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牛角魚:沉默的王陽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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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陽明曾經是很敢發聲的。

標誌性事件就是發生在正德元年(1506)十一月①的「上封事」。

正德帝坐上大位後,身邊的太監劉瑾等人,變著法兒引誘皇帝淫游,不理朝政,日益恃寵專權,幹了很多操蛋的事兒。

九月,劉健、謝遷等內閣大佬聯名上疏,要求嚴懲「八虎」,皇帝沒搭理,他們只好在十月辭官抗議。南京的言官戴銑等人上疏乞留,並揭露了劉公公作惡的細節,直言「元老不可去,宦豎不可任」。這讓劉公公很不爽,把上疏的近三十人都給抓了,押往北京審問。

朝中官員對此敢怒不敢言,王陽明卻挺身而出。

王陽明當時三十五歲,擔任兵部武選清吏司主事,雖只是個處級幹部,但是管著武官的人事,很有點實權。而且當時已經小有名氣,開始有人拜他為師,並且和另一位大牛湛若水同志「一見定交,共以倡明聖學為事」,也就是說,他當時小日子過得挺好,而且混仕途並不是他的人生志向,這次發聲,絕不是為了博出位。

但也不能說完全是出於公義。因為被抓的南京言官中,有一位名叫牧相,與王陽明的關係非同一般,不僅是王陽明的姑父,而且和王陽明一起讀過書,並同年考取進士,所以,於公於私,於情於理,王陽明都應該發聲。

他上的那道疏,在不同版本的王陽明全集中都有收錄,題目是《乞宥言官去權奸以章聖德疏》。束景南先生認為,題目中的「去權奸」三字,有可能是王陽明後來加上去的,因為縱觀全文,「無一語言及劉瑾,更無一語言及除權奸」。

字字句句都是指向正德帝:言官批評政府,是其職責所在,說得對的就聽,不對的地方也該包容,別搞得以後沒人敢給您提建議了。而且你老人家也說過,「政事得失,許諸人直言無隱」,所以微臣斗膽諫言,希望能對那些南京言官寬容一點,放他們一馬。

主要是這麼個意思,用詞很是恭敬,並一再表示是為了維護皇上的英名。但是,還是逆觸龍鱗犯了大忌,因為他把責任算在了正德帝頭上,說他「赫然下令,遠事拘囚」,並希望他「明改過不吝之勇」。

在今天的我們看來,膽敢把責任歸咎於皇帝,膽敢叫皇帝改正錯誤,實在是太他娘的生猛了,純屬作死,不把你毀家滅族,就算是對你仁慈了。可事實上,回到五百年前的中國,回到以專制、殘暴、病態而聞名後世的明朝,就王陽明說的那番話,雖然有點耿直,有點不講政治,但絕對算不上「大炮」級別。論犀利,比不上大罵「嘉靖嘉靖,家家皆淨」的海瑞;論氣勢,更比不上高呼「仗節死義,正在今日」的楊慎。在士風猶存、士節高昂的有明一代,敢批評皇帝的知識分子,不要說是瀕危物種,恐怕連稀有物種都算不上。

所以客觀地說,王陽明此次發聲,是衝動的,是有情緒的,但更是謹慎的,是拿捏著尺度的。

儘管如此,還是因言獲罪了。

相比在錦衣衛大獄捱過的那一個多月,出獄後在午門捱的那頓屁股,可能對王陽明的影響更加深遠。

那天他被打了多少下屁股?有不同說法。《年譜》說是四十下,門人鄒守益說是五十下,而《明實錄》和《國榷》的官方記載是三十下。《年譜》和鄒守益還都提到,被打得特別狠,昏死許久才醒過來。

我想,對於一個敢批評皇帝的人來說,被打了多少下屁股,打得嚴重不嚴重,未必是要點,值得注意的是另一個細節:有沒有脫了褲子打?

據朱國楨②《涌幢小品》記載:「成化以前,凡廷杖者,不去衣。用厚棉底衣重氈迭帊,示辱而已。」在成化年以前,廷杖允許受刑之人墊上厚棉衣、厚氈子,也就是說,是不用脫褲子的。但是,正是從正德初年開始,規矩變了:「正德初年,逆瑾用事,惡廷臣。始去衣,遂有杖死者。」

王陽明被廷杖的時間是十二月下旬,肯定是享受了劉公公的打屁股新規。甚至有觀點認為,沒準王陽明就是第一個被脫了褲子打屁股的人。

想像一下,目空千古、從小立志做聖人的王陽明,當眾被扒光褲子的那一刻,遭受的是什麼量級的心理衝擊和傷害?

我們不能草率地下結論說,王陽明一生都沒有走出這種心理陰影。但是有據可查的是,在王陽明後來所上的七十多封奏疏中,除了謝恩和辭官,更多是就事論事地談工作、談剿匪,不僅再也沒有批評過皇帝,甚至可以說,再也沒有涉及政治,再也沒有過真正意義上的「發聲」。

他後來怎麼看待這次發聲?有沒有後悔?

