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開放的年代或許從未出現過

—朋友一生一起走

前些日子,我的朋友Thomas突然來找我,說他記得我來自河南,看到水災的新聞,想看看我家裡人是否還好。

Thomas是我2017年在奧斯汀認識的朋友,是德州出生的半個香港人,為人溫和、熱誠。在Austin借車代步,是他二話不說就把鑰匙給我們;周末和朋友去其他城市玩,是他常往返機場接送。準備回國時我帶不走的一大堆亂七八糟的東西,也是他幫我收走。後來他說,那些東西他全捐給了教會——他是個虔誠的基督徒。Thomas本科主修心理學,如今,他在芝加哥的一所大學裡讀神學博士。

我曾在交換期間,和Thomas一起參加過許多次他和朋友辦的家庭讀經會。四年前,我曾經在公眾號里寫過這一段經歷,後來那篇文字隨著其他篇目一起被我刪除了。在這裡,請允許我偷懶直接使用這些文字。

2017年春天,每周四晚上,我們在辦讀經會的朋友Madelynn家吃飯,她和Thomas是讀經會的組織者。飯後,每人拿一本聖經,集中在一節的一個故事,輪流來讀,再各自聊聊對這個故事的看法,最後Thomas和Madelynn會告訴我們這個故事背後的深意,以及蘊涵的教義是什麼。這些之後,每人會說一件這周開心的和不開心的事情,以及一個小願望,Thomas和Madelynn會在最後為每個人禱告。

聽聖經故事是個有趣的過程,因為讀到的那些故事我或多或少都有聽過,但完整地在聖經中讀到,還是第一次。參加讀經會的,大多不是基督徒,大家文化背景各不相同,從不同的角度出發去解讀,總能聽到一些有趣的想法。

我最喜歡的環節,其實是讀完故事之後的分享。大家判定開心和不開心的標準都不一樣,也能從中看出一點這個人的性格。土耳其來的Furkan,開心的事情常是和朋友的交往:這周Thomas來給我的球賽助威了;昨天我在健身房見到了Ali,我們一起鍛鍊了很久……最後一次讀經會,他用紙筆記下了所有人的郵箱地址(他停用了Facebook),我離開Austin的那天,收到了他的郵件,說記得我在讀經會上提過會在這天離開,祝我回到中國之後一切順利。末了,還補了一句:希望我在的媒體渡過難關——我在四月的一次分享中語氣非常沉重地講了端裁員的事情。

和我一樣勤去讀經會的,還有幾個伊朗人。他們幾乎符合所有我們對中東學生的刻板印象:學計算機;邋遢;奇怪的口音。但他們都異常認真,常常提出一些有價值的想法。有一個和叫Ali的男生,學計算機,正在讀PhD,身形高大,常穿一件藍色Polo衫,他的闡述總是很有意思。講到《路加福音》裡浪子回頭的比喻時,其他人都在討論父親為什麼選擇原諒,但Ali沉默良久之後,和我們討論起了「出走」與「迷失」。

我一直都好奇,他們是穆斯林,為什麼會來參加基督教的讀經會?可是到最後,這個問題我也沒問出口。或許在他們看來,這本來就不該是個問題。

交換的幾個月,對我來說已經是一次和外界抽離的過程。而讀經會,是在抽離之中更純粹的傾訴和傾聽:和本不相識的、來自多元背景的人們,用每周兩個小時的時間,互相講述自己的熱愛與煩惱,讓其他人從自己的講述中勾勒出一個模樣。我並不是基督徒,但這是美妙的。

交換學期之後,我回到香港,和Thomas保持著斷斷續續的聯繫。後來,他曾兩次到香港過夏天。2019年的夏末,他在香港做心理諮詢相關的志願工作——對他來說,那不是一段容易的日子。

最近一次見到Thomas是在2020年3月,歐洲剛開始淪陷時。

我已不太記得他倫敦之行的目的,只記得那天他的時間很緊張,而我們在雨夜裡走了很久的路,從Holborn站去到一家狹小的老式酒吧,見到了他表姐在倫敦教會裡認識的一些朋友。那天我們可能喝了點酒,也可能每人照例讀了一段聖經,一位華人程式設計師似乎尤其活躍。而最後我和Thomas很快離開,吃了人均25鎊的麻辣燙。

他塞給我幾個N95口罩——在當時,那是極其寶貴的防護物資。他說是從在唐人街開診所的表哥那裡拿的。他告訴我,在巴塞隆納轉機時,機場商店的收銀員對戴著口罩的他大加嘲諷,我們開起了無奈的玩笑:如果我們戴口罩走在路上,遇上了仇恨亞裔的醉鬼,究竟誰會先挨拳頭?

而後來,世界的連結就被切斷了。

這些日子,許多朋友都切身感到了一種封閉和保守精神的回潮。我們轉而覺得,用那張廣為流傳的截圖裡的話說,自己見過一些「美好的東西」,看見過「整個世界的善意」。

對我來說,大學四年無疑是一段金子般的日子。那個交換學期,是我第一次真正與世界產生連結的時刻,而形塑我對這種連結的想像的,便是那幾次聽不同文化背景的朋友互訴衷腸的讀經會。

但那是個美好的年代嗎?那是川普任期的第一個半年,在一個萬紅叢中一點藍的城市,空氣中都瀰漫著失落。那個萬里之外的海港,更多轉變早已悄然鋪開。

每個時代都有各自的暗涌和激流。我們總說起2008曇花一現的開放,可那一年同時也是慘烈的。一個純然開放的年代,或許從未出現過,也不會再出現。世界的面目從來可憎。我們不能總是以後來者的身份記取曾經的美好。對那些日子裡的苦難者來說,這並不公道。

我想,所有能夠留下的美好,都只屬於每一個保有善意的個體,而絕不屬於那個時代。今天也是一樣。

 

責任編輯: 葉淨寒  來源:倖存者筆記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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