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鄉下孩子的童年已經是遊戲和短視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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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旬老人凌晨三點王者五殺‌‌」引發網絡熱議,而這距離國家新聞出版署下發通知‌‌「嚴限網遊企業向未成年提供服務時長‌‌」不過一周。2021年的兒童童年,網遊是一個離不開的標籤,那麼鄉村孩子的真實童年又是什麼樣呢?

一、鄉下孩子的真實童年是什麼樣子?

在我們的日常想像里,鄉村孩子的童年是這樣的:老磚舊瓦,綠樹白牆,清晨割完豬草去上學。夜晚屋內閃爍著低瓦數的燈泡,靠在小竹椅上搖蒲扇聽蟬鳴,起伏的山脈有森林、溪水和祖祖輩輩的墳頭。

每次回老家吃年夜飯,家裡都有一個經典項目:回憶自己的童年。

爺爺奶奶的童年:‌‌「以前就是一個字,餓,好點的時候能吃上稀飯,平常就把野菜、樹葉皮子、觀音土放到水裡煮,只有過年時才能吃上一顆雞蛋。‌‌」

爸爸媽媽的童年則是,玩泥巴、跳房子、掏鳥蛋、撈魚蝦——他們最喜歡的是放學後一群人跑到河邊,拿根木棍挖蚯蚓,挖到了就生起火烤著吃。

但往再下一代——網絡、交通更加發達了,但我們還理所當然地以為鄉村孩子依舊玩跳皮筋、竹蜻蜓、彈珠,撿幾根木棍就開始模仿動畫裡的武俠或是槍戰。

但更真實的情況是:鄉村孩子上樹下河的時間越來越少,花費在電子產品的時間上越來越多。具體來說,就是手機遊戲與短視頻。

2019年,於蓬剛剛從某所985大學畢業到基層做選調生。

在鎮上,有一個藍色塑料棚搭的夜宵攤,於蓬邊吃炸蟬蛹邊對我說:‌‌「誒,現在的小吃都沒以前那味兒了。我上小學的時候有空就去抓蟬,樹林裡可多蟬了,抓了就放布兜里讓我媽炸著吃。‌‌」

於蓬的家鄉是河南南陽,就是‌‌「臣本布衣,躬耕於南陽‌‌」的那個南陽。在於蓬的回憶里,在電視時常出現雪花的年代,他們有一項特色活動:摔哇哇,在別的地方也叫摔泥炮。這是只有在深厚泥土堆積起來的鄉村土地上才玩得起來的遊戲。

十多歲後,網絡已經相當普及了。在身邊朋友的帶動下,在學校的計算機課上他和大家偷偷摸摸地玩拳皇,回到家裡後,對著老式桌機玩掃雷和撲克牌接龍,可以玩到深夜十二點。

對他來說,童年是一段不受拘束的自由時光,好處在於能體驗各式各樣的新事物,壞處則是大家普遍沒有自主學習的習慣。

但是當於蓬大學畢業工作後,在基層鄉鎮,看到的卻是另一幕景象:從二年級的小孩子到初中生,只要一放假,他們就抱著手機宅在家裡。

於蓬工作的鄉鎮有許多留守兒童,出於工作需要,他經常要上門拜訪這些家庭,有時是給孩子和老人帶上圖書、牛奶、衣服鞋子等慰問品,有時是舉辦一場公益活動,邀請專門的老師來教孩子們畫畫。

可只要他前腳剛邁出某家人的大門,或是活動一結束,就能聽到‌‌「敵軍還有5秒到達戰場‌‌」的音效。

除了玩王者榮耀等手機遊戲,孩子們還會看短視頻。他自己做過一個粗略的統計,孩子們看的最多的是西瓜視頻,其次是快手和抖音。

事實上,作為鄉村孩子的父母,於蓬單位的同事、鎮上販賣部店主也都面臨著相同的問題:孩子平時上寄宿制學校,結果一回家什麼話也不想跟父母聊,伸手就是要手機。

‌‌「我可以理解他們喜歡看帥哥美女,玩遊戲尋找成就感和刺激,因為我也是這麼過來的。但我覺得很怪異的一點是為什麼他們寧願一個人宅在家裡對著手機,也不願意出來走一走?‌‌」

於蓬說,以前在鄉下長大,經常在泥地里摸爬滾打、幫家裡干農活兒,沒事就愛去遛鳥捉蟲,他們對自然的植物動物也很了解,擅長無米之炊、荒野求生。

我們都很想知道,手機里究竟有什麼,能讓孩子如此著迷。

二、孩子在手機里可以看到什麼?

