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東北地區居民用電被突然限制,電力成為現代文明的標配後,一種久違的失序感進入了人們的生活。沒電做飯只能吃冷的,回家要爬26層樓梯,沒電供氧,魚缸的魚全死掉了,停電填滿了普通人的日常縫隙。
哈爾濱一個因疫情封閉的小區里,女孩小魚被周邊大學城限電的消息擊中:我們這裡也停電該怎麼辦?出不了小區,別人買蠟燭和應急電源,自己卻什麼都做不了,83歲的奶奶慢性病犯了,時不時需要吸氧,如果停電就只能靠有限的氧氣袋。她開始祈禱,小區里千萬不要限電,甚至開始埋怨那個瞞報的密接。
更多的人開始做準備,蠟燭和行動電源變成了應急物品,冰箱裡要有充足的純淨水和乾糧,手機里也要存夠視頻,以應對未來的不確定性。限電背後是多重因素疊加的結果,據《財經》雜誌報導,其直接原因是電網運行面臨事故風險,而電力供應緊張的一個重要原因是缺煤,東北可能是全國缺煤最為嚴重的地區之一。
城市的夜晚褪去光亮的一面。沒有紅綠燈的指揮,瀋陽一處十字路口丟失了秩序,車輛擠成一團。哈爾濱辦公大樓牆外的霓虹退場,成為一幢靜止的黑影。吉林遼源一家劇本殺店裡,有兩桌玩家的體驗倒是不錯,他們玩的劇本不需要強光,反而用氛圍燈和蠟燭效果更好。農村現代化的一面也被抽走了,它重新慢起來。自動抽水泵停止工作,水桶被接上了繩子,人們正用手一桶一桶地從井裡取水。
以下是六個停電瞬間的普通故事。
9月24日,下午4點半,黑龍江雞西
停電時,到路燈下嘮嗑
來電時,已在睡夢中
蒲雲收到過「不定時停電」的通知,因此停電在意料之中,但什麼時候停是隨機事件。這一次運氣不錯,電鍋里的米飯剛熟,電就沒了。家裡有煤氣灶,做菜不成問題;水已經提前抽好,還有常年備著的應急燈,一切都可以照常。天也還沒黑,正常把飯吃完了。
收拾完碗筷,屋裡已經沒什麼光亮,42歲的農婦蒲雲走到村裡的大路上。難得沒有下雨,月亮與星星清晰可見。各家院子裡都是漆黑一片,只有沿路的一排太陽能路燈亮著白光,「停電了哪兒哪兒都黢黑,手機也沒有多少流量,我們就站在大道上,大道上有路燈,站在那裡聊天。」蒲雲和鄉親們挨在路燈下聊上一會兒,又走上幾十米,換一個路燈再停下。
生產是這裡最重要的話題。「你家什麼時候開始收地啊,你家都種什麼品種啊,我們就嘮這些。」讓蒲雲有些擔心的是,近期雨水太多,秋收也推遲了。如果限電一直持續,等地里的活忙起來之後,沒法像現在一樣每天提前備好飯菜,忙了一天回到家裡吃不上飯,想想還挺麻煩的。
談論疫情也成為了固定節目,誰家的親戚因為疫情遲遲沒能擺婚宴,哪裡又傳出有新的密接。蒲雲的兒子在哈爾濱上學,校區封閉,全員網課,已經連續做了四輪核酸檢測,這兩天,村里也要展開全面檢測。兒子的學校也有部分建築因檢修暫時停電了,對於無法出校的學生,停電的影響好像還更大一些。
在燈下聊到近八點,涼風吹得大家有些受不住了,便各自回家。「一直不來電也就睡覺了,實在太黑了,也沒意思。」似乎是九點多來電的,但那時蒲雲已經睡下了。
第二次的停電來得更晚,蒲雲特意看了一眼時間,17點37分,像是提醒蒲雲到路燈下聚會的鬧鐘一般,「吃過飯了就去,一直站到,哎呀冷啊,就回家了,家裡就兩個人,沒意思,總玩手機也很累,還傷眼睛。」
遛彎兒回來,冰櫃的聲音響了起來,蒲雲又特意看了一眼,19點40分,來電了。
9月26日,約18點,吉林延邊
停電時,手機電量只剩3%
來電時,終於回歸現代人的生活
天空中羽毛一樣的雲朵染上了粉色,公路上回家的車亮起紅色的尾燈,對面大樓的住戶零星亮起燈光。每天傍晚,陳西從廚房朝北的窗戶向外看,能看到人們歸家。這個時候,她身後的電鍋也在冒熱汽了,菜和油在炒鍋里滋滋響。
