在,他們在重新堆錨點。年輕的村幹部們開始搬石頭。對岸的人遠遠地看著,所有人都下了山,在岸邊等候。

自從三天前開始下大雨,這23個人就生活在一起,守在村里最高的房子。河南的山是土山,山裡的房子都是依山而建,大暴雨澆下來,泥土帶著牆壁一起坍塌。很多人家裡的房子都壞掉了。

救援隊員知道山裡的情況。凌晨一點,車剛到村支部,隊長王珂就被村里找去抬傷員。有村民在山裡面骨折了,傷員是個210斤的壯漢,40多歲,房子在暴雨中沖毀了。救援隊派了11個人,夜裡要把他抬出來。傷員本人胸部、肘部骨折,疼得厲害,躺在擔架上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山路早就垮了,路面上下起伏,高的地方像懸崖一樣。夜裡一直在下雨,一會兒大一會兒小,有些地方還有土石流,路面的淤泥直接沒過膝蓋。

救援隊最終把人抬出來的時候,天已經亮了。

眼下用救生艇渡河,正是因為山路已經無法通行。花了半個小時,人們重新把繩子拴在一條長石頭上,半埋在土裡,重新堆了石頭。

平瀾公益的成員,有幾位是全職救援人員,他們拽出一條繩子,熟練地挽了一個扣子,在船上系成牢固的繩結。繩子另一頭讓在場的男人們拉著,萬一錨點再出問題,這根繩子能拽住橡皮艇。救援隊員說,堅固的錨點,要5個成年男性都拽不開。

這次橡皮艇重新出發,錨點很堅固。靠著人力牽引,橡皮艇載著一大包救生衣過河了。

在鄭州高速收費站,王珂展示介紹信後,車隊獲免費通行。

房屋垮塌的村民被安置在村裡的文化服務中心。

天亮後,救援隊發現山路上有尊未完成的佛像。攝影:王珂

本地村民把救援船抬到岸邊。

重新製作的錨點,長石最後被石堆壓在下面。

3

第一個獲救的是93歲的老太太,她是這次救援中年紀最大的災民。老太太情緒很鎮定,船一靠岸,岸上的人搶著去背,圍著她拍照。

同船第二個獲救的是85歲的老大爺,他的老伴在第二趟船上。老兩口很瘦,只拎了一個半滿的舊旅行袋,「裡面都是我們的藥。」

整個劉河鎮戶籍人口有2萬,常住人口不到1萬,在本地算人口少的小鎮。中青年這個時候都在外打工,孩子也少,鎮上只有一個小學,大多數孩子都被送到市里讀書去了。

在農村,被這場大暴雨困住的基本都是老年人。老年人很難自救,他們無法走出毀損的山路,而本地官方救援力量遠遠不夠。副鎮長告訴我,雖然幾天前就知道有老年村民困在山上,但勻不出力量去救援,幸好遇到了民間的救援隊。

橡皮艇來回擺渡很平穩,人們手裡拽著繩子,但不像最初那麼緊張了。

我看到開車的劉文志也在現場,他看起來很累,坐在河邊的水泥殘塊上,洗了襪子,又洗了鞋。最後一邊沖腳,一邊遠遠地看著。

劉文志是維和部隊的退伍士兵,以前常駐中東,現在是平瀾基金的全職隊員。他話很少,動作麻利,頭一天在大暴雨里開了15個小時的車,夜裡又進山抬傷員,已經兩天沒睡覺了。

我好奇劉文志為什麼不回去補覺,問隊員這場救援的配置,才知道他是在做備份:如果有災民從救生艇上落水,劉文志要甩拋繩出去,因為鐘擺效應,水中的人拽住繩子,會被盪到下游的岸邊。