直到親眼看到一個天資聰穎、成績從來都名列前三的孩子,後因接觸了遊戲而整日逃課甚至沒能去上高中,我們才發現孩子們在手機遊戲和短視頻中嚮往的是什麼。

是未來。

於蓬見到他時,他反戴棒球帽、穿花花綠綠的衛衣和破洞牛仔褲,騎了一輛摩托車,剛從網咖里出來,打算回去睡覺。

‌‌「你不打算繼續讀書了嗎?‌‌」於蓬問。‌‌「學校教不了我什麼。我去幫別人打代練都能賺夠生活費。‌‌」學生說。

而在學生的家長看來,雖然讀書是件很重要的事,但鄉村孩子總要早點學著做事。‌‌「讀書不也是為了找個工作養活自己嗎?‌‌家長曾如此反問,讓於蓬啞口無言。

‌‌「鄉村孩子總要早點學著做事‌‌」,鄉村孩子從一開始就被期待著成為家庭里的勞動力,或至少是能自給自足。

跟著於蓬進村時,我拜訪了陳威的家。他剛讀完初中三年級。中午,他頂著黑眼圈起床,一邊刷遊戲主播一邊快速扒拉飯菜,靠在沙發上玩起王者榮耀。

‌‌「我也玩王者,對抗路,鑽石段位,要不我們一起開兩把?‌‌」我掏出手機,試著跟他拉近距離。

‌‌「鑽石……有點低啊。‌‌」他是王者段位17星。我們聊了幾句各自擅長的英雄角色,他便興致勃勃地用星耀段位的小號和我一起組隊。

那天下午,我了解到陳威除了幫忙干農活兒之外的時間都花在練習角色上。他會花上兩三周的時間,只玩一個遊戲角色,把所有操作方法和戰術研究透徹,甚至記錄在日記本上。

為什麼喜歡打遊戲?一可以靠教別人打遊戲賺錢,二它不需要死記硬背文字知識,不需要羅列公式,需要的是實操和經驗。

但孩子不知道外面的社會發生著什麼。科技公司可以講述汽車飛行和虛擬實境的迷離都市,生物學家可以描繪人體器官被人造物替代的未來醫療,經濟學家可以塑造產業更替此起彼伏的市場,他們對此少有了解。

但一打開手機,遊戲裡有明確的升級打怪路徑,還可以靠幫別人打怪來賺錢;短視頻里五花八門的生活方式則都在昭示著一個觸手可及的理想生活。在手機里,孩子們可以看到被清晰描繪出來的未來,這個未來遠比課本上的文字要生動得多。

三、為什麼童年被手機控制了?

手機遊戲和短視頻擠占了大量時間,造成了孩子們社交和生活技能的缺失。王者榮耀和西瓜視頻,這才是今天鄉村孩子的童年。

一份熱點報告顯示,王者榮耀用戶中學生族占24.5%,其中中小學生只占2.7%。遊戲的未成年人保護措施主要依靠實名驗證。但鄉村孩子大多用父母的手機。所以只從用戶年齡統計的數據上,我們無從知曉鄉村孩子使用手機的真實情況。

從2016年到2020年,中國移動遊戲的用戶從5.6億增長到了6.48億,這新增的用戶數量主要來自三線以下城市。手機、遊戲、短視頻等行業主打的下沉市場趨勢將農村孩子與他們的父母一起捲入過度娛樂的生活方式中。

事實上,未成年人可以輕鬆理解、使用的,遠不止王者榮耀、快手等。樊登、有道等機構開發了親子和少兒閱讀APP,bilibili上有各類早期教育視頻和益智動畫,甚至還包括猿輔導等教育機構開發的在線學習APP。

但對於鄉村孩子和他們的家長來說,是全然陌生的。更多時候,孩子拿到家長的手機時,也意味著他們無意識地浸染了家長所處的成人世界文化,被成人世界所同化。

為什麼鄉村孩子用手機,不是打遊戲就是看短視頻?因為在他們的家庭里,沒有人不是這樣做的。

2018年4月,我去川西甘孜州丹巴縣梭坡鄉調研。一大早上推開木門,面前就是駿馬在吃草,呼啦啦地一大群山羊從羊圈裡飛奔出來,吃飯時旁邊還有幾隻藏香豬過來湊熱鬧。

下午,在返回途中,我們遇到了一個小男孩。上午的採風調研時,這個小男孩帶著我們去聽村裡的老人唱歌,現在他邀請我跟他去喝山泉水,之後一起玩‌‌「滾鐵圈‌‌」。

兩個小時內,我學會了滾鐵圈、跳皮筋、三字抓人遊戲,還順便溫習了一下小學時最喜歡玩的扔沙包。他們的熱情是我始料未及的。曾以為現在00後的周末都在手機中度過,沒想到陽光下最活躍的那一道道光影是屬於孩子們的。

2018年的村莊,你還能在村里看到很多孩子漫山遍野地跑。電腦、手機也是他們生活中的一部分,但他們的生活卻要寬廣得多。就像在那個雨過天晴的下午,孩子們寫完作業,三五成群地在樹蔭下奔跑,無憂無慮。

2021年,當我再去那個村子時,情況變了。村裡的所有公共場所——大樹下、泉水旁、籃球場,都看不到一個孩子,森林間也是一片空寂。孩子們大多隨父母去打工的城市上中學去了。