《年譜》中沒有記載,但是在王陽明貶居龍場驛那幾年寫的《五經臆說》中,其實是頗為隱晦地流露了一些心聲。

據王陽明寫的《五經臆說序》介紹,《五經臆說》共有四十六卷。但是王陽明生前從來不肯示人,就連親傳弟子錢德洪央求瞜兩眼,王陽明也是打哈哈說:「付秦火久矣」。頗為傳奇的是,據錢德洪的說法,王陽明去世後,在整理遺物時,他很偶然地從廢紙稿里找到了一些,也就是我們現在能看到的《五經臆說十三條》。

我覺得王陽明說「付秦火久矣」,既是玩笑話,也是大實話,是明確告訴了錢德洪,燒了是為了免遭文字獄。

從《五經臆說十三條》來看,談的都是《五經》中和帝王有關的典故和篇章,話雖然說得隱晦,但明眼人能看出來,是有借古喻今的意味的,其中最明顯的一篇是談《易經》中的《遁》卦,我印象最深的是這段話:

雖有可亨之道,然終從陰長之時,小人之朋日漸以盛。苟一裁之以正,則小人將無所容,而大肆其惡,是將以救敝而反速之亂矣。故君子又當委曲周旋,修敗補罅,積小防微,以陰扶正道,使不至於速亂。

我翻譯一下這段話:

儘管如此,人們最後還是會趨從陽消陰長的勢頭,小人的朋友也就漸漸多了起來。這時候一旦去糾正小人,小人將無地自容,因而大肆做惡,這就是以拯救時弊的好心,反而加速了小人作亂。所以君子又應當委曲周旋,修補漏洞,從小處著手,防微杜漸,悄悄地匡扶正道,使小人不至於加速作亂。

在這條註解的最後,王陽明還很感慨地說,「《遁》卦對時運的意義非常大!」

你要說這不是他的經驗之談,我是不服氣的。

對於當年的發聲,談不上後悔,但是應該說是有所反思吧。

說到沉默,在正德六年(1511),王陽明寫過一篇《梁仲用默齋說》,表示自己是個話癆,哪裡懂得什麼沉默之道。這是事實,他在學問層面的表達欲是極強的,即便是在戰況危急的時刻,也要忙裡偷閒地和門人論道。但是,一旦涉及政治話題,他則表現得極為克制。

最典型的事件他在「大禮議」期間的表現。

大禮議,是明朝歷史上極重要的事,說起來特別複雜,只能簡單地說,這件事關乎嘉靖帝管誰叫爹的問題。因為正德帝死得突然,並且沒有子嗣,只能找來了他的堂弟也就是後來的嘉靖帝繼位。按照禮法,在奉祀宗廟時嘉靖帝應該管正德帝叫爹,但是嘉靖帝堅持要管自己的爹叫爹,內閣首輔楊廷和一派就不幹了,兩邊就開始站隊和幹仗,乾的最狠的一仗就是「左順門事件」,上百個官員跪在那裡請求嘉靖帝改主意,氣得嘉靖帝給他們統統抓起來打屁股,打死了十幾個。後來雖然是嘉靖帝如願地管自己爹叫了爹,但是他也因此和文官集團矛盾深重,後來幾十年不上朝也跟這事大有關係。

大概就是這麼個意思,感興趣可以去找相關史書看哈。在這個問題上,王陽明的門人(好友)多是支持嘉靖帝,其中黃綰、席書、方獻夫等人更是最​​早跳出來支持嘉靖帝的。當然也有反對派,鄒守益就是其中典型代表,後來也因此被下獄貶官。

不管怎麼說,王陽明的門人在這件事情上參與得很深。但是他們的王老師,卻一直沒表態。儘管從他與一些門人、友人的通信來看,他是支持嘉靖帝的。

王陽明的沉默很是耐人尋味。嘉靖三年秋,大禮議爭得最激烈的時候,王陽明寫的幾首詩中卻流露出對此事的超脫姿態,尤其是那句「無端禮樂紛紛議,誰與青天掃舊塵。」很有點不屑於摻合這種破事的意味。

不管是不想、不敢還是不屑,反正王陽明最終也沒表態。他想躲著政治。可是政治沒有放過他。

王陽明的沉默,讓嘉靖帝耿耿於懷。這其實是很好理解的,以王陽明當時的威望和影響力,只要他站在嘉靖帝那邊,只要表個態,形勢肯定是大不同。兩邊也不至於鬥那麼久,鬥得那麼慘烈。所以嘉靖帝一直沒原諒王陽明,後來就折騰他,明知道王陽明身體不行了,還要派他去廣西剿匪。王陽明剿匪成功後,曾多次上疏求嘉靖帝准他辭職回家養病,嘉靖帝就一直拖著,拖了好幾個月,一直到死,王陽明都沒等來嘉靖帝的回覆,死後也因此被治了個擅離職守的罪名,削奪爵位,封禁學說……

嘉靖帝對王陽明真是恨之入骨。

因為這一點,我一直沒弄明白,現在怎麼有那麼多功利之徒來學王陽明,王陽明其實失敗得很,他一直沒過上自己想過的生活,根本就沒有獲得你們說的那種成功,他真要想成功,當初隨便發個聲,跟嘉靖帝表個態,當個成功的內閣首輔,還能有懸念嗎?

哎,最後說點什麼呢,我想說,當你有了發聲的能力,也就不再享有沉默的自由。

註:

①熟悉錢德洪主編的《王陽明年譜》的讀者,可能會說此處時間有誤,《年譜》裡記載的是「二月,上封事,下詔獄」。所以不得不說:想了解真實的王陽明,不能只看錢德洪編的《年譜》。作為陽明親傳弟子,錢德洪編輯整理的《年譜》中,有很多親見、親聞、親身經歷的故事,所以五百年來都被視作權威,但是失誤、失察、失考之處也特別多,更惡劣的是,為了造神,刻意收錄甚至胡編了很多傳奇段子;為尊者諱,隱去了大量重要線索,是一本優點和缺點都很突出的書。此文參照的是束景南先生的《王陽明年譜長編》。關於「上封事」的月份,束先生在《長編》中做了詳實可信的考證,十一月是靠譜說法。

②朱國楨(1558-1632),浙江吳興(今湖州南潯)人,萬曆十七年(1589年)進士,曾任國子監祭酒、禮部尚書、文淵閣大學士等。主持編修《國史實錄》,著有《明史概》、《大政記》、《涌幢小品》、《皇明紀傳》等。

責任編輯: 李廣松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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