劉文志全程都穿著紅色的救生衣,那是急流馬甲,浮力在120牛頓以上——意味著不光能讓穿戴者本人浮起來,還能再抓住一個人,都沉不下去。馬甲上還有哨子,有燈。

隊員提醒我,在劉文志的下游還有個隊員。那個小伙子全程抱胸站著,看起來無所事事地晃悠了兩個小時,但他也是全套急流馬甲+頭盔+拋繩。他其實是第二道落水防線。

岸上站著的還有劉河鎮的書記。他一邊帶著村幹部幫救援隊幹活兒,一邊忙著打電話,「就剩5%的電了,」他對著電話那頭催促,「假新聞已經上頭條了,趕緊去闢謠。」

7月21日一整天,本地流傳著一條傳言,稱劉河鎮的水庫塌方了,號召下游的村鎮趕緊撤離。但事實是,劉河本地的兩個水庫水勢很平穩,沒有任何潰壩的危險。

現場幫忙的壯年男性,基本都是年輕的村官,還有幾位退役軍人。有位個子最高的男生雖然壯,但皮膚很白,一看就是做文職,他說自己是做黨建工作的。今天下午他們都被叫來在岸邊堆石頭、抬船。

相比之下,職業的公益基金會在救援上要更專業一些。隊長王珂5月末在雲南大理救援地震,7月20號看到暴雨消息,第二天一早就能組織好車隊出發。我問他,6月是在休息嗎?

「休息?」王珂說,「6月已經為水災做準備了,所有的器材都在倉庫里準備好了。」

這次救援隊的裝備遠遠不止幾艘橡皮船。頭一晚,隊員在村委會支了一架約3米高的現場燈,連上發電機,把整個院子都照得透亮。車隊還從北京帶來潛水裝備、潛水氣瓶,以備下水搜救。一台車裡帶了3條搜救犬,路上每次休息,訓犬隊員都說自己先去找地方「放放狗」。打開籠子,三隻狗瞬間衝出籠門,繞著汽車飛快地轉圈。

橡皮艇也是早就充好氣,上下疊好,隨時準備拉著就走。每艘橡皮艇都有一個發動機,今天因為依靠繩索牽引,沒有用上發動機。帶來的幾桶燃料原封未動,那些都是按比例兌好的汽油+機油,能一邊燒油一邊潤滑。

大部分工具是用不上的。但出發前,沒法想像每次到底需要什麼設備。凌晨徒步進山抬傷員,進去後發成屋子毀損得厲害,擔架必須從窗戶里弄出去,可窗子也打不開。大家才想起車上帶了破壞鉗,但沒想到從家裡抬人也需要用。

怎麼辦?王珂說,那沒辦法了,只能用腳踹。

第一趟船擺渡了93歲、85歲的兩名老年村民。

在下游做備份的兩名隊員和當地村民。

對岸的石材加工廠在暴雨中完全沖毀了。

85歲老大爺和他的老伴。

4

救援艇一共往返了6次,運回了23個村民。最後一趟船回來,對岸已經空了,只剩下安忍一個人。

有條小黃狗一下午都在岸邊跑來跑去。

「把狗帶回來!」隊員們喊。

安忍去抓。小狗怕人,自己跑走了。

安忍又下了水,過了兩個小時,水流稍稍變緩了,但依然很涼,大概十幾度。長時間站在這種冷水裡,人會失溫。安忍牽繩時站了十多分鐘,上岸時已經感到有點發冷了,現在剛暖和不久,他又要重新游回來。

最後回程,岸上的人使勁兒拽繩子,抻成一條筆直的線。他站在水中大喊:不要拽!不要拽!岸上趕緊放鬆,繩子松鬆散散地恢復成弧線,安忍自己游泳,最後走到了岸邊。

他說,那根白繩子不是標準用繩,不會浮起來,反而會沉底,容易卡在水下的石頭裡,那時候就一點作用都起不到了。

安忍上一次涉水,是6月末,他給江西撫州的消防員上課,教涉水作業。中國的消防隊伍在2018年轉制,變成應急救援的主力軍,除了原有的救火,現在水災、旱災、颱風、地震、土石流等都要參與。安忍雖然年輕,已經做了多年的水下救援,經常被各地消防隊專門請去做培訓。