後來的後來,忙於打工的父母無暇照料孩子,於是他們養成了寫完作業玩手機的習慣。生活中沒有一個‌‌「榜樣‌‌」教他們養成正確的習慣,在物理和情感上距離孩子最近的就是父母,他們模仿著父母的一言一行。

而抖音快手、王者吃雞,正是父母們忙碌一天後最直接的放鬆方式。於是他們在短視頻的日益滲透下成為其忠實用戶。

而老人對教育缺少必要的知識,更多對孩子表現出‌‌「溺愛‌‌」‌‌「放養‌‌」‌‌「順遂自然‌‌」的態度。在孩子小時候,這樣態度培養的孩子便是我們記憶中捉泥鰍、掏鳥蛋、上樹下河樂趣多多的模樣。

但等到孩子心智日漸成熟,也頗為叛逆,理論上是需要更多引導、陪伴的。但這個階段他們更多的跟隨在打工的父母身邊,與成人世界的事物直接接觸。

這被美國社會學家丹尼斯·郎稱為‌‌「過度社會化‌‌」,意味著社會環境對孩子的制約,個人自由的發展空間被極度局限,個性被抹殺。

鄉村家庭的結構大體上沒有變化,但在孩子成長的關鍵階段,家庭里有老人負責農業耕種、有父母負責打工養家,卻沒有人負責教育孩子養成學習習慣。

四、我們正在面臨童年秩序的崩潰

遊戲是資訊時代連接同齡人的媒介,同學聚會、外出郊遊中最主要的活動是一起組隊打遊戲‌‌「開黑‌‌」,在朋輩影響下,學生玩遊戲具有明顯的羊群效應:身邊的人都在玩遊戲,為了融入集體,所以‌‌「我‌‌」也必須學會玩,甚至會相互比較遊戲的戰績、排名。

而在短視頻方面,普遍的觀點是認為拍攝鄉村主題的短視頻是農民的一種自我表達,但鄉村人始終將其視為一種娛樂,而並沒有把短視頻看做是幫助鄉村發展、向城市傳遞真實鄉村圖景的手段,這使得鄉村短視頻反而讓人們形成了‌‌「土味鄉村‌‌」的刻板印象。

城市的孩子和鄉村的孩子所接觸信息內容的不同,造成了新的數字鴻溝——知識溝。

校露的老家在江蘇姜堰區邱樓鎮。在她小時候,校家集全族之力修訂了一摞10來公分厚的族譜。為了追根溯源,校家人甚至多方周轉找到了幾千公里外的蒙古。

她記得族譜落成那天,村里幾百口老的少的都聚到了村內的小學,台上坐著族長和穿戴整齊的蒙古人,旗幟飛舞,鞭炮齊鳴,熱鬧極了。

祖宗、經驗、土地、血緣,這些複雜而晦澀的詞,是在傳統模糊秩序下鄉村孩子從小習得的內容,孩子們需要花費許多年的時間去領悟。

等到校露的表兄弟姐妹有了孩子時,由於他們都上過大學,在北京上海等大城市有過工作經歷,所以對孩子使用網絡管得非常嚴。

這使得孩子尚不至於過度社會化、過早走入成年人的世界,但也帶來了差距:和班級里其他城市學生相比,無論是娛樂還是獲取學習資訊都沒有途徑,當同學們談論暑假在網課上學的定量研究方法、跟老師做的環境課題、參加的線上辯論賽時,他們完全無法參與討論。

這便是鄉村面臨的困難:若是嚴格管控孩子的手機使用,的確可以一定程度上保護他們的童年,但這不僅會對他們的社交產生影響,還會讓他們在知識見聞上與同齡人拉開差距;若是把手機教給孩子,只需要幾天,你就會發現他們嘴上說著從快手、B站和其他遊戲裡學來的網絡詞彙與陌生口音,甚至還會帶幾個髒字兒。

很多時候,孩子追逐時髦、喜歡新鮮的玩意兒,就和古人寫詩詞要用典故一樣,目的都是標榜自我的身份標識,塑造一種虛擬的人格。

畢竟你無法將一個購買王者榮耀遊戲角色皮膚比你還多、在直播平台中豪擲千元零花錢並敲打著‌‌「666‌‌」的十二歲學生再視為兒童。

現在的南陽,村莊做鄉村旅遊,建起了與城市遊樂園相似的設施:綿羊、孔雀等動物遊覽區,攀岩,滑行軌道,彈翻床——或許和遊樂園唯一不同的是村莊的廣場上豎起了一塊長長的木板,上面刻畫了二十四節氣和每個節氣對應的作物。如果有興趣,你還可以感受用雙手採摘果蔬、田間燒烤野餐的樂趣。

但這些並不屬於居住在村莊的孩子,因為他們已經在手機的刺激下,對這些毫無興趣。

相反,是城市家長意識到自己的孩子承受了太多屬於成年人的重擔,應該趁著還有機會的時候,為他們找回童年,所以一組組城市家庭來到這裡,過著鄉村孩子所沒有的鄉村童年。

責任編輯: 趙亮軒  來源:鄉村筆記BTC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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