這天傍晚,18點,陳西所在的片區突然斷電了。站在五樓的窗戶前,整個小區在陳西眼前一瞬之間暗了下去,太陽已經落山,大樓埋進黑漆漆的夜色里。
超市裡的蠟燭被搶空,好心的鄰居送來一根,借著晃動的燭光,陳西的家人試圖給電力公司打電話,但沒人接。半生不熟的飯還躺在電鍋里,手機的電只剩3%,焦躁第一次湧上來,「為什麼不提前通知?」
為了度過這段黑暗的時間,她先是躺在床上,想用睡眠捱過去,但失敗了。後來索性打開手機,在豆瓣生活組刷貼子。本以為只是一次平常的停電,直到看到東北限電的消息——那天,微博#東北限電#話題量衝到頂峰,發貼量增3倍,閱讀量從前一天的1200萬飆升到3.5億。
手機僅存的電量很快用盡,自動關機後,陳西連時間都失去了。焦躁又來了,「不知道要停多久,也不知道什麼時候會來電。以後難道會一直這樣?」
不知過了多久,某個角落似乎傳來一聲響動,家裡一下就亮堂了。幾乎同一時間,對面大樓一扇一扇的窗戶也亮了。「終於回歸現代人的生活。」陳西鬆了一口氣。她重新加水,把半生的飯煮成了粥,又趕緊給手機充電,然後上網買了許多蠟燭。忙完所有,她看了一眼時間:晚上8點多。停電不過1個小時,她卻覺得如此漫長。
9月23日,約17點,瀋陽某大學
停電時,「安全出口」燈牌閃著陰森森的綠光
來電時,只停一晚還挺好的
宿舍的燈「失靈」了。敏敏沒放在心上,「電應該一會兒就能來」。就著黑暗,她扒完了從食堂端來的飯,沿續之前的習慣,她打開手機上看視頻。受停電影響,網絡卡頓得厲害,別說視頻了,就連文字消息都要滾動許久,才能發送出去。
黑暗中,寢室6個女生玩起了「誰是臥底」。她們挨得緊緊的,圍坐在宿舍中間的那張桌子四周,借著桌上檯燈微弱的光線,她們既想看清彼此的表情,也因為害怕想借點膽子。此刻,宿舍外的走廊空無一人,只有「安全出口」的燈牌在閃著綠光,看起來陰森森的。
「平時可能不會坐得這麼近。」敏敏說。她們都是正在軍訓的大一新生。這個夜晚,她們本應該在6點10分集合,然後去教室看視頻,接受思想政治教育。在這之後,六個女孩應該會回到宿舍,坐在各自的位置上,玩手機或者洗衣服。
停電中斷了規律的生活。從宿舍的窗戶向外看,食堂、超市、教學樓的電都斷了,就連圍牆外的居民樓也陷入黑暗。那個時候主要的光源,敏敏回憶,「可能是月亮吧」。許多學生到操場上跑步騎車,中間的草坪上,學生們圍成一個一個的小圈,晃動手機電筒的光,唱歌跳舞。敏敏沒有去,她後來才在網上看到這段視頻。
最讓人煩燥的是停水,她們無法沖廁所和洗衣服。晚上10點多,4盞檯燈的電量也耗盡了,疲憊的6個人也相繼睡了。
電不知道在哪一刻來的。第二天醒來,網變好了,廁所也有水了。「只停一晚還挺好的,拉近舍友之間的距離。」敏敏說,這個夜晚也勾起了兒時的記憶。五六歲的時候,夏天午後,總是停電,鄰居都會搬出凳子到街上乘涼。後來,沒再遇到過如此突然、長時間的停電。現在,18歲的敏敏決定適應新變化:上網買大功率行動電源,手機電量小於40%,她就開始焦慮了。
9月下旬某天,下午,長春一家社區醫院
停電時,保護疫苗
來電時,保護疫苗
停電的兩個小時裡,長春市朝陽區前進社區衛生服務中心只做了一件事,保護好藥房裡4、5個冷藏櫃裡的疫苗質量。裡面既有百白破、B肝等第一類疫苗,也有流感、狂犬病等第二類疫苗,它們均需要保存在2-8攝氏度的環境裡。
為此,這家社區醫院啟動備用發電機,功率過小,產生的電流只夠支撐幾個冷藏櫃。停電期間,工作人員不敢動冰箱門,擔心電流不穩定,影響疫苗質量。
就診、看病、開藥等系統全被關閉,無法接待病人,這家服務範圍涵蓋近萬人的社區醫院停止了運轉。「全是網絡操作,要啥啥都使不了」,一個工作人員說,醫院接的是居民用電線路,此前從未遇到過停電的情況。