上岸後,村幹部說,下游還有5個村民出不來,也需要救援。相隔幾公里,整個河水、山崖的情況都是新的,全要重新做評估。

最後一件瑣碎的事,是把這艘橡皮艇抬回山路上。船又濕又沉,5分鐘步行的山路,15個小伙子,花了足足半小時才把船重新抬上來。

經驗豐富的隊員先下去探路了。此刻是下午4點半,天氣又陰沉起來,大群蜻蜓在玉米田上空來回飛行。水災後蚊蟲滋生,每個人都被蚊子咬了一腿包。

我們回到車上,等待下一個救援點的消息,幾個隊員在車上睡著了。

等待其實是救援的常態:從災害發生起,海量的求救信息就在網上湧出。救援隊要甄別最合適的援助點,比如不能救援力量太飽和(第一天下午先遣小隊去了鞏義的米河鎮,遇到其他救援隊都在折返,平瀾公益才沿路走到了滎陽劉河鎮)。比如不用長時間駐紮,最急迫的救援一旦結束,就可以轉戰下一個地方。再比如,找自己最擅長的領域,中午得知要渡河,安忍立刻興奮起來,他知道這活兒其他救援隊幹不了。

很多網絡信息是重複的,王珂的手機一直在各個微信群頁面跳來跳去。一些救援群會核實信息,幫助各地的隊伍確定能救援的地區。

第一天來的路上,我們剛好碰上了7月21日新鄉那場破紀錄的特大暴雨,車隊不得不臨時在高速出口附近停靠。暴雨沖得車窗玻璃什麼都看不見,大家已經知道,下一個災區一定就是新鄉。

但那天晚上,車隊決定繼續向西開。王珂解釋,新鄉當晚未必立刻有求援消息出來,而滎陽劉河鎮已經有確定的受困人員信息,先營救滎陽這一批,效率更高,之後可以再折返。

車裡很潮濕,晾在裡面的幾雙鞋彌散出一股臭味兒——這個氣味這幾天到處都是,誰的腳在水裡漚上半天,最後鞋裡都是這個味兒。

下午五點多,我們得知第二場救援取消了。那5位村民並不願意過河,他們不怕斷水斷電,想留下繼續看著家裡。

下一步做什麼?隊員都說不知道,聽隊長的。

王珂說,隨機應變。民間救援隊就像水一樣,自發地流動,哪裡有需要就去哪裡。

今天的救援結束了。安忍的下水過程,看起來驚心動魄,上岸後,不像電影裡有擁抱和掌聲,隊員們盯著他安全上岸,沒什麼特別的言辭。他渾身濕漉漉的,黑色衣褲都緊貼在身上。本地的幹部們找他:「和我們的英雄合個影!」大家拍了一張照片,安忍趕緊轉身收滑輪去了。

有資歷更老的隊員,一邊收繩一邊追著批評安忍,說他有點個人英雄主義,之前備份的人都沒站好,你怎麼就下水了?

「你滑下去怎麼辦?」

「沒事。」安忍說。

「什麼沒事,下面要是有石頭,撞一下就完了。」

另一個老隊員說,每次涉水作業大家都會輪換一下崗位。觀察的、過河的、備份的,都輪一遍。我問如果這幾天再要架繩索,會換誰?他笑起來,說還是找安忍吧。安忍的體重不是秘密,他有280斤,「誰也沒他浮力大。」

夜裡十點半,救援隊重新出發了。暴雨已經向北方移動。車隊拉著8艘救援艇、3隻搜救犬、半卡車方便麵、潛水服、壓縮氣罐、兌好比例的汽油機油混合燃料,以及一架無人機。下一個目的地是新鄉。

責任編輯: 葉淨寒  來源:先生製造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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