此次限電,受到較大影響的是社區醫院。目前大多數三甲醫院採用雙路電源自動轉換供電,還會自備發電機,像ICU、手術室等重要科室和一些儀器設備,也都有自備電池。但對於以解決常見病、輕微病為主的社區醫院,供電系統無法做到如此完備。吉林永春鎮衛生院、加工河社區醫院的工作人員也經歷了停電,最頭疼的就是疫苗保存問題。
9月27日,早晨8點,吉林公主嶺
停電時,守著發電機
來電時,不敢隨意休息
倒進汽油,連接上總電閘,發電機開始隆隆作響。魚塘的氧氣開始輸送了,水循環系統也重新活過來了。董建鬆了一口氣。去年,他花50萬在公主嶺市承包下4、5萬平方米的魚塘,飼養觀賞性鯉魚,也就是通常所說的「錦鯉」。
錦鯉的養殖看重水質,講究餌料,這一年,董建幾乎所有的時間都耗在魚身上。每天要檢查魚飼料和水質,夜裡擔心偷盜,還要打手電巡邏。現在,終於來到收穫時節,不算上魚苗,魚塘里已經有近4萬條錦鯉。體型和色彩好的錦鯉,一條甚至能賣幾百近千元的。
這天上午,8點突然停電了,而且兩個小時過去,絲毫沒有好轉的跡象,董建坐不住了,超過四個小時沒有更新循環系統,鯉魚會迅速死掉。他到市場上買回兩台發電機,花了7000多塊。
買了發電機以後,董建所在的片區又停過兩次電,每次都是上午10點到下午3點左右。自家發電機一開,除了循環和供氧,養殖場裡其它電器都關掉了。儘管如此,一天一夜也得燒掉200多塊錢。他聽說,因為睡過頭,附近有養殖戶錯過斷電的消息,魚塘的魚全死了,損失4、5萬塊。「他們的便宜,我這個魚貴多了。」停電的日子,董建不敢隨意休息,他守著發電機,以防故障。
董建所在的吉林省,不通知就停電成為很多養殖戶頭疼的問題。養豬和牛,需要用電抽水、拌料,電一停,要麼動物餓著,要麼人辛苦,一桶一桶從井裡取水,徒手拌幾十、上百公斤飼料。雞場面臨的風險似乎更高,農戶們說,散熱系統停半個小時,雞會活活熱死。一個擁有8萬隻雞的養殖戶說,「雖然這次結果影響不大,但都變得辛苦了。」
9月27日,早晨7點多,黑龍江大慶
停電時,正幹活正來勁兒呢
來電時,快去餵嗷嗷叫的牛
34歲的李瑞必須要抓緊時間。他養了20頭繁殖母牛,為了解決牛的吃喝問題,他要在停電之前完成抽水、鍘草、拌料幾項工作。「人不吃行,牲畜不吃不行」,家裡中午都是不做飯的,三頓飯並成兩頓吃,這再正常不過了,但牛得按時吃喝。
不定時停電打亂了這種生活規律,「沒停電時,怕停電,停電以後,等來電。不知道哪個點兒停,心始終是提溜的。」通知上讓大家提前做好準備,但李瑞覺得自己準備不了——他家沒有柴油發電機,家裡能儲存的水量有限,草料提前鍘好又會捂壞,於是只能大清早起來趕工。
早上7點多,電沒了。「正幹活正來勁兒呢,一要鍘草抽水就不趕趟了」,李瑞很懊惱,「我把所有活都往前搶,搶來搶去還搶個腰眼兒,沒幹完」。牛被關在圈裡,口渴了沒水喝,嗷嗷直叫喚,青苞米稈還沒來得及鍘,現在的時節又沒有其他草料餵牛,李瑞覺得這才叫真正的「青黃不接」。
他把鍘草機的鍘推上,苞米稈全堆到機器前,打開電源,等一來電,機器立馬開轉,一秒也不耽擱。周圍鄰居也一樣,「就硬挺著,有電能幹活,沒電幹不了」,大家乾等著,做不了其他事。他擔心牛,養雞戶擔心雞,養豬戶擔心豬,養收割機的擔心收割機沒法用。
李瑞不覺得自己受到了太大影響,人渴了可以買礦泉水,冰箱裡也只有自家種的菜,願意化就化吧,白天也用不著開燈,孩子上網課要用的手機有行動電源可以續航,但牛該怎麼辦呢?牛渴了餓了,只能嗷嗷叫。
下午三點多,鍘草機終於開工了,一天好像就在等待中過去了。
(文中人物為化名。潘小樂、周航對本文亦有